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說,等清閒下來,頭腦自在地回過神,莫說太子家小姑娘的百日宴,連飲溫那薛小少爺的週歲也一併錯過了。問乏素,他只寬慰說不打緊,禮物也好,信帖也好,妥帖地都早有回答,殿下只管放心。

太子那邊語氣十分客氣,並不計較她的缺席,說承蒙皇姐的關照,辛苦她操勞云云。回信所附的短箋清清瘦瘦是太子妃的筆跡,說花園梅開了,紅花白雪卻許久不見殿下,總叫人想念,家裡廚子學了新菜樣,從天而降的好口福,邀她得空便來坐坐。

飲溫倒也給她寫了信,陸陸續續的幾封,記了些不著調的雜事,說前陣子去某某大人家赴宴,菜色倒人胃口也作罷,

酒水

簡直不堪入目,忍了好大火氣方沒掀了他的桌子,真不知道這樣的糊塗人平日怎麼存活云云,又說前夜裡下雨,貓聽雷聲受了驚,養貓的丫頭不得力,不知怎麼叫它跑了出去,被花匠找回時已著了涼,躲在窩裡病怏怏的模樣,逗它也不動,無趣。在信尾潦草寫到“一切的一切,孩子也好,丈夫也好,就一副樣子,不值一提。”

如此種種的稀碎私事,加上類似於單琢寫來公事長信,一疊疊的公文,嘈嘈雜雜的一堆,雖說是佳節將近的時候,也一直從早忙碌到

巳時

末尾才算大致結束。丹渝學宮新上任的主官賀識紹過來問安,說了幾句客氣話,又掏出許多自己所書的文論同她看,就著學宮的事與念玉討論了一番。

賀識紹是燕楊公主一手提拔上來的人物,學識政論無不能,人瘦高,著論堆起來卻比他還要高,平時倒是個好人,行事也好,說話也好,清清楚楚的,寫文章卻總有股怪脾氣,顯得尖刻又毒晦。

乏素坐一旁聽他們說事,看向念玉,他們的殿下措辭一字字的清醒,踩著要緊,言語之中顯得從容又體會。大殷官話,尤以萬陽京城的口音為例,聽起來總有字正腔圓的端莊挺立,而公主說起話總帶一股笑意,使她整個人都顯得翩翩然的溫婉又傲慢。

他覺得奇妙,燕楊公主十四歲開始初涉政事,十六歲來到御史臺,那時候還是個小姑娘,不會做的做不好的,外人面前不顯慌亂,卻還會在她父皇跟前抽抽搭搭地哭,委委屈屈的紅眼角,扯著袖子不讓瞧。不過幾年,就已經全然成長起來,大事小事,平平穩穩地接住,同她父親手下那些怪脾氣的能人相處,也再不顯得稚嫩。

到近於正午識紹方驚醒一樣匆匆告退,等他離開,公主也已經有些疲憊,想起太子妃的邀約,囑咐備馬車過去,臨走又交代下頭說,新年要來,大夥家中要備的事也繁多,該休息就好好休息,沒有什麼重要的急事就不必再來報,等年後再說也不遲。

到此算真正得了片刻輕鬆,乏素陪同她拜訪太子府,

太子妃

正在府裡悶得難受,見她時明晃晃的真切高興,留她用午膳又留她說話,又拿了平時珍玩同她看,要告別時一直送到大門口,叫人折了好些院子裡的梅花要她帶回去。

大雪天,路上行人寥寥,所能聽見的唯有車輪壓雪時輕微的小聲咕嚕,以及窗外簌簌地雪花相擦。乏素替她暖暖攏好斗篷,坐她身邊給她念些雜文,多是些誌異故事,荒唐有趣,他聲音潔淨,讀起來別有一種閒散的平和。公主聽了也就微微笑,倚在窗邊上,一點點的睏意。

她像是看見什麼,忽然甦醒一樣,望向窗外,一點點地坐起身子。乏素停下書卷,順著她目光看去。

馬車,梁府,雪地裡如

橄欖

一萬遍清洗的背影。

那個人站在馬車面前,等待車簾一角的掀起,他新婚的妻子帶些新婦回門的羞澀以及面對心怡公子時本能的拘謹探出身子,小心翼翼迴應他伸出來攙扶她的手,那樣漂亮的,曾經在

冬青樹

下滿是糖香氣的手指。

徐溢

在接住她的手時,像是一瞬察覺到留在他脊背上的目光,就像幾年前的深夜,突如其來落在他肩膀上不動聲色的吃痛,叫他想一想就要心疼的曾經懷裡妻子的吃痛,直覺一樣的微微僵硬,緩緩地過回頭。

念玉輕輕放下窗賬。

乏素把書放在膝上,靜靜等她開口。

雪簌簌地落,聲音清晰得宛如呼吸就貼在耳畔。

梁尚書

的女兒,比禮部拿來同我看的畫像要好看幾分,”她突然說,聽不出什麼情緒,“太子當年說人瞧著老派,總是不喜歡,可如今遠遠看著,也不過是個小心翼翼的姑娘。”

乏素沉默了半響,沒有接她的話。

“殿下當時若是願意將徐溢同唐氏一樣交於臣處理,這萬陽城徐姓的人家只怕早少了一半。”他在她身後說。

她聽了這話倒是笑,像是笑他這句話說得太過經典,不回頭,簌簌飄落的語氣,“乏素,你現在也依舊能夠做到的,對不對?”

“現在,”他坦白,“不情願是一半。”

“是嗎,”念玉一點點地笑,回過身子,看他眼睛,“這是你對公正的審判嗎?”

“不是的,殿下,這是臣對殿下私心的審判。”

她在這話裡幾不可察地一怔愣,又如鬆懈地搖搖頭。“你別再動他,”她規勸一樣,極溫柔地說,“乏素,他沒有叫我傷心,是我傷了自己的心。”

“他沒有別的選擇。乏素,我只是在想,如果不是我,他是不是從一開始就能夠過上這樣的日子?”她說,“一個實實在在的妻子,滿滿當當想著他們的家,一件事一件事同他計較,教他做丈夫,做父親。”

“你也一樣,乏素,”她很溫和地,目光細細密密落在他的眼睛裡,“你不應該留在我身邊,你一輩子,總該有點自己的

私心

。”

乏素看她的眼睛,長長久久地,夜色閉幕一樣移開目光,雪的聲音眷寫一樣不停歇,他不說話。

“永遠是非常長的時間,”他突然開口,像是突兀一樣的沒來由的,又重複道,“非常漫長的時間。”

他在梅花冽如著色的香氣裡,像是下定決心,對著她抬起眼睛,灰黑色的長睫尖尖。

大雪紛紛揚揚地掉下來。

“就像偶然和刻意本質上並無差別,真假不過同為一件事的兩面。”他極慢地開口。

“所以,某種程度上,”他斟詞酌句地說,“騙騙我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