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

百年孤獨

》是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選擇性必修（上）中的新課文，與舊版本選擇第一章建立馬孔多不同的是，新課文選取了失眠與失憶的部分。已有的關於《百年孤獨》的解讀需要在新文字下展開闡釋。課文內的失眠與失憶、與小說其他章節相關的失眠與失憶、失眠與失憶和拉丁美洲文明關聯的象徵意義，以及馬爾克斯的個人成長中的失眠與失憶幾部分都有密切關聯。

關鍵詞：

《百年孤獨》；失眠；失憶；象徵；馬爾克斯

Abstract: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is a new text in the PEP senior high school Chinese textbook selective compulsory （Part I）。 Different from the old version， which chooses the first chapter to establish Macondo， the new text selects the part of insomnia and amnesia。 The existing Interpretation of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needs to be explained under the new text。 Insomnia and amnesia in the text， insomnia and amnesia related to other chapters of the novel， the symbolic significance of insomnia and amnesia and Latin American civilization， and the insomnia and amnesia in Marquez‘s personal growth are closely related。

Key words:

“One hundred years of loneliness”； Insomnia； Amnesia； symbolize； Márquez

《百年孤獨》作為傑出的20世紀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同時也是世界文學的現代主義流派作品的代表之一。該作以馬孔多鎮上的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迴圈往復的命運為敘事線索，凝縮了馬爾克斯的祖國哥倫比亞的一百年的歷史變遷，也是20世紀拉丁美洲文明歷史變化的縮影。

中國文壇對《百年孤獨》的解讀思路主要是兩種。一種是著眼於“孤獨”，即布恩迪亞家族裡每個人生活境遇中各不相同的孤獨，由此揭露出拉丁美洲的民族性批判，即孤獨與封閉，以及此症候群所帶來的消失的宿命，這不僅是馬孔多整個村莊的結局，同時也是拉丁美洲文明史的結局［①］。在作品裡，我們可以找到見證了整個村莊誕生、繁榮、內戰到消亡的永恆不死的母親烏爾蘇拉作為佐證，她時常會對自己的後代做出種種預言，一般都是

加速器

家族滅亡的行為，比如每一代都有的奇異行為和近親生育出的帶有豬尾巴的後代。另一種是著眼於“百年”，即馬孔多是如何從最初的“世外桃源”被打破進而走向痛苦與撕裂的，這百年並非只是時間上的延續，百年中出現的各種症候與苦痛也不只是個人的神經質，而是拉丁美洲民族在走向現代化過程中的陣痛，這些陣痛是被系統性的資本主義與殖民主義所霸權化的結果。這也是新馬克思學者Iain Ferguson在《精神疾病製造商：資本社會如何剝奪你的快樂》中的主要觀點，他認為人們產生精神痛苦進而出現魔幻現實的根源並不在個人，而是“資本主義社會體制性的剝奪了人們對生活的掌控權，進而否定了人們最基本的生存需要”［②］。

《百年孤獨》一直都被選入高中語文教材供師生閱讀學習。在人教版教材第五冊中，編者選用的是《百年孤獨》第一章，奧蕾里亞諾如何建立不存在的海市蜃樓馬孔多的故事。而人教版2019年新編訂的《選擇性必修上冊》第三單元裡，編者選用的則是《百年孤獨》第三章，麗貝卡患上失眠症之後將該病症傳染了整個村莊的故事。不同的選段所組建的魔幻現實主義的關鍵詞也有所不同。在以前的版本里，重點是小說開篇的跨時空敘事，即透過同時表達過去、現在與未來三種時空概念進行敘事，同時也打破了小說中常見的線性敘事，將作品的可復讀性提升到一個全新的高度。而在新選入的版本里，則將故事重點停留在失眠與失憶中，學生必須要透過閱讀馬孔多的人如何患上失眠並進而帶來失憶，嚴重影響生活的情節，理解失眠與失憶背後的象徵意義，與馬爾克斯的關係，以及該病症在全書中的重要性。也正是因為整個村莊患上了失憶症，時間失去了作為度量事件的工具，所以其時間敘事才顯得相當混亂，於是文字上完成了跨時空敘事的合理性。

一、課文中的失眠與失憶

在課文裡，失眠與失憶在不同情節出呈現併成為主體內容，尤其是將二者與歷史遺忘的象徵相結合。

課文一開始，烏爾蘇拉就留下了名為比西塔西翁的印第安女人，她和兄弟不遠萬里來到馬孔多，正是因為部落中肆虐多年的失眠症。

印第安文明

原本就是在歷史中被獨裁者趕盡殺絕的文明，他們的人民無家可歸，在流浪的過程中無法再回顧與重建過去的歷史，於是失眠與群體失憶第一次建立起象徵聯絡。

在某天夜裡，這個印第安女人半夜中發現麗貝卡坐在搖椅上吮吸手指，雙眼像貓眼一樣在黑暗中發光，她意識到與威脅部落存亡的疫病，失眠症再度相遇。比西塔西翁原本可以跟著弟弟卡塔烏雷一起離開，但她認識到自己的宿命，不管逃到何處，都無法逃離這致命的疫病。而麗貝卡本人又是被幾位皮草商人從馬納烏雷帶到何塞家中，麗貝卡不知道託付者是誰，自己的身世也是無依無靠的孤兒，她的父母早已進入天國，其骨殖以隨之攜帶，不斷髮出咯啦咯啦的聲音。

從麗貝卡開始到布恩迪亞一家，再到馬孔多，開始感染上了幾乎不可逆的失眠症，當失眠進行到一定程度後，他們就開始失憶，從忘到童年的記憶開始，進而到當下的記憶，再來是對事物的命名與理性的概念，然後是社會交往中的身份，直到最後忘記了自我是誰，被認為是“沒有過往的白痴”。

烏爾蘇拉開始想辦法解決失眠的問題，她熬製了

烏頭湯

讓大家付下，反而誕生了清醒夢的副作用，在這個夢中這些人不僅能夢到自己的在夢中的模樣，還能看到別人夢中的景象。當最開始的無法完成的工作被人們完成後，生活快速進入到無聊的重複之中，將同一個閹雞的笑話反覆講述數個小時。為了抵禦失憶帶來的麻煩，奧雷里亞諾開始將所有事物的名稱寫在紙上，用小刷子蘸上墨水給每樣東西標註名稱。可是隨著繼續失憶下去，光能透過標籤辨認事物依然無法記起他的功效，於是又不得不逐一解釋。但是解釋的文字意義已出現了被遺忘的危險。

在這個過程裡，馬孔多的人們不得不與失憶狀況共存，於是出現了各種適應方式。既有如奧雷里亞諾的標籤記錄法，也有烏爾蘇拉的活在清醒夢中的虛擬現實法，

庇拉爾

則從中學到了紙牌算命，她將推演未來用以追溯過往，人們記錄其彼此的身份關係開始變成了模糊的意象。何塞則想製造用來記憶所有知識的旋轉辭典，每天清晨用幾小時將生活必備知識都過一遍。

最後治好全村失憶症的吉普賽人梅爾基亞德斯，他的部落也因為“逾越了人類知識的界限，已從大地上被抹去”，這意味著梅爾基德斯也是無根的浪人。而這位老吉卜賽人自己也是曾一度死去後，因為在彼岸難以忍受孤獨重返人世的存在。

二、文明中的失眠與失憶

課文選段著力點就在失眠帶來的失憶這一場景的完整展開，透過失眠與失憶的傳染和狀況，馬爾克斯隱藏了一條暗線：即失眠儘管是由印第安女人和麗貝卡帶來的，但在失眠的過程中，馬孔多變樣的根本原因是逐漸接受了現代化，將窮鄉僻壤的世外桃源變成了繁華的城鎮，城鎮開始出現新的街道規劃，用更加現代化的、精準的音樂鍾取代了之前的群鳥報時，人們再也不用去記錄天氣時令的變化，只需要看鐘表對的執行就知道時間的流動，馬孔多的人也開始接納各種外來的商人，不只是吉普賽人，還有印度安人和阿拉伯人，當然失眠也接踵而至。

即便是失憶症被治好之後，由於現代性陣痛並不能消除，所以馬孔多鎮依然有其他各色的失憶狀況，這不過這些失憶已經不再是無由來的失眠所帶來的，而是馬孔多鎮的人們自己主動的選擇。奧雷里拉諾上校患上的是個人的失憶症：一開始是為了他想要的正義而進行起義，但後來陷入黨派鬥爭後，他先後發動了32次起義，直到最後都不知道是為何發動，而是陷入不斷戰爭的機械慣性之中，他就如烏爾蘇拉所說，在“活活地爛掉”，成為了戰爭機器。另外還有國家體系有組織、有計劃、有秩序地抹除人們記憶的情節，比如美國公司在馬孔多開香蕉園之後，公司以剪刀差大發橫財而不顧馬孔多工人的私貨，在隨後的經濟危機和勞資衝突裡，面對工人的罷工，政府派軍隊屠戮了三千多工人，但香蕉園對此矢口否認，“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這是一座幸福的小城”［③］。不僅是香蕉園刪掉了所有關於此次事件的歷史，在經過4年又11個月的大雨後，香蕉園自身存在的痕跡都變得可疑起來，“在司法檔案中以及教科書上，一切都講得明明白白：香蕉公司從來不曾有過”［④］。

而在馬孔多被颶風捲上天之前，馬孔多早已被無處不在的紅螞蟻和人們的失憶所吞噬，生活境遇和居住空間都已經在不斷消失，人們的失憶越來越頻繁出現，甚至剛寫的信稍微停留一會兒就會忘記前面的內容；他們所居住的房屋也總是佈滿著永遠殺不盡的螞蟻群，用了掃帚、除蟲劑、石灰之後，第二天又再度出現，就像每一天的歷史都在重複進行，無法走出這個迴圈的怪圈，最後結局也和印第安歷史和吉普賽人的村莊那樣。

馬爾克斯將睡眠與資本主義現代化對當地文明的衝擊進行了文學性的象徵關聯，睡眠與資本主義的密切關係，在喬納森·克拉裡《24/7：晚期資本主義的睡眠與終結》也有非常詳細的闡釋：進入高度發達的現代化之後，傳統的雙相睡眠模式就被有明確日程表所支配的社會所取代，與此同時夜晚變成燈紅酒綠的遊樂場，成為消費社會的另一種形式。建立起的24小時無眠的商業方式，更意味著所有節奏與綿延的時間感被消失，個人生活與公共生活開始出現模糊，“這個星球被重新想象成為一個永不停歇的工作場所或永不打烊的商場” 。

克拉裡

在社會學中對於睡眠的認知是延續

列斐伏爾

、居伊德波、波德里亞等人的“日常生活革命”理論思潮，而身處第一世界的人們往往忘卻了自己的睡眠在不斷的剝奪和改造，相反在《百年孤獨》裡，正是因為馬孔多身處第三世界的拉丁美洲，其面對失眠和失憶的影響顯得更加深遠，即便是資本主義現代化本身，都在吞噬自我的歷史延續，更不要說這些被現代性殖民的國度是如何被裹挾為龐大的現代性全球化體系中的一環，開始逐漸忘卻自己過往的歷史。

三、馬爾克斯的失眠與失憶

失憶的情節貫穿整個《百年孤獨》，這與馬爾克斯的個人經歷密切相關，不管是年幼時的、年長時的，還是年老時。

在馬爾克斯年幼時，他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擁有兩種完全不同的記憶方式。外祖父是一個革命者，經歷過常年內戰最後僥倖存活。由於生命中大部分時候都是戰爭，所以在外祖父丈量自己生命的長度是戰爭與死亡，諸如這場戰爭打了多久，死亡了多少人。當戰爭停止之後，生命就變成了無限的等待，不管是等待下一次戰爭，還是等待戰爭之後政府承諾的撫卹金。在馬爾克斯的《

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

》裡，就講述了以他外祖父為原型的退役上校日復一日等待的過程。而外祖母則完全不一樣，她似乎能看到已死的人，在馬爾克斯與外祖母同住在加勒比海沿岸的房子裡時，外祖母就時常對著空氣向馬爾克斯介紹已經亡故的親人，馬爾克斯的回憶錄裡寫道，他認為他在和整個村莊的歷史一起成長，每當他長大一點，外祖母就會告訴他更多的與他有親緣關係的人的故事。

在《百年孤獨》裡，伴隨著失憶症的，正是外祖父記憶下的無止境的、迴圈往復的戰爭，戰爭下不斷生育和死亡的人們；以及外祖母記憶下的已經變成亡靈又可以再度復活的人們。

在馬爾克斯年長時，常年穿梭與加勒比海沿岸的鄉村和哥倫比亞的波哥大求學。在拉丁美洲的鄉村和城市，存在著完全不同的兩種記憶方式：

一種是內戰結束之後陷入無限等待的老人們不斷反芻自己過往記憶的老人們，他們用口耳相傳的方式講述著屬於個人的、主觀語境強烈的、已經過去的記憶。在這個鄉村裡，幾乎沒有任何的年輕人，也意味著沒有未來存在，其高度象徵化的角色正是無家可歸、曾是幽靈的老吉普賽人，梅爾基亞德斯。這個老人就像記錄了所有過往一百年的羊皮紙，它似乎預言了馬孔多里每個人的行動，但它透過褫奪馬孔多人記憶的方式記錄了過去發生的一切。

一種是受制於拉丁美洲獨裁者驅使下的高度現代化的城市裡的年輕人，這些年輕人是沒有記憶的，他們必須依靠各色現代化工具才能記起過往的歷史，比如新聞報道、照片、鐘錶和記事本。

波哥大

的獨裁者以及《百年孤獨》裡的香蕉園領主，就像奧威爾的《1984》所講述的真理部不斷修改歷史的方式那樣，採用各種方式用新的資訊遮掉舊的資訊，刪掉甚至完全不報道身邊的重要事件。這些年輕人在書中雖然沒有患上麗貝卡所傳染的失憶症，但死者早已被掩埋，而存活者回到事發地也看不到任何曾發生過的痕跡。

在馬爾克斯年老時，罹患上了老年痴呆，老年痴呆病症也是他家族的遺傳病，他的弟弟傑梅在接受採訪時說“老年痴呆一直追隨著我的家族，他過早地遭受老年痴呆摧殘的重要原因是癌症，後者一直將他推到死亡的邊緣”［⑤］。1999年馬克爾克斯患上淋巴癌之後，老年痴呆的症狀變得更加嚴重。深受老年痴呆折磨的馬爾克斯將《百年孤獨》進行了數次修改，直到最後成書。1966年5月，小說第一章在《

觀察報

》首發時，其與最終版就有42處不同，無論是白蟻的破壞、馬孔多的地理位置還是奧雷里亞諾上校的出生。在1967年3月，《百年孤獨》有關失眠症的內容在巴黎《新世界》雜誌刊發時，也與最終版出現不同的敘事方式。［⑥］儘管這些修改前的內容現在很難再見到，但依然能從《百年孤獨》的敘述中得以感受馬爾克斯如何抵抗家族遺傳的老年痴呆帶來的痛楚，以及對痛楚的魔幻現實般的描述。

總之，課文選段中的《百年孤獨》描述失眠與失憶的內容，不僅成為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合情理地解釋了作為漂流瓶的跨時空敘事交叉風格，也是魔幻現實主義的重要美學特徵。失眠與失憶不僅象徵了拉丁美洲文明連綿不絕的內戰，以及與資本主義全球化、殖民化過程中的衝撞症候群，也很好地體現了馬爾克斯不同歷史階段的共性特徵，以讀文論人的方式，“透過作品去研究作者的心理、個性、情懷、人生價值觀等”［⑦］，更好地瞭解馬爾克斯的人生經歷，同時也能形成與作品的解釋學迴圈，幫助學生更好地理解《百年孤獨》獨特的審美感受。

［①］

劉劍梅

。小說的越界［M］。成都：天地出版社，2020：268

［②］ ［英］伊恩·弗格森。 精神疾病製造商：資本社會如何剝奪你的快樂［M］。

宋治德

譯。臺北：時報文化，2019：27

［③］ ［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M］。范曄譯。

南海出版公司

，2011 ：269

［④］ ［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M］。范曄譯。南海出版公司，2011 ：287

［⑤］

石劍鋒

。在百年孤獨中漸漸遺忘［N］。東方早報，2012。7。9

［⑥］ 唐奕奕。《百年孤獨》五十週年［OL］。澎湃新聞，2017。5。31，

https：//www。

thepaper。cn/newsDetail_

forward_1697243

［⑦］ 餘虹。文學作品解讀與教學［M］。

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