(超長篇警告)

1

周盛福

第一次見到雪梨的時候,他十四歲。

彼時他上島五年,已經成為虛霧島上的一名輔教,而雪梨,剛剛和一批同樣大的孩子被送上這座詭異的島嶼。

不過是群七八歲的孩子,初一抵達,都是極為惶恐的,管事的

李大人

可不在乎這些小羊羔的性命,拿出一條帶著倒刺的鞭子就是一陣驅趕,稍有猶豫,背上就是一道血痕。

周盛福只是冷眼看著,他和其餘十七名輔教一樣,在觀察這一批百餘名孩子裡面有沒有優秀的苗子,他們每人可以挑選六個孩子,進行一年的訓練。

一年之後,這些孩子就會被趕進地牢,經過三年的相互廝殺,最終只會有不到二十名孩子活下來。

周盛福看著這群初來乍到的孩子,沒有任何表情,在這座島上,弱者,只有被投入大海的結局,虛霧島的四周常年生活著一群食人的鮫魚,都是被虛霧島上的血腥味吸引而來。

他冷眼挑選著好苗子,剛剛看中了一個較為健壯的男孩,他像小狼崽子一樣的眼神,憤怒,犀利,日後必然會成為一個很好的殺手。

突然他看見了那個男孩護著的一個小丫頭。

小丫頭的眼睛裡帶著怯懦卻強裝鎮定,圓溜溜的眼神裡還帶著少許天真,卻也是掩不住的警惕和害怕。

那雙眼睛好像似曾相識一樣。

周盛福此時還不叫周盛福,他是四十七。上島五年,早就忘了自己姓甚名甚,活著都是奢求,廝殺已經成為本能,他冷血絕情,在島上沒有任何朋友——也沒有人有朋友,畢竟這座島上最要命的東西就是信任。

但是他看見那個小丫頭,腦子卻隱隱作痛,好像有什麼封存的記憶被開啟。

現在不是走神的時候,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不適,等著李大人開口。

“四十七,”李大人衝周盛福揚揚鞭子,“你先挑人。”

周盛福的實力是輔教中最高的,李大人一向對他另眼相待。

“我要那個男孩和那個女孩。”他還是面無表情的樣子,只是伸手點過男孩女孩。

“三十六、五十六,你們以後跟著四十七輔教。”李大人揚揚鞭子,把兩個孩子點了出來,其餘十七名輔教看著那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心中不屑,這明顯就是喂鮫魚的命。

其餘的輔教挑了一輪之後,剩下資質並不好的孩子由李大人隨機分了下去,也沒有輔教在意,本就是喂鮫魚的命。

十八名輔教各自領了六七名孩子回到各自的地盤,接下來這些孩子將會接受輔教大人為期一年的訓練,他們將學會廝殺、肉搏和絕對的服從。

……

2

周盛福領了六個孩子往回走。

他的腦子痛得厲害。

他好像想起來他是誰了。

他想起來了。

在成為四十七之前,他是誰。

他叫阿福。

九歲那年他娘病逝,不過三月,他爹就帶著他和妹子楚楚做了馬舉人家的上門女婿,偏馬家的小姐容不下他,他爹就把他給賣了。

那年鎮子上來了一個很奇怪的男人,鎮上的碎嘴婆子都說那人像個太監,說話陰陽怪氣,對小孩子卻是來者不拒,甭管是高矮胖瘦男女都要,出價極高,幾乎是旁的人牙子的四倍,只是那年風調雨順的少有百姓賣兒賣女,即便是賣,也沒有賣給他的,這個古怪的太監可說了,一經出手,絕不退回,此生不見。獨他爹興沖沖地賣了他,若不是四歲的楚楚年歲太小,只怕也要被賣了。

五年過去,周盛福早就記不清妹子的長相,但是楚楚那雙怯懦又堅強的眼神在他腦海裡深深刻下。

“哥哥你一定要活著回來找我,我一定會等你回來的。”周盛福被帶走之前,這是楚楚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活著。

原是抱著活下去才能找回妹子的信念,周盛福毫不猶豫地把刀刺入了同伴的身體,但他卻在五年的毫無人性的廝殺裡漸漸忘卻了本心,連同妹子的模樣都記不清了。

他回頭瞥了一眼那個跟在三十六號身後的小姑娘。

她是五十六。

若是他的妹子還活著,只怕也該這麼大了。

他知道她不是楚楚,楚楚若是還活著,現下該九歲了,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她。

三十六號看著他一臉戒備,直把小姑娘往身後藏。

……

3

新來的小孩,一般會被輔教餓三天以示威戒,但是周盛福卻突然有點擔心小姑娘餓著。

送他們來的船為了多裝小孩,不會裝太多食物,這些孩子本就是被餓了大半個月才送上島的。

想著想著,他轉身去了廚房。

輔教是不用捱餓的,他們有定例的食物,雖然只是極為簡單的白水饅頭和菜湯,但是對於在虛霧島上的孩子們來說,這也是難以接觸到的美味。

這新來的六個孩子是住在一起的。

哪裡分什麼男女,一來這些孩子年歲尚小,二來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有個棲身的地方就足矣。

他進去視察一圈,六個孩子或惶恐或冷漠或憤怒或無助地看著他。

“我不管你們以前,是誰家的孩子,是怎麼來到這座島上的,是被拐還是被賣,”周盛福面無表情地巡視一週,“你們在這裡只是最低等的東西,比豬狗牛羊都不如的東西。”

“你們只有活下去,活著走出這座島,你們才可能有重新做人的機會。”

他放下了手裡的那份餐食,轉身走了出去,任六個孩子狼吞虎嚥地吃下。

……

他一出門就有一道銀光撲面而來,殺氣十足,直衝命門。身體早在意識之前做出了本能的躲閃,周盛福迅速滾到一旁,“主教大人。”

來人正是負責這處島的李大人,他雖是個太監,氣力魄力並不比一般男子差,其陰狠程度卻是少有人及。“四十七,”他笑得很是諷刺“你倒是心軟,餵飽了一群小狼崽子,仔細吃了你呢。”

“大人,”周盛福面無表情地回答道:“我未必能活到那一天。”

李大人又陰森森地笑了。

“說得極是。”

4

第二天開始,十八名輔教就得開始馴化這些新來的小狼崽子了,主教大人可沒有精力去管,這座島上不止有他們,還有一群專習旁門左道的弟子,這群人不僅製毒,還會醫術,調香,易容,媚術等等。

周盛福領著他這六名新晉弟子來到了海島採光最好的地方,讓他們站在太陽底下,一動不動地站上四個時辰。

也有幾名輔教帶著弟子過來“曬太陽”,只是輔教們之間相隔極遠——他們並不信任彼此。

……

一個時辰過去,有身子弱一些的孩子開始打擺子。

輔教一鞭子抽了過去。

有些孩子識時務,連忙站好,唯獨有個略胖一下的孩子,看得出來以前日子過得不錯,他狠狠地瞪了他的輔教一眼,卻隨即被輔教一鞭子抽到了臉上。

一道血痕浮現,這個孩子痛嚎一聲,卻聽見輔教說了一句,“閉嘴。”

他許是忘了自己在哪,竟然張嘴說了一句,“他孃的——”

話音未落,輔教一腳把他踹倒,當即用鞭子捲住脖子丟到海里去喂鮫魚。

周圍的孩子面色發白,眼中都流露出驚恐,輔教們卻習以為常。早在他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見識過各種因為不服氣挑釁輔教被扔進海里的,這個胖小子一開口,就決定了他的下場。

看著其他人因此表現出的順從寡言,輔教們滿意極了。

這些小狼崽子需要絕對的服從。

……

第二天,第三天,周盛福還是帶著他們去“曬太陽”。

他沒有動手打過一個孩子,就足以讓他們服服帖帖的了,畢竟這三天,至少有四五個孩子因為謾罵也好,怒視也好,甚至不聽使喚地打了幾個擺子也好,被扔進海里。

他們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叫最低等的東西。

這裡人命賤如草芥。

5

雪梨因有三十六護著,加上週盛福不著痕跡地關照,倒也沒有凍著餓著,只是一連三天的“站軍姿”也讓她吃不消,破破爛爛的布鞋裡,她的腳上全是水泡。因而每次往回走的時候都是一瘸一拐的,三十六雖然有心幫她,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抱背,他知道周盛福有心照顧雪梨,便求救地看向周盛福,卻見周盛福一臉淡漠,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三十六鄙夷地撇了撇嘴角,卻不得不老老實實地隨著隊伍一起回去。

周盛福其實房中有藥。畢竟作為一個從數百個孩子裡面廝殺出來的輔教,主教大人也不希望他們輕易死了,但是他沒法給雪梨送去。

他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對於雪梨的偏袒,那才是真的將雪梨置於死地。

第四天上午。

小姑娘明顯已經站不住了,她面色發白,呼吸也是時輕時重。

周盛福叫其他人先回去,“五十六號加練。”

等到四周都無人了,周盛福命令小姑娘跟上,二人走到了海崖邊上。

“輔教大人,”小姑娘哆哆嗦嗦地開了口,“求求您了,不要丟我下去,我再不敢了——”

周盛福抓住她,二人一起躍下海崖,原是海崖下方有個山洞,雖然極小,但是足以容納兩人。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看著他,周盛福從懷裡掏出來一瓶藥扔進她懷裡,“治水泡,快點擦。”

雪梨愣了一下,隨即小心翼翼地脫下鞋,她的腳底早就佈滿血泡,有些血泡破了,已經是黏黏糊糊一片。

小姑娘抽著冷氣往腳上倒藥,周盛福早就背過去看著難得風平浪靜的海面。

正是中午陽光燦爛的時候,海面上波光粼粼似乎漂亮極了,幾隻海鷗嬉戲飛過,好一片寧靜又壯闊的美景。

只是誰也不知道那平靜的海面下埋了多少屍骨。

見小姑娘穿好了鞋,周盛福又像是拎小雞一樣拎著雪梨從另一條小路上去。

到了房門口,三十六早就等雪梨回來等得極為焦急,他想著若是周盛福敢扔了雪梨下去喂鮫魚,說什麼他也要殺了周盛福。

小狼崽子的眼神不加掩飾,周盛福卻懶得理他,這種想殺了他的眼神他見多了,這麼直白的反而不足為懼。

6

曬了一個月的太陽,這些小孩的膚色明顯黑了,但是也明顯壯實了不少,周盛福這才手把手地教他們搏鬥。

不少輔教不願教習,只是把這群小孩領到一個地方站好,隨手掏出匕首就衝著另一個輔教去了,只是二人都知道不是在地牢裡廝殺的時候,招下留情,痛快淋漓地打一場就散了,也不管這些小孩學會了沒有,二人到點就收,各自回房。

但是沒有人敢來單挑周盛福。

周盛福也不忙著挑釁旁人,只叫這些小孩子們扎馬步練臂力,這些小孩雖然也算認認真真跟著周盛福練,久而久之卻也不由得對他產生了一絲輕視,尤其是三十六。

他實在是好奇周盛福的實力如何,卻一直沒有機會見證,不由得有點看不起他。

又過了一個月,有個輔教和其他輔教對打的時候幾乎能壓著對方打,不由得有點飄飄然,他持刃奔向周盛福。

周盛福赤手空拳,對方手持利刃,在場的孩子們也不由得呼吸一滯。

他的刀刃刺入了周盛福的肩膀,周盛福的拳頭卻擊上了他的胸口。

周盛福負傷,對方當場死亡。

這是孩子們第一次見輔教死亡。

被另一個輔教一拳打死。

就是三十六也唇色發白,他本以為周盛福是個心慈手軟的輔教,沒想到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狠角色。

……

周盛福並沒有因此受到懲罰,李大人也不過抬了一下眼皮子讓他收斂點,其他輔教也是見怪不怪。

其實本來是有二十名輔教的,現在只有十七名了。

周圍的孩子再不敢起輕視之心,老老實實跟著周盛福習武,連著那名輔教手下的三個孩子——有三個已經被死了的那個輔教扔下去喂鮫魚了,九個孩子安靜得跟鵪鶉一樣。

……

7

又過了一個月,周盛福叫幾個孩子學著對打,三十六因為太過強悍被單獨拎出來和周盛福對打,和雪梨對打的是個並不強悍的男孩,可是雪梨總是被傷到。

周盛福屢屢留下雪梨開小灶,“為什麼不出手?”

其實雪梨學的很認真,但是一經開,她屢屢防守,很少出擊,對方看出了她的顧忌,屢屢得手。

“我不想傷害他。”雪梨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卻很難對著一個不過八歲的孩子下手,只能屢屢被對方傷到。

“那他就會傷害你。”周盛福極為冷漠地回答道。

雪梨知道周盛福其實對她多有關照,現下居然大著膽子來反駁,“我們這樣相互廝殺是對的嗎?”

“……對不對很重要嗎?”周盛福冷冷地諷刺道:“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你,殺了他,你才能活。”

“但是我覺得這樣不對,”雪梨鼓起勇氣開口,“即便是訓練暗衛,為什麼要這樣自相殘殺,我實在不能把刀伸向同胞。”

“所以你會死。”周盛福不是在警告雪梨,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你會死。死在自己的善良和猶豫之下。

“如果你真的認同這些荒唐的規則,”雪梨鼓起勇氣喊道,“你早就把我扔下懸崖了不是嗎——”

“你會死的。”周盛福並不理會她的喊叫,只是冷靜地陳述這一事實。

雪梨只覺得和他無法溝通,只得轉身離開了。

……

雪梨和三十六的床鋪緊挨著。

深夜,兩個小孩靜靜地坐了起來。

“三十六,我真的要殺人才能活下去嗎?”

“不然呢,”三十六聲音很小,話語卻是千斤重,“五十六,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

“如果你不狠下心去,你最終會被別人殺了。”

“五十六,你想死嗎?”三十六看著雪梨,問出的問題本不應該由這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思考,如今卻是擺在她面前的一道必選題。

“我不想死。”雪梨搖搖頭,“我還想回去看看我娘呢。”

“你沒有爹孃了,”三十六說道,“你現在只有生死,哪有什麼爹孃。”

雪梨沒有哭,她在船上哭了好多遍,除了讓李大人差點扔下去喂鮫魚,沒有任何用處,她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和著外面的風聲一樣蕭瑟。

8

周盛福並不急著逼迫她拿起屠刀,這座島上不乏善良的人,不過後來,有些人加入了他們,有些人沉入了海底。

第二天,雪梨鼓起勇氣對周盛福說道:“輔教大人,如果我能打敗所有人,是不是我就可以不殺人?”

周盛福眼皮子都不抬,“隨便你,只要你能活下去。”

這個小丫頭,多像一個天使,可是把天使拉下神壇墜入魔道,是這座島上的主教大人最愛看的戲。

……

這群孩子上島的第七個月,恰好遇到了主教大人四十的整壽。

主教大人心情極好地放了他們一天假,有幾個輔教大著膽子去給主教祝壽。

周盛福一向不愛湊這個熱鬧,他一樣帶著九個小孩去練武。

三十六號早就收起了輕視,跟著周盛福老老實實地打拳。雪梨也不甘落後,認認真真地學著周盛福教的東西,其餘幾個孩子多少有些浮躁,畢竟今個其他孩子都在房裡補覺,唯獨他們站在大太陽底下揮汗如雨。

周盛福看著眼裡,也不作聲,練過七遍,已是黃昏,他揮手叫其他孩子回去,叫三十六和五十六留下繼續練習。

天色已晚,海崖上只有他們三個人。

周盛福盤腿坐下,叫兩個小孩也坐下歇歇。

……

“輔教大人,”三十六極不自然地開了口,“我們如果能活下來,以後會去哪?”

“再做三年輔教,然後會被挑走。”

“被主子挑走?”三十六乾巴巴地問道,“會去哪?”

“何必想那麼遠,”周盛福還是一臉冷漠的樣子,“未必能活到那個時候。”

“做了輔教,還是隨時會死嗎?”雪梨突然發問道。

周盛福指指自己,“如果你能殺了我,你就是輔教。”

三十六看了他一眼,隨即否定了這個想法,十歲的孩子還是打不過十四歲的少年。

“輔教大人,”雪梨託著腮,“您上島幾年了?”

“五年。”

“您以前是打哪來的呀?”雪梨突然好奇地問道,隨即知道自己逾矩,心虛地捂上嘴。

“忘了,”周盛福看向她,“你們也不必記得。記得也沒有用處。”

雪梨低下頭,“總歸要知道自己是誰啊,難不成真的要變成瘋子。”

“只要能活下去,”周盛福說道,“瘋子又如何,活著出去,你就會有新的身份,是誰很重要嗎?”

“總該有個念想才能活下去,”雪梨說著忍不住掉下一滴清淚,“這樣的日子,未必比死了好多少。”

……

“我得活著,才能出去見我妹妹。”周盛福突然說道,轉而又恢復平靜。

面前的小女孩張了張嘴,“我得活著才能見我娘,但是我娘不要我了。”

“她賣了我改嫁了。”雪梨轉而低下頭。

三十六卻說道:“我一個家人都沒了,青州洪災,都死絕了。”十歲的少年哪有看上去那麼剛強,“活著確實沒什麼意思,但是死了有點可惜。”

周盛福沉默了一會兒,“那你為什麼要護著五十六?”

“我上船的時候不服氣,被主教大人一鞭子抽暈了過去,若不是五十六把我偷偷馱回去,我就被扔下去喂鮫魚了。”

“既是如此,那就希望你們兩個人都能活下去吧,。”

周盛福一抬眼皮,“索性給你們個念想,你叫阿布,你叫阿離,不離不棄,同生共死。”

歷來輔教是有權利給弟子賜名的,不過現任主教大人不喜這一套,現下島上的弟子均以數字相稱。

雪梨笑了,“謝大人賜名。”

“前塵往事,均已消散,莫失本心,未來可期。”周盛福輕飄飄地留下一句,轉身就走了。

9

主教大人在島上最中心的

白月樓

設宴,底下跪了一群黑衣少年。

島上規制,初上島的孩子是不做衣裳的,若是能活過半年才能領一套褐色粗布衣裳,做到輔教,身著黑衣,輔教之上,尚有待司處的暗衛,已經出師尚待主子挑選,著藍衣,唯獨主教大人,可著紫衣。

來的輔教少年也不是全部,主教大人也是懶得追究,唯獨問道:“四十七呢?”

四十七眼下正在海崖上吹風呢。

李大人眉毛微抖,“不識好歹的東西吶,嗯——”

隨即有輔教去“請”四十七過來。

……

周盛福被其他輔教半逼半請地弄過來,燈壁輝煌的大廳空曠又華麗,只見李大人在高座上半闔著眼,周邊的黑衣少年跪成兩列,並無一人敢出聲。

周盛福落落大方地上前跪下,“原是主教大人整壽,小子自覺粗鄙,不敢擾了大人雅興,沒想到惹惱了大人,是小子不是。”

李大人一時沒有接話,底下的輔教少年都微微繃緊了身子,大廳裡安靜的詭異,好像暴風雨前最後的平靜。

“跟兩個孩子跑到海崖上去談心,多冷吶,”李大人突然坐直了身子,“不離?這名取得好吶。”

李大人笑著拍拍手,隨即有黑衣少年壓了兩個小孩上來,正是三十六和雪梨。

周盛福瞳孔微微一縮,他身子繃緊,卻跪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

李大人本名

李昌達

,是專門替皇家培養暗衛的,他知道李大人手段了得,卻不曾想李大人的監控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這座島上無處沒有李大人的耳目。

“來吧,”李大人語氣歡快,好像在說一件趣事,“四十七的兩個得意子弟,比量一場,讓我開開眼,看看——誰能活下來。”

白月樓裡燈火輝煌,周圍的輔教卻沒有李大人這樣的好興致,三十六極力地抑制著自己不要抬頭,雪梨臉色蒼白,論身手她自然打不過三十六,可三十六對雪梨也下不去手。

兩個小孩在大廳裡沉默著,雪梨握著匕首的手都在抖。

李大人見兩個小孩都不敢動,不由得有點無趣,“哎呦,可是一對小鴛鴦不成,”他老神在在地看向周盛福,“要不,四十七,你來選一個?”

選一個殺了。

李大人的耐心快耗盡了,周盛福知道,再不出聲,這兩個孩子都會死。

身後的黑衣少年無聲無息地抵了匕首在兩個孩子頸間,冰冷的匕首緊貼著雪梨的脖子,卻見周盛福一改常態地站了起來,他笑嘻嘻地制止了黑衣少年們的動作,任匕首劃傷了自己的手掌。

“師父,”周盛福還是笑嘻嘻的,他對主教大人說道,“饒了徒兒這兩個孩子吧。”

他沒有喊李昌達主教大人,這聲“師父”什麼意思在場的人除了倆孩子都知道。

李大人年紀大了,想找一個接班的徒兒,周盛福天賦也好武功也高,李昌達看中了他,周盛福不願意。

今個這局,不過是李昌達設給周盛福的。

做李大人的徒弟,千好萬好,前程似錦,但是唯獨有一點,你得做太監,你得在李大人三年的折磨下活下來。

李大人哈哈大笑,笑聲猖狂又嘶啞。

大殿裡只有他的笑聲迴盪,影影綽綽的燈火更添幾分陰森,令人毛骨悚然。

“這就對嘍,阿布阿離也算我的徒孫了嘛,下去吧。”周盛福跪在那兒一動不動,李昌達站起來,笑呵呵地摸摸他的頭頂,“早二年答應,你也不用吃這些苦,偏你犟吶,現下再淨身,可是要吃不少苦頭。”

10

周盛福還是笑著被其他人帶了下去。

……

虛霧島的另一端,老太監做這種事近四十年,他使勁磨了磨刀,好叫周盛福少受些罪。

老太監手起刀落,周盛福痛極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十四歲再淨身,管他如何行刑痛快,周盛福也要狠狠地遭一回罪。

好在李大人大發慈悲地讓他先回去歇幾天,倒是不急著開始訓練。

……

周盛福手下的九個孩子一時沒了去處,偏旁的輔教都不願接阿布和阿離。

其他的輔教帶著小孩們去海崖上訓練,阿布就帶著阿離在一旁自己練,他們練著周盛福教過的招式,和旁人相隔甚遠,好似被孤立了一樣。

有幾個藍衣少年沒事出來轉轉,他們早就出師,只等過了年被主子挑走,不由得有些放鬆。有個圓臉少年偏生嘴賤,他對著兩個小孩嘲笑道:“以後跟了四十七,什麼好處沒有,哪用這麼訓練,日後也做個太監,多好。”

阿布阿離當然知道太監什麼意思,但是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周盛福會做太監。

“拜了太監為師,自然得做太監。”圓臉少年幸災樂禍道。

話音未落,某處就射來了一隻毒鏢,上一秒還是一臉幸災樂禍的圓臉少年當場斃命。

眾人均是一臉凝重。

他們當然知道整座島都在李大人的控制之下,故而平日不敢多言。這名圓臉少年不過是仗著學成出師,日後未必會受制於李大人,因而洋洋得意,不料丟了性命。

阿布一臉凝重,雪梨卻是紅了眼眶。

……

“阿布,”雪梨哽咽道,“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

若不是我多事,大人何必給我們起什麼名字,若不是為了護下我的性命,大人又何必拜主教為師。

阿布一把捂住雪梨的嘴,“噓——”

四下無人,阿布貼著阿離的耳朵叮囑道:“我也護不住你的,阿離,輔教大人也就護我們這麼一回了,阿離,以後你得靠自己了。”

雪梨含淚點了點頭。

……

11

周盛福只在床上躺了三天,就被李昌達丟進了蛇窟。

臨行之前李昌達叫他選一樣武器,或毒或藥,或刀或劍。

周盛福選了藥。

李昌達笑笑沒說話,任幾個黑衣少年把周盛福投下去。

十個時辰之後若是周盛福還活著,這一關就算過了。

周盛福拿下去的是淫藥。

蛇性本淫,他拿的是用數百隻雌蛇提取出來的專門刺激雄蛇發情的藥。

……

十個時辰過去,李昌達讓人把周盛福拉上來。

旁人在蛇窟口侯了數個時辰,都覺得周盛福活不過三個時辰,畢竟他赤手空拳的,又帶著傷下去,面對數百條飢腸轆轆的蛇,只怕要被分食的連渣都不剩。

沒想到周盛福毫髮無損地上來了。

旁人都深感意外,唯獨雪梨和阿布鬆了一口氣,李昌達嗤笑一聲,轉身就走了。

眾人無趣地散去,唯獨雪梨和阿布上前,雪梨早就改了要哭的毛病,只是擔憂又自責地看著他,“師父,”小姑娘仰著頭,卻不肯喚他輔教大人,“我昨個,傷了人了。”

周盛福摸摸她,到這一步,他也不必藏著掖著對小姑娘關心了,“很好,阿離,你要加油。”

“師父,”阿布緊張地看著他,“以後我們還能跟著你學嗎?”

周盛福點點頭,“送你們進地牢之前,還是可以的。”

二人眼中都有一絲雀躍,周盛福拉著二人去用晚膳。

現下還沒開始真正的訓練,周盛福希望兩個小孩還是吃飽一點,畢竟等到進了地牢,就連吃頓飯都是一場廝殺。

……

轉眼就是新年。

島上卻沒有什麼過年的氣氛,孩子們還是該打打該訓訓,經過一年的馴化,當初上島的百餘名孩子,現下還有九十餘名。

還有一個月就要進地牢了。

周盛福專心帶著兩個小孩練武,隨著時間愈發推進,雪梨和阿布的情緒也愈發焦躁。

“師父,”雪梨吃著飯,“我——”

周盛福看了她一眼。

“沒事。”雪梨又低下了頭。

“進去以後,十人一組,每人一把匕首,第一年每頓飯十個人只有三個饅頭,可以搶,可以殺人,只要你們能活下來。”

“第二年,五人一組,飯食不限。但是為期三天,只能有兩個人活下來。如果超過兩個人,這一組人都會死。”

“第三年,”周盛福說得慢極了,“大概會剩下三四十人,所有地牢的門都是相通的,飯食不限,一年之內,你們會面臨輔教們的各種下藥、暗殺,還有同伴們的黑手,同伴可以殺,輔教也可以。熬過這一年,你們就會成為輔教。”

“活下去。”周盛福叮囑兩個小孩。

“是。”阿布和雪梨齊聲答道。

……

12

時間到了。

現下這九十六名孩子將迎來真正的魔鬼訓練三年。

周盛福目送著兩個小孩入了地牢,雖然擔憂卻也無法。

……

這半年他一直在虛霧島的另一邊的弟子學著旁門左道,眼下剛好可以全身心投入進去。

等他學成歸來,阿布阿離也剛好能從地牢裡出來。

……

時間過得很快,周盛福是李昌達挑中的徒弟,學東西的能力極強,不過三年,他也學會了媚術易容等等稀奇古怪的技能,並不亞於那些從小學習的孩子。

李昌達滿意極了,“你是個好苗子啊四十七,眼下再跟著咱家學最後一門技藝,你就能出師了。”

周盛福自從淨了身之後性格大變,以前那個少年,冷漠但是尚且願意關照一下新上島的小孩,現在的四十七是實打實的冷漠,他這三年臉上的笑就沒有停過,但是那笑意不達眼底,是實打實的疏離。

……

李昌達這人吶,陰險又扭曲,但是偏偏收了周盛福做徒弟,手藝本事也是實打實地教。

就是教的方式忒偏激了點。

用毒調香,試試便知,親自嘗過這毒這香是什麼味什麼樣,給人下毒就學會了。

易容媚術也是一樣,端坐中間,頭上懸一把刀,來上十幾個姑娘圍著你轉一圈,覺得哪個姑娘是易容過的,就去扯她手裡的紅線,只有易容過的姑娘手裡的線綁的是他頭頂的刀,選錯了其他姑娘一鬆手,少不得被傷一刀。

……

就這麼在刀尖上走了三年,周盛福都咬牙撐了下來,實在痛極了,他就想著楚楚,想著阿布阿離,他得活著去見他們呢。

他出師了。

那天李昌達難得叫他一塊吃頓飯,李昌達笑著,聲音嘶啞卻極為暢快,他給周盛福遞了一杯酒,“咱家果然沒看錯吶,四十七果真是個好苗子,日後若是有四十七接班,咱家也放心了。”

周盛福笑著,全然不見之前那個冷清少年的影子,“還是要謝過師父三年的盡心教導。”

李昌達喝了酒,舒服地眯起眼睛,“趕明兒就是你那兩個孩子出牢的日子了,四十七你倒是猜猜,還有哪個孩子活著?”

周盛福心裡一緊,面上不顯,“若是兩個都活著,自然最好。”

李昌達笑道:“你倒是想得美,明個你且去看看便知。”

周盛福也是笑了笑,沒說幾句就退下了。

……

13

周盛福一大早就站到了地牢門口。

他的心一直緊緊揪著。

儘管上島九年他看慣了生死,卻還是忍不住擔憂那兩個小孩。

阿布果決,或許能活下來,只是阿離心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地牢向來是全方面封閉的,時間不到,斷沒有訊息傳出來。

今個天也陰沉,島上雖然有風,但是也讓人覺得喘不動氣。

地牢的門開了。

三年不曾見過陽光的孩子都是膚色蒼白的,他們的表情木然,對於陽光和外面也沒有絲毫嚮往,只是無比冷淡地看著面前的輔教,手中都是還沒有放下的刀。

一個,兩個,三個……沒有阿布,也沒有阿離。

周盛福的心揪緊了,難道兩個孩子都——

第二十個,是阿離。

周盛福走到阿離面前,差點沒認出眼前這個小姑娘。三年未見,自然是抽條了,也瘦了,只是那張臉上毫無生氣,眼中的諷刺與冷淡還未收斂,她木然地看了周盛福一眼,隨即轉身繞過他。

“阿離,”周盛福喊她,阿離終於有了點表情,她茫然地看著他,“阿離,阿離。”

阿離轉過來,聲音嘶啞,“師父。”

“師父,阿布死了。”阿離張張嘴,只說了這麼一句。

周盛福想靠近她,卻見阿離本能地舉起了手中的匕首,他隨即作罷,和阿離隔了五步的距離,一前一後地回了他們的院子。

……

阿離站在她曾經住過的房間門口,面上終於有了一點人氣。

她很難過,但是沒有一滴眼淚。

不是強忍著,而是真的沒有眼淚。

阿離閉了閉眼,走了進去。周盛福就在院子裡遠遠地看著她,一時也沒有言語。

在煉獄裡待上三年,不是隻言片語就能安慰的。

……

這些孩子出來的一個月後,終於略微恢復了些理智。

雖然還是戒備周圍的人,到底是不至於一刀捅向他們。

他們出來三個月後,接任了他們曾經輔教的職位。

而那些輔教,幹滿三年,即將被送到京都去讓主子們挑選。

周盛福也要走了。

李昌達教的東西他都會了,自然也不必留在這裡了。

臨走前他對雪梨說:“你等我回來接你。”

雪梨低著頭,沒有應聲。

她不信他。

周盛福苦笑一聲。

是他教的她,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做到了。

14

一艘低調的大船從虛霧島出發,目標直指京都。

船上的少年均是身著藍衣,很明顯是要送入京都的暗衛。

臨行前都是叫李昌達捏著嗓子下了藥,眼下少年們的心情並不美好,本以為能離開虛霧島就是要解脫了,卻還是要被他們用藥控制著。

但還是幾個少年心情雀躍地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這恐怕是他們離自由最近的時候。往後入了京都,自然是前途未定。

周盛福站在窗邊吹著海風,只覺得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實,海天一線,天高水闊。

他九歲上島,至今足有九年,在島上的日子只覺得一天比一天漫長,不過是熬日子罷了。

如今居然能離開,哪怕前途未定,也是充滿希望的。

少年人總是有用不完的意氣,哪怕受過再多的苦難,也總是願意往前看的。

……

十幾日後,他們抵達京都。

他們是跟在李大人直接從地道里入宮的。

在地道里呆了三天,李大人領著他們進了一處宮殿,說是宮殿,卻是極為安靜的,空曠樸素又壓抑。

十幾名少年都跪在地上,只見一雙明黃色的靴子繡著龍紋,他緩緩踱步進來,上位者的氣場使他們本能地低下頭。他們面前不可一世的李大人眼下正如一條狗一樣對著皇上點頭哈腰。

“奴才李昌達見過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皇上並不在意李昌達的諂媚,“這就是新的一批暗衛?”

“回皇上的話,都是一等一的好孩子,”李昌達的老臉現下笑得如同一朵菊花,“身手脾性都是一等一的好。”

皇上並沒有理他,只是掃了一圈,勉強點點頭,“你說你還帶了一個徒弟回來,叫朕看看。”

周盛福麻利地往前爬了一步,“奴才見過皇上。”

“抬起頭來。”

入眼的是一張很是清秀的臉,許是因為淨了身的緣故,頗有一點雄雌莫辨的美感,他低眉順眼卻是波瀾不驚,面板白皙卻不顯半點病態。

“甚好,”皇上點點頭,“以後就跟了老二吧。”

二皇子是皇上元后所生,也是皇上唯一的嫡子,他喚名周明澈,年不過十六,現下還未出宮建府,不過聽聞並不受皇上器重,皇上還是更偏心大皇子

周明清

……

李昌達把周盛福叫到一邊,“四十七吶,跟了咱家這些年,咱家也沒虧待你,跟了二皇子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吧。”

“有什麼事早點和咱家通個氣,咱家記著你的好呢。可別跟了新主子就忘了自己是誰,每個月記得來找咱家拿藥。”

李昌達笑著拍拍周盛福的肩膀,看起來慈祥又溫和,周盛福面上不顯,卻是笑著應下,左不過是被派去監視二皇子的棋子罷了。

15

周盛福見到二皇子的第一面,是在皇子所的後院,蕭蕭竹林中。

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身銀織廣袖白衫,周身氣質溫潤如玉,舉手投足間都是一派矜貴從容。

周盛福不敢高聲驚擾了二皇子,只是低眉順眼地立於二皇子身前,待二皇子一曲終了,方才跪下問安。

“奴才見過二皇子。”

“平身吧。”二皇子看向他,“你叫什麼名字?”

“奴才請二皇子賜名。”

“你以前叫什麼?”

“奴才,以前喚作阿福。”周盛福低著頭,不知為何,二皇子就是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你便隨我姓周,周福,不好聽,”二皇子拍拍手,“周盛福。”

“奴才周盛福見過二皇子。”

“甚好。”二皇子揮揮手叫周盛福下去,接著又自顧自地撫琴。

周盛福從善如流地下去,這才有閒心去看看自己的居所。

……

不出所料的是,二皇子果然不受寵,貼身太監住的地方簡陋些也就罷了,周盛福看了看二皇子的居所,居然也是簡單的可以,除了牆上掛了些書畫,竟是再無半分裝飾。

二皇子身邊還有兩個小太監,分別叫周俞平、周知德,二人見了周盛福也是極為客氣疏離,看起來倒是忠心護主的。

眼見是中午,周俞平叫周盛福去領飯食,“福子,你且去御膳房把二皇子的午膳領來。”

出乎周俞平所料的是,周盛福能順順當當地領回來二皇子的份例,往常他們去領的時候,御膳房裡的人仗著二皇子不受寵,都是摳摳搜搜地給一些飯菜,多半是素菜,未見周盛福領的這般豐盛。

二皇子也略感意外,往常不愛計較這些小事,今日一看,“周盛福,你是怎麼領回來的?”

“回殿下,”周盛福低下頭,“奴才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仗著師父是李大人就掀了御膳房,差點摔了雲妃娘娘的藥膳。”

二皇子笑了兩聲,“原本是小事,不過你幹得甚好。”

……

周盛福來的一個月,各處都補齊了二皇子的份例,周盛福跟著李昌達學得最後一門手藝,就是處世之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過一月,滿宮的各司各局都知道二皇子身邊有個新來的小太監不好打發,偏生半分沒驚動上邊主子。

……

周盛福暗下觀察了二皇子三個月,覺得二皇子可成大器,二皇子不聲不響地旁眼看了周盛福三個月,也知此人絕非池中之物。

深夜,二皇子叫周盛福前來。

“奴才見過二皇子。”

二皇子懶懶散散地坐著,顯然剛沐浴完,他的長髮還有幾分溼意,身上的長袍鬆鬆散散,卻有種睥睨天下的霸氣。二皇子的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面,氣氛一時有些凝重。

“這是絕情散的解藥。”二皇子說著扔了一個小瓷瓶過來,周盛福連忙接住卻是心中一驚。

絕情散,正是李昌達拿來控制他們的藥,原本是一月需要服一次解藥以延緩毒發時間,不成想二皇子今晚就把解藥給了他。

“奴才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這是能根除絕情散的解藥。”二皇子開口道,“我不需要這種東西來挾持你。”

“殿下信得過奴才?”周盛福捧著解藥,心中思緒萬千,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我要你為我所用,”二皇子敲敲桌子,“自然信得過你。”

周盛福猶豫了幾個呼吸。

他笑了,孤注一擲地問道:“敢問二皇子,奴才怎麼信您?”

“我許你三個條件。”二皇子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傾,他的眼睛裡都是勢在必得的自信。他很清楚他能打動周盛福。

周盛福頭一次抬起頭,認認真真地和二皇子對視了一刻鐘。

“奴才想找奴才的唯一的妹子安楚楚,薊州山陽縣陶樂鎮人,現下十四,隨奴才的生父入贅馬舉人家。”

“還有奴才想要帶出來奴才的唯一的徒兒阿離,現下還是虛霧島的一名輔教。”

“最後一個條件,奴才留著。”

周盛福起身再拜,“願為吾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二皇子笑著扶起他,“阿福信我,我定不負阿福。”

……

窗外月色皎皎,註定會被歷史記住的一對主僕在此契盟。

16

周盛福跟著李昌達學了三年,什麼事都上手很快,俞平知德反而沒有周盛福得二皇子的心意,沒半年,周盛福就做了二皇子的貼身總管。

李昌達覺得周盛福做的好極了,對他愈發滿意,連他求了雪梨來京都都答應了。

當然二皇子的准許也是很大一部分。

……

雪梨再見到周盛福的時候,已經距周盛福離島過了將近一年。

此時的她,冷淡疏離,對誰都是極為警惕。二皇子倒是很欣賞這個果決勇毅的小姑娘,破格叫她做了暗衛。

周盛福知道這已經是向來重規矩的二皇子莫大的恩典了,當即連連謝恩。

……

周盛福逐漸接觸到了二皇子黨的核心人物。

二皇子黨低調的很,一向奉行

韜光養銳

,黨派人物雖然不多,但是貴在精簡,二皇子識人之術甚妙,有些人物雖然當下不顯,但是周盛福觀其品行舉止,日後未必不會一飛沖天。

比如蕭府的學業不精·二公子

蕭翊

,比如趙家的戴罪之身·大少爺趙之銘,再比如劉家的天煞孤星·劉卓遠。

二皇子用了兩年時間,順利拿下了戰北將軍、徵西將軍兩大軍職,再加上元后留下的武竹將軍一派勢力,周盛福知道,二皇子該動手了。

這兩年皇上的昏庸和偏袒他也看在眼裡,愈發偏信命數的皇上,先是把四皇子打發至邊疆永不回京,又力排眾議立了母族式微的

陳漱玉

為後,現下也開始對二皇子起了打壓之意,稍有不順,就是一頓呵斥,加上大皇子羽翼已豐,

趙丞相

愈發有專權傾向,偏生皇上極為寵信趙丞相,二皇子處境愈發艱難。

……

17

元宵佳節

二皇子帶了周盛福出宮賞燈,暗中有三百暗衛跟隨,都是二皇子的死忠。

這是二皇子故意留給大皇子的機會。

一切都在二皇子的計劃之中,只是二皇子低估了京都這風起雲湧之際想要分一杯羹的人的野心。

按計劃解決了大皇子的人之後,二皇子和周盛福一路北上,本欲在魯北一帶儲存實力伺機控制京畿一帶,誰知有一股勢力似乎對他們的計劃極為熟悉,一路尾隨陰魂不散。

到最後,在郊野一戰,二皇子人馬僅剩三十餘人,周盛福和二皇子也不得不抽出刀和刺客們打鬥起來。

二皇子還是第一次看見他身邊這個小內侍如此兇殘的一面,他面如寒霜,刀刀致命,所過之處,鮮血四濺。

二皇子才想起來周盛福以前也是做暗衛培養的。

周盛福好像也開玩笑說過,“奴才以前也是同一批輔教裡面身手最好的。”

二皇子心中嘆息,這樣一個驕傲的人,做了內侍,何止不甘,本就是折辱。

二皇子一分心,一名刺客持刀襲向他的腰際,周盛福阻攔不迭,當即準備以身擋刀,只是他一刀解決了此人,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他低頭一看,雪梨擋在了他的身前。

不過他下巴高的小丫頭被一刀扎進了胸口,當即面色慘白,周盛福抱起雪梨放到一邊,轉身走向剩下的十幾名刺客,面色陰沉如羅剎再世,當即大開殺戒,刀刀直指要害。他要用最短的時間,解決所有人。

最後,血流成河,遍地屍首。

雪梨尚有一口氣在,周盛福抱起她,“傻丫頭,你——”他說不出話。

雪梨閉著眼,“師父,阿布死了,我就只有你了啊。”這兩年二人雖然時不時地見面,卻是很少多說幾句,相處起來也是不冷不淡,周盛福只當雪梨被三年地獄生活和阿布的死打擊過頭,他心中有愧,只是不動聲色地對雪梨關照,卻不敢多說什麼。

周盛福心痛極了,楚楚至今下落不明,他又何嘗不是隻剩下雪梨一個親人了,“你別說話了,且叫我給你看看。”

周盛福的醫術粗淺,簡單地給雪梨包紮之後,他再不能做什麼,他看著二皇子。

第一次這麼祈求的眼神看向二皇子。

“再往北走三里,就是李家醫館,”二皇子說道,“阿離會有救的。”

李家醫館遍佈大周,向來以專治外傷出名,周盛福鬆了一口氣,阿離傷重,但是一定有救。

“但是周盛福,你我大業未成,此處不能多作停留,”二皇子說道,“阿離我不會不管,但是我們必須趕路,周盛福,你信不信我?”

二皇子用“我”自稱的時候很少,周盛福只是猶豫了三息,他看了雪梨一眼,“奴才信爺。”

……

18

再往前走三里路,他們就必須分道揚鑣,雪梨和五六個負傷的兄弟都會被留下療傷,而周盛福,必須陪著二皇子繼續前進。

兒女情長,終究不能牽絆他的腳步,不是不在乎雪梨,而是信二皇子。

他說到做到,周盛福不能,也不可能背棄他。

雪梨還很清醒,她拉著周盛福說道:“師父,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跟您說,阿布,阿布、是因為我、死的。”

“我們、第一年的時候,在牢裡和四十三、呆在一起。”四十三是周盛福當初帶過的另一個小孩。周盛福記得,他高高瘦瘦的,學得雖然不比阿布,卻也是很刻苦。

“我們三個,合作,四十三找的我,我說服了阿布,我們三個,第一年,能活下來、就是因為我們老、是能搶到,其中一個饅頭,我們三個,分著吃,就活了下來。”

雪梨氣若游絲,她說得痛苦極了,“我那時候、真的信了四十三,我說服了阿布、和他一起合作,即使是第二年,我們也可以呆在一起。”

“可是第二年,只能活兩個、啊師父,那一回,我們三個,分到了一起、阿布,阿布把後背,交給了四十三,可是,四十三殺了、阿布啊師父。”

“是我、害死了阿布。”

“師父,我一直、不敢說,是我,害死了、阿布。”

雪梨的氣息越來越弱,“師父,我害了你,害了阿布。”

“若不是,想對得起師父的一片苦心,我又何必活著。”雪梨的聲音越來越低,她失血越來越多。

“阿布臨死前,也是這樣很多很多血,他說我得對得起師父的苦心,師父是為了我們才做了李昌達的徒弟,我們得對得起師父啊。”雪梨近乎無聲,她即將陷入昏迷,卻還是一直重複著那句對不起。

雪梨昏了過去。

周盛福紅了眼眶。他含淚封了雪梨幾個大的穴位,卻不得不和二皇子連夜離開。

……

19

二皇子和周盛福越往北,他們的人就越少。

到最後,周盛福和二皇子說:“爺,奴才和你換身衣裳吧。”

“若是殺手都追著奴才走了,只怕爺的衣裳有古怪。”

周盛福在虛霧島並不仔細學過調香,只是隱隱約約想起了追蹤香這樣東西,他懊惱自己記起的太晚,白白折損了這些兄弟。

周盛福穿著二皇子的衣服一路向西,三天過後,並未遇見一個殺手。

他暗叫不好,一路向東,希望還能趕上。

……

周盛福再見到二皇子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了。

周圍的暗衛早已不見,他帶著二皇子直奔戰北軍,戰北將軍正是二皇子麾下的蕭翊。

許是時機太巧,蕭翊正準備帶大軍班師回朝,恰好發現了二皇子和周盛福,二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了戰北軍。

軍醫救治及時,二皇子這才轉危為安,三日之後二皇子轉醒,周盛福才知道那日發生了什麼。

李昌達研製的絕情散的解藥不僅有緩解毒藥發作的成分,還有製作追蹤香的

三味草藥

。二皇子的解藥千金難求,所以身邊的暗衛仍是先服著李昌達的解藥,一月一用,倒也無妨。只是誰知只要李昌達養在藥房的幾隻鳥兒一放,他們就能問著藥味盤旋在二皇子的上方,陪著二皇子的最後六名暗衛再三檢查確定身上沒有什麼異物,卻不知他們本就被當成了工具。

“前來追殺我們的人足足有幾百,若不是領頭的

莫隱

話太多,我們是真的也想不到絕情散還有這種用處。”

“莫隱的惡趣味隨了李昌達,他和我們在北疆玩起來貓捉老鼠的遊戲,叫我們再跑一回,”二皇子苦笑,“週一到週六為了保全我,集體向一個方向跑去,這才叫我苟活下來。”

周盛福心中難過,“還是要多謝爺的解藥,不然只怕如今奴才也不能活到現在。”

“倒是我這一顆解藥救了我自己,若不是你,只怕我已經是一具屍首了。”

主僕二人相互寬慰半天,終究是慢慢冷靜下來,大業未成,二人必然要往前看。

二皇子和蕭翊商討半天,決定更改計劃,二皇子一路逃亡,更是看清了京中局勢以及皇上的狠心程度。二皇子決定秘密回京控制局勢,蕭翊協徵西將軍趙之銘,武竹將軍陳建一起控制地方兵權。

蕭翊鄭重其事地說道:“殿下,若是臣不幸殞命,請殿下照拂臣一家老小,臣妻林氏,嫁與微臣不過兩年,請殿下為臣妻做主,擇良人另嫁。”

周盛福知道蕭翊當初是為了給媳婦兒掙個功名才投靠了二皇子,眼下這個愛妻如命的蕭翊居然捨得叫林氏另嫁,不僅是周盛福,二皇子也大為驚奇。

“你捨得叫林氏另嫁?”二皇子狐疑地問道。

“一輩子太長,臣更捨不得叫筠筠為臣守一輩子。”蕭翊苦笑,“眼見臣大哥大嫂兒女滿堂,眼見她孤苦伶仃鬱郁一生,臣更捨不得。”

蕭翊信二皇子,所以向來不怕把軟肋暴露給他,請他幫忙護好。

周盛福也有些動容,二皇子更是表示他必將盡其所能。

20

蕭翊的戰北軍一向治軍從嚴,眼下軍隊裡多了兩個不明不白的男人,實在難以掩人耳目。

蕭翊想了一盞茶的功夫,隨即表示希望二皇子扮做他的有孕姬妾回京。

二皇子臉都黑了,當即表示拒絕,可是周盛福斗膽表示這個計劃非常可行。一來二皇子傷勢未愈,隨軍跋涉並不可行,還需在馬車上將養,二來二皇子入京後也需要一個不高不低的明面上的身份,既要能順利入京,又要能不被皇上察覺。

且男子與女子體態不同,女子大多纖細玲瓏,男子則肩寬體壯,若是扮做一般女子,少不得引人生疑,唯獨孕婦月份大些的時候發胖,身形有些臃腫,正適合男子喬裝。

周盛福好說歹說願意陪著二皇子一起喬裝,二皇子這才鬆口。

周盛福這一趟出來所帶的東西不多,但是他還是儘可能的給二皇子易了容。隨後一個高貴冷豔的女子就誕生了,如果忽略他的大肚子,必要稱之為

人間絕色

隨後軍中就傳開了,“戰北將軍救了一名孤女,二人郎情妾意,現下將軍要帶著這位小姐和她身邊的丫鬟回京”的訊息,英雄救美的故事人人都愛,何況據偷看的小士兵說這名姑娘國色天香,就更讓大家激動了。

周盛福和二皇子作為蕭翊的紅顏知己就順順利利地混在戰北軍中回了京都。

……

當然,如果蕭翊沒有強行拉著二皇子給他媳婦解釋一下發生了什麼會更好。

21

蕭翊按計劃出發之後,對外借口護送兄弟的遺孀回鄉。戰北軍裡開始澄清蕭翊的姬妾一事,原來那姑娘本是蕭翊副將的遺孀,將軍是出於責任感這才一路護送副將的唯一血脈回京,軍中又傳起了蕭翊愛妻如命的傳言。

蕭翊行動後,周盛福按照二皇子的指示潛入宮中,以便和二皇子裡應外合。

雪梨早就先一步回宮,眼下她扮做皇子所的小宮女也是不打眼,周盛福決意借這個機會把雪梨放走。

周盛福一番易容,活脫脫另一個雪梨,蕭二夫人倒是有些驚訝,周盛福則解釋道:“縮骨功。”

蕭二夫人瞭然,入了宮也默契地叫周盛福自行離開。

周盛福一路摸進皇子所。

……

再見雪梨的時候,小姑娘瘦的厲害,她武功已廢,二皇子也不強留,索性打算託付給蕭二夫人,畢竟一群大老爺們只有蕭翊成親了,旁人也不好託付。

雪梨不緊不慢地抹著皇子所的大殿,雖然笨拙但是勝在細緻。

“阿離。”周盛福嗓子堵得厲害,他輕輕喚道。

雪梨一抬頭就看見了周盛福,她無臉見他,轉身想走,卻被周盛福拉住了。

“阿離,我沒有怪過你,阿布也沒有。”

周盛福艱難地開了口,“李昌達打定主意要收我為徒,你們不過是幌子,若是我不答應,他殺了你們也不會善罷甘休,只怕要用盡手段逼我答應。”

“阿離,這和你沒關係,你明白嗎?”

“阿布其實嘴硬心軟,不然他也不會因為你幫過他一次就護你這麼久。所以四十三能殺了他,不是因為你的善良,是因為阿布一樣善良。”

“而我和阿布願意幫你,就是因為你的善良。阿離,若不是你,只怕我真的要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視人命如草芥、只會殺人的那種。”

“阿離,過去是我錯了。你是對的,我們不應該那樣相互殘殺,”周盛福把小姑娘拉進懷裡,“我向你道歉。”

雪梨時隔多年終於哭了出來,“師父——”

“師父——”

周盛福拍拍她,等小姑娘發洩完了,隨即和她交換了衣裳,“阿離,你出宮去吧,以後你就跟著蕭二夫人,蕭二夫人人很好,叫她給你改個名字,往後你也該過些正經女兒家的日子。”

雪梨抽抽鼻子,“……我不想離開師父。”

“我只相信師父。”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周盛福摸摸她的腦袋,“這個世界,不止有虛霧島,有皇宮,還有很多很多地方,還有很多很多人,他們善良也好,狡詐也好,敦厚也好,精明也好,都會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的。”

“去吧阿離。”周盛福把雪梨推了出去,“去宮門口等著。”

雪梨依依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周盛福,周盛福衝她笑了笑。

這次,她信他。

……

22

雪梨沒見過蕭二夫人,但是她直覺那個年輕輕輕嫻美可親的女子應該就是周盛福把她託付的人。

蕭二夫人一個眼神,雪梨就乖乖跟在她身後走了。

直到二皇子把她託付給蕭二夫人,直到蕭二夫人叫她“雪梨”,雪梨都是恍恍惚惚的。

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開始。

周盛福交代她的新的任務,就是去好好感受一下這人間煙火氣。

蕭二夫人人真的很好。她不問雪梨的過往,不問雪梨的目的,不問雪梨過往的那些骯髒與黑暗,她只是把雪梨當做一個新來的小妹妹一樣照顧。

她不拘著雪梨,因為她知道雪梨做不來婢女的活。雪梨雖然武功盡廢但是眼力仍在,筠筠就叫雪梨幫她打理田莊,專抓偷奸耍滑的佃戶。

“等到了北疆,我和二郎要開一個牧場,專門養馬,你就幫我去盯著那些訓馬的下人,防止他們虐馬。”筠筠還是一派溫柔地拉著雪梨,雪梨有些不好意思。

“我一定幫夫人辦好這門差事。”

……

另一邊,周盛福和周十六接上了頭,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們必須儘快控制大周皇宮的侍衛和御林軍,防止皇上的臨死反撲。周盛福把二皇子留在御林軍裡的七百人馬分散到各個守門,務必保證皇上沒有逃出皇宮的可能,至於皇宮內部,他們必須儘快控制李昌達。

周盛福已經暴露了,李昌達知道他是二皇子的人了,他不能叫李昌達發現他,即便是易容,也極為容易被他看出,畢竟,他的本事都是跟著李昌達學的。

時間定在三天後,周盛福動了二皇子埋得最深的一道棋子,李昌達的妾室和她弟弟。

那個看起來蠢乎乎的女人和那個蔫壞的老小子,其實早在十年前就是二皇子的人了。

李昌達精通藥理,懂毒知香,武功高強,偏生疑心又重,一般的暗算根本不能傷他。

那天,李昌達接到下人來報,他那個唯一的妾室交給了她弟弟一樣東西叫他運出府去,叫下人當場抓住,只是那老小子死活不肯交出來,偏生他姐姐仗著李昌達的喜歡不許他們動那老小子,下人們雖想拿走那東西,卻礙於那老小子以性命相護,有個魯莽的捅了那老小子一刀,他姐姐當即哭天喊地撒潑起來,任誰都不許動她弟弟,兩方人就這麼僵持著,他們不敢傷了那妾室,那姐弟二人也死活不肯交出來東西。

李昌達面色一沉,當即回府,那妾室見了李昌達當然害怕,只是那老小子死死地護著那東西,就是不肯交出來。

“拿來。”李昌達伸出手。

那老小子面露驚恐,卻不肯交出來,“真沒什麼大人,您就放了我吧。”

“拿來。”李昌達從不說三遍。

那老小子並不給,只是死死地護著那東西。

李昌達一腳踹過去,那老小子飛出去老遠,還沒等李昌達撿起那東西,卻見那老小子拼了命地跑過來要搶,他那妾室也是爬過來要搶,李昌達極為不耐煩,一人一腳,那老小子早就叫酒色掏空了身子,李昌達又是下了死手,眼下居然是要不行了。

他那妾室當即哭天喊地起來,李昌達只覺得吵,以前竟是沒看出來她這麼鬧騰。

李昌達打開了包裹,不過是一包黑黑小小的東西,他皺皺眉,這就是那老小子拼死護著的東西?

不料它瞬間炸掉,一股迷煙瀰漫了整個院落,周盛福當即跳入院落,李昌達措手不及吸入毒煙,當即被擒。

臨行前只見他那一向安分膽小的妾室喃喃一句“大仇得報”,隨即隨她弟弟一塊去了。

……

擒賊先擒王,李昌達伏誅之後,奉天殿周圍的暗衛就很好解決了,周盛福並沒有時間去降服他們,降者不殺,先囚為敬。

……

蕭二夫人順利策反了皇后娘娘陳漱玉,朝天門守將陳四洲被其親生女兒藥倒。

二皇子在蕭翊、趙之銘一眾人的擁護下登基,太上皇大勢已去。

……

賢元帝禪位,二皇子登基稱帝,改號昭和,尊賢元帝為景德太上皇,文獻皇后為母后皇太后,太上皇一眾嬪妃,均尊為太嬪太妃。

加封戰北將軍蕭翊為鎮國公,徵西將軍趙之銘為華國公,以下等等,均有封賞。

……

23

蕭翊得封之後,昭和帝又賞了一大片園子做國公府,連帶著原來二房的人都搬了進去。

雪梨和筠筠房裡的丫鬟們經過幾個月的相處也處得很好。

青果

體貼溫柔,葡萄知書達理,櫻桃嬌俏耿直,就連做了公主的黃桃雖然嬌蠻些也對她極好,雪梨很是喜歡她們。

就是,雪梨還是不太敢把後背交給別人。

有人共處一屋的時候,雪梨總是要站起來,面向所有人說話,雖然雪梨不說,但是她還是難以改掉在虛霧島養成的習慣。

……

那天青果受傷了,葡萄和櫻桃就頂了大丫鬟的班,櫻桃年紀小,做事雖然還算細緻,卻免不了咋咋呼呼,雪梨正在倒水,櫻桃卻咋咋呼呼地跑了進來,雪梨連忙轉過來,卻不想一泡熱水澆到了手上。

儘管雪梨再三表示自己沒事,還算被櫻桃按著抹了厚厚的一層藥膏。

“女孩子留疤就不好看了。”櫻桃笑嘻嘻地跑開了,就留雪梨一人發愣。

筠筠知道了這件事,專門把丫鬟們都叫到了院子了。

大丫鬟葡萄櫻桃,小丫鬟荔枝桂圓甜瓜木瓜,六個小姑娘笑嘻嘻地站成三排,兩兩一對相互搭著肩膀。

筠筠問雪梨:“雪梨,你信不信我?”

“奴婢信夫人。”

筠筠叫雪梨轉過去背對著大家,“往後倒。”

雪梨站在廊前的六節臺階上,若是摔下去雖不至殘,卻也是極疼的。

雪梨閉了閉眼,心中默唸,我信你的,夫人。

她咬咬牙,還是慢慢往後倒了下去。

與雪梨想的不同的是,她沒有摔到硬邦邦的地面上,而是摔進了六個小姑娘的人梯裡。

小姑娘們嘻嘻哈哈鬧作一團。

“再來一次。”筠筠對雪梨努努嘴。

雪梨這才摔得比上次痛快了一些,果然又被穩穩地接住了。

“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

在這天下午,雪梨足足往後倒了七八次,都被小姑娘們穩穩地接住了,然後小姑娘們輪流玩起了這個遊戲,雪梨開始充當接人的角色,大家嘻嘻哈哈鬧作一團,雪梨也從來沒有笑得這麼開心過。

到最後大家都敢狠狠地往後摔下去,因為知道一定會有人接住自己。

雪梨笑了,又忍不住想哭,原來信任別人和被人信任的感覺這麼美好。

……

晚上,筠筠在看賬本的時候,雪梨悄悄進來了,“夫人,謝謝你。”

小姑娘眉眼間是從未有過的明媚與輕鬆,筠筠戳戳她的眉心,“多笑笑。”

雪梨羞澀地笑了。

24

蕭二夫人在國公府待產的日子裡,周盛福常藉著皇上賞賜的名頭來國公府送送東西,順便看看雪梨。

周盛福見雪梨這麼高興,心中也很是欣慰。

那天他來送皇上賞的

玉如意

,恰好見雪梨站在二門口,小姑娘漸漸忘了虛霧島的一切,她笑意盈盈地喊道:“師父。”

周盛福紅了眼眶,他招招手,叫雪梨上前來。

“師父,你怎麼了?”雪梨看著周盛福極為不解。

“阿離,我找到楚楚了。”周盛福強忍著淚意,“……她早在八歲那年就因為風寒去了。”

雪梨當然知道楚楚對於周盛福的重要性,這些年楚楚就是周盛福活著的信念。

她上前抱住了周盛福,“師父,你還有我。”

“……她才八歲,那個女人就叫她洗衣做飯、掃地擦窗,稍有不順就動輒打罵,楚楚病了,她也不許楚楚歇著,也不許楚楚吃藥,一場高燒,人就沒了。”

“後來他們舉家搬去了冀州,”周盛福顫抖著,“他們生兒育女,他們怎麼不遭報應啊。”

“楚楚連祖墳都沒能入,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薊州的荒野裡,她冷不冷啊?”

周盛福的眼淚還是沒忍住下來了,“楚楚,哥哥來晚了。”

雪梨拍著周盛福的背,就像師父以前安慰她一樣,“師父,我們可以把楚楚接來京都,接到橘明山上,我們可以每個月去看她。”

“我們可以殺了那個女人,”雪梨看著周盛福,“她死有餘辜。”

周盛福逐漸平靜下來,他收斂了自己的情緒,放開了雪梨,摸摸她的頭,“這些事師父都能處理好,你呢就好好跟著蕭二夫人就好了,不要弄髒了手。”

“雪梨,師父只有你了,”周盛福臨走前轉過身說道,“我只求你平安喜樂,萬事如意。”

25

蕭二夫人生產之後,就要和蕭翊一起去北疆了。原是說好雪梨跟著她去的,現下雪梨卻猶豫了。

她突然覺得把師父一人扔在京都太過心狠,畢竟師父現在是她唯一的親人。

師父也只有她了。

趁著蕭二夫人入宮去找公主告別,雪梨也央著夫人跟著進了宮。

她悄悄去找了周盛福。

今個正是周盛福當值,他一身正四品的大紅官服威嚴端正,也是周盛福生的模樣好,才能把這麼鮮亮的顏色穿出一股英氣,他端站在奉天殿門口,面沉如水,底下的小太監也是大氣都不敢出。

雪梨悄悄衝周盛福招了招手。

周盛福眼尖,悄悄叮囑了小太監幾句,隨即和雪梨去了後邊。

“師父,”雪梨眼巴巴地看著周盛福,“夫人想帶我去北疆,可是我又不想去了。”

周盛福笑了,“北疆不好嗎?”

“我捨不得你。”雪梨也是大姑娘了,說這話也有些不好意思。

“去吧,”周盛福摸摸她,一如從前,“北疆是個好地方,有牛羊,有牧民,有咱們的軍隊,有漫山遍野的歌聲。”

“雪梨,我們會再見面的。”

“師父,我什麼時候能再見你啊?”

“最多三年。”周盛福拍拍她,“去吧,別讓蕭二夫人久等。”

周盛福目送雪梨依依不捨地走了,他沒告訴雪梨,他不日也將離京。

二皇子把虛霧島交給了他。

26

自古都是成王敗寇的下場,任憑李昌達有千般本事,太上皇倒臺了,他也被下了天牢。

周盛福提了一罈酒去看他。

李昌達還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即便是身處牢籠,也絲毫沒有半分驚慌。

“師父。”周盛福心平氣和地喊道。

其實他設想這一天設想了很久,他不止一次地想過殺了李昌達,可真到這一天,他卻是無比的平靜。

李昌達的四肢都被玄鐵鎖住,周盛福進去的時候他眼皮子都不抬。

周盛福也不管他,自顧自地做到了他的對面,拿出兩個杯子滿上。

二人沉默著。

“師父,”周盛福幽幽地開了口,“以前我真是恨極了你。”

“恨你視人命如草芥,恨你視我們為玩物,恨你把我們艱難求生當成一場遊戲。”

“你瞧,你的大徒弟莫隱跟了大皇子,二徒弟四十七跟了二皇子,”周盛福笑了,“所有人都背叛了你。”

“現在想想你真是可悲。”

“天閹之人吶,是挺可憐,師父,我去你家鄉查了,你娘嫌你是個沒把的丟人,四歲的時候就賣了你做奴才,好容易在賣棺材的主家的苛待下長到七歲,你又被圖錢的主家賣到了島上。”

“你娘賣你的時候只說叫你等她一會,主家賣你的時候只說叫你跟著去看看棺材,對啊,他們都騙了你。”

“你恨這世上的人都是言而無信,你恨他們把你拋棄得如此輕易。”

“師父,你這一生,活得就像一個笑話。”

李昌達嗤笑一聲,“我活得確實像個笑話。”

“師父,”周盛福端起面前的酒一仰而盡,“您這一輩子沒信過任何人,所以也沒被任何人信過。虛霧島皇上已經交給了我,您大概瞧不到了,您就在天上看著,我一定會做的比你好。”

周盛福端起另一杯酒,並沒有遞給李昌達,他往地上一撒,“您走好。”

27

昭和帝登基之前,就問過周盛福以前他們訓練暗衛的經歷。

周盛福搖搖頭,“羅剎地獄,生不如死。”

昭和帝再問,周盛福就一板一眼地複述了他在虛霧島上的所見所聞,饒是昭和帝見多了後宮的陰私手段,也被李昌達這視人命如草芥的訓練方式噁心到了。

“朕既是不需要一支把刀捅向同伴的暗衛,你們也就不必這般訓練了,從地獄裡爬上來的羅剎,於朕也無益。周盛福,朕把虛霧島就交由你了”

“奴才願替陛下分憂。”

主僕二人達成了高度一致,周盛福繼任虛霧島主教。

……

雪梨隨筠筠遠赴北疆三年,她陪著筠筠建馬場,養良駒,育新種,雪梨凡事親力親為,其果決與堅韌程度向來是和周盛福一脈相承的,不過三年,蕭家的馬場已經做成了北疆最大的馬場,源源不斷地往京都運送良馬。

……

雪梨和周盛福的三年之約已經到了,她極為盼望師父。

周盛福來到北疆的時候,雪梨已經是北疆極為有名的女掌櫃了,北疆的養馬人沒有不認識雪梨的。

“阿離,”周盛福一身戎裝風塵僕僕,他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阿離,我來接你了。”

雪梨一路小跑,走到周盛福跟前卻是躊躇了,“師父。”

“我很想你。”雪梨低下頭小聲說道。

周盛福見雪梨不敢往前一步,就大步走了過來,“我也很想你。”

雪梨猛然抱住他。

“師父,你怎麼才來呀。”小姑娘略帶哭腔,“我等了你好久。”

“那我來晚了嗎?”周盛福

雪梨搖搖頭,“就是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周盛福這才小心地摸摸雪梨的頭,“我去了虛霧島。我把那裡改造了,雪梨,再不會有孩子需要經歷我們這些事情了。”

“再不會有了?”

“再不會有了。”

28

雪梨和周盛福一路南下,周盛福要帶雪梨去虛霧島看看。

一下船,雪梨就看見一群小孩子跟著一個大孩子跑來跑去,看起來年齡不超過六歲。

“這都是大周各地收來的孤兒,從三四歲開始養在島上了,是兩年前上島的第一批孩子。”

“師父,你打算怎麼訓練他們?”

“從四歲開始打基礎,到十三四歲,大抵就能學會咱們當初要學的東西,到了十四歲,武功好一些的孩子就會轉向暗衛,武功差一點的就去做隱衛,隱衛就是專門打聽訊息的,還有一些孩子興趣在於醫術毒術的,就跟著學些旁門左道,等他們十三歲的時候,再去學著殺人。”

雪梨面色一白,“不是說——”

“並不是自相殘殺,”周盛福牽著雪梨往前走,“他們會回京都,跟著周七在京郊的狄明山上,用死囚犯練手。”

“雪梨,我們不需要這些孩子把刀伸向同伴。”

“這座島上的輔教,都是隱退的暗衛,他們或者年紀大了二皇子開恩或者因傷病退,以後他們就可以在這座島上教小孩子們習武識字,調香製毒。”

“皇上真的是個很好的人。”雪梨感嘆一聲,“這樣的成本幾乎是以前的數倍。”

周盛福帶著雪梨去了地牢。

現下地牢已經基本改造好了,以後這會是孩子們的訓練場所,只是再不可能關上三年罷了。

雪梨有些情緒低落,“師父你看,”她指了指某處光潔如新的角落,“阿布就是死在了那裡。”

周盛福拍拍她的肩膀,二人沉默了一會,這才往前接著走。

“師父,你當初在這裡面,一個人孤軍奮戰的,是怎麼活下來的?”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我也不是一個人,”周盛福有些不想提起這個話題,“不過後來也是都背叛了我,但是沒能殺了我罷了。”

雪梨聽了情緒更是低落,“難怪師父,一開始就反覆強調我們不能信任旁人。”

“都過去了,”周盛福反過來安慰她,“其實要謝謝你和阿布教我又學會了信任。”

雪梨悶悶的,周盛福拉著她走出了地牢。

29

二人走到了海崖上。

當初他們坐過的地方,現在有兩座小小的墳墓,一個是阿布的,一個是楚楚的。

“島上以前的孩子的屍骨早就沒了,”周盛福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眼下阿布和楚楚的墳墓都是衣冠冢罷了,只是其他孩子的姓名都不可考,連衣冠冢都立不起來,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把每個月的二十日作為紀念日,哀悼一下殞命的孩子們。”

二人牽著手走到了海崖邊上。

周盛福問道:“雪梨,敢不敢跳下去?”

雪梨笑了,“和師父一起,有什麼不敢?”

雪梨武功已廢,她摟著周盛福的腰,二人下了海崖,又進了最初的那個山洞。

“當時師父帶我來這裡的時候,我真的要嚇死了,我以為師父要把我扔進海里。”雪梨眼睛亮晶晶的,她對著周盛福控訴道。

“我怎麼捨得。”周盛福笑著颳了一下雪梨的鼻子,隨即打算往後退退,當年兩個小孩在這山洞裡待著尚有空隙,現下兩個大人就有些擁擠了。

“一晃十年了,師父。”雪梨感慨著,“師父,十年了。”

周盛福看著她笑了,“十年了。”

雪梨卻突然欺身上前,“師父,我喜歡你。”

她記得,最初的時候,她就是在這個小小的山洞裡,喜歡上了少年寬闊的背影,歷經十年,經歷了扭曲懷疑否定,歷經了警惕愧疚感激,十七歲的雪梨,終於敢對周盛福說一句喜歡。

周盛福定定地看著雪梨,其實最初的時候,是因為她長得像楚楚,周盛福才願意對她另眼相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心裡打算的都是她,考慮的都是她,想她脫離苦海,想她從地獄回到人間。

山洞裡的空間實在是狹小,二人幾乎要鼻尖對鼻尖的時候,周盛福吻住了小姑娘。

他其實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事要問,他想問問小姑娘在不在乎他是個太監,他想問問小姑娘介不介意他的手上沾滿了鮮血,他想問問小姑娘為什麼喜歡他,但是都不重要了,十年了,時光已經給出了答案。

她只想要他。

是他就足夠了。

……

狹小的山洞裡,二人吻得難捨難分,最終以小姑娘缺氧告終。

不知什麼時候,雪梨已經坐到了周盛福的懷裡,兩個人四目相對,千言萬語都化在了充滿情誼的目光裡。

“師父。”小姑娘突然害羞了,把腦袋埋在周盛福的肩頭,她嗚咽一聲,死活不肯抬起頭。

周盛福摟著她,也不言語,只是溫柔得像是對待著世上的唯一珍寶。

……

周盛福給昭和帝提的最後一個條件,就是想要娶雪梨為妻。

昭和帝很快答應了,順便賜下了一對同心玉。

他們的婚禮定在了第二年的春天,就在虛霧島上。

在上百個孩子和輔教的祝福下,在阿布和楚楚的見證下,周盛福和雪梨牽著手拜了堂。

……

30

後來,周盛福和雪梨教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這些孩子長大之後,都成了昭和帝手下的得力干將,也有不少孩子在退役之後,回到了虛霧島上,繼續做起了輔教。

……

後來的後來,周盛福和雪梨都老了,現在做輔教的已經是他們的徒孫輩的孩子了。

雖然二人一生不曾有過子嗣,但是滿島的孩子都願意為他們養老送終,比起李昌達孤獨地死在了天牢裡,周盛福和雪梨去了的時候,不僅有島上的孩子為他們送終,還有昭和帝已經放出去做了官的孩子也不遠千里來到島上,為兩位老人送了最後一程。

此時繼位的已經是昭和帝的長子玄平帝,他自幼也是受過兩位老人的關懷,對於二人的逝世也是極為悲痛,當即下詔追封二人,並改虛霧島為初陽島,以念二人對於孩子們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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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肝了將近兩個星期卡文n次終於肝出了這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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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清歡番外七雪梨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