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為楊凌的事情就告一段落。

未想還不是終章。

本是溫朝雲折了的腿不知怎的疼得比先前厲害起來。我想著宮裡的太醫們總有不盡心的,特意請了

文清

來看。

一看還看出事情來。

溫朝雲小腿夾板裡敷著的藥膏,從放進去的時候就被人動了手腳。

添了不該添的東西。

文清的意思,若再拖兩天,只怕溫朝雲要成了跛子。

我閉上眼睛吸口氣壓下平復下自己心情。

“給

溫貴君

治腿疾的是哪個太醫?”

有宮人唯唯諾諾開口,“是……王品先王太醫。”

“抓起來,審。”

看看是誰給他的膽子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齷齪。

王品先還沒受足一輪的刑罰,倒是有其他人先開了口。

阿鬱

說有宮人看見有人鬼鬼祟祟在盛清宮附近徘徊,還試圖和殿門口的宮人打聽裡面的情況。實是可疑。

被拖了來跪在殿裡。他看起來怕的很,埋著頭戰戰兢兢,整個人如篩糠一樣抖個不停。

“你怕什麼?”

“回皇上,奴才……奴才……”

半天說不出句整話來。

“溫貴君的腿疾藥方子,可與你有關。”

“無……無關。”

“你大可不答,朕有耐心等你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受完,再說不遲。”

他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樣,撲倒在地。“回皇上,不關奴才的事啊。都是……都是楊夫侍……不,是

楊庶人

。都是楊庶人讓奴才買通了太醫把藥加在溫貴君的藥方子裡。奴才……奴才也沒有辦法……”

查了,是之前楊凌宮裡貼身跟著的人。

宮人,太醫,楊凌。一併殺了。

怎麼一天算計來算計去沒個完。

煩死。

這事鬧的頗有些大,在朝上都有臣子提起。算計皇上,謀害公子。往輕了說,個人品性;往重了說,累及家族。

金吾衛

上將軍當朝卸甲請辭。

我準了。

位置空了出來,眾臣推了人選。

皇姨的人。

我在秦挽的瀾庭閣對他笑,“他們是看著朕不管,真打量著朕是傻子。”

秦挽放下唇邊的茶杯,“可要讓臣告訴父親收網?”

“不急,且等一等。”

他們已經耐不住了。

何況我要的不是防患未然,我要的是連根拔起,秋後算賬。

秦挽看我一看,也沒說什麼,同意了。

十月朝祭祖。

我和柳渡升並坐在浩浩蕩蕩的遊行轎攆上。

我看著底下烏壓壓的朝廷官員,忍不住問柳渡升,“你說這底下真心惦念先祖的有幾個。”

“皇上。”是叫我慎言的意思。

“朕不說了。”

只是愈發覺得世間人心虛偽涼薄。

十一月,聽到枝上寒鴉咿咿呀呀地叫著,這樣的天氣,早就有了寒意。

林平返北疆。

我在寢宮批摺子。

讓人把溫朝雲叫了來。

“皇上。”

我頷首,“你來了。”

“臣為陛下研墨。”他乖覺。

“你且坐著,朕今日叫你來,是邀你看一齣戲。”

“在寢殿看戲?”他疑惑。

“極好的一齣戲。”

他便不再問。

我早知道,溫朝雲是有禍國妖妃的潛質的,他不像柳渡升那般。我邀他尋歡,再出格,他總會應的。

於是就等了一會。

他翻書頁,小心剋制,聲音還不及燭芯爆開的大。

殿前突然一陣嘈亂。

我合起摺子。

“戲來了。”

然後便有人闖進了殿門。

金吾鐵甲,手執寒鐵,排排列列,肅然有序。

逼宮。

何其不精彩!

溫朝雲眼裡倒是有驚慌。

是呀。他父親給他的書信被我截了。所以要發生什麼,他不知道。

其實他父親也沒說什麼,只是叫他保全自己。

只是我想不明白,他在皇宮大內,宮牆逶迤,怎麼就到了保全自己的地步?

可不是我這個皇帝要出事了。

然後我面前烏壓壓的鐵甲兵們讓出一條路來。

我皇姨同她那個兒子走了出來。

我真是有心情,還想同她打招呼。

“皇姨。安心做個清閒的公主不好嗎?母皇可是待你不薄,朕又何曾虧待了你?”

“你母皇待我不薄?倒是。”

她笑一笑。

“她讓我鳩殺我夫君時也是這般說辭。”

她扶一扶髻上步搖,“她還說若振德不死亡的便是

冰兒

。”

皇姨的駙馬啊……

“為什麼?母皇非要除了他。”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為了幾句醉話。”

“扯到了

姜一澄

身上,她就要趕盡殺絕呢。”

她湊近一些,“我能有什麼辦法,她還能給我選擇,我便該謝她恩賜。”

她說,“你知道嗎?我還同她說,正好這駙馬我早看膩了,還要多謝皇姐成全。”

“我養面首,又在她身邊好言好語哄了這麼多年,總算讓她信了我不恨她。”

“養私兵,攏權臣。你以為我多貪圖這權勢?”

“還是為了一口氣啊,皇侄女,將她與姜一澄的唯一骨血送下地獄,讓我兒子,坐她女兒的皇位。”

她笑得像朵

罌粟花

,“多快意,是不是。”

“你憑金吾衛和你豢養的私兵就想殺朕?”我面含譏諷,“異想天開呢,皇姨?”

“誆我不知嗎,各地關口駐防佔的,

林平

帶走的,東南暴動南下鎮壓的新撥去了的。”

“京都已然城空,皇侄女是想同我唱空城計嗎?剩餘的,策反也不是不易。”

“你的金吾衛已見到了。”

“京都禁軍還跟在後面。”

“你的暗衛能幫你撐多久呢?”

我瞠目,臉發白。

皇姨終於滿意。

我那個表弟倒是冷哼,拔出劍來,“狗賊,先取了你的狗命。”

他劍很快,直逼我喉頭。

我未躲。

劍被茶杯擲歪。

我順著側目看

小溫

他手臂微微顫,手握住寬闊的袖口邊緣,眼尾不知為何有些泛紅,“不要這樣。”

皇姨莞爾,“你父親有功,你知道?卻在這裡阻我殺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溫喃喃。

我說實話也沒想到小溫來這麼一出。其實那劍絕不會沾我一分的,無論他做什麼,亦或冷眼旁觀。

“你的小情人還蠻護著你。”皇姨壓住她兒子想再次抬起的劍,“可惜很快就再也見不到了。”

“是嗎。”我笑的比她更開心,“護著我的可不止他一個。”

阿鬱同十數名暗衛落到屋中擋在我前面。

皇姨說,“我早說過,你這些暗衛護不住……”

門外是更大的一波喧譁。

皇姨變了臉色。

我聽著那兵戎相接,心情如水,沒什麼波動就是了。

火把,人影,腳步雜雜,叫喊斥罵,隔著窗子,再細聽,還能聽到刀劍沒入血肉再拔出的噗噗聲音。

林平帶著半臉血破開了寢殿的門,他身旁是同樣披著銀鎧的

黎清

“微臣護駕來遲。”“臣弟來晚了。”

“不遲。”

我順手拔出身旁不知哪個侍衛的佩劍,揚手捅進我表弟的心窩。

“好戲未盡。”

我動作極快,因而在場諸人皆沒反應過來。片刻後我那皇姨驚撥出聲,應著要倒下去的表弟和他已然脫手的劍。

哐噹一聲,也不知道砸在誰的心上。

與此同時這屋裡所有她的人也都被暗衛們扭斷了脖子。

林平的劍架在她脖子上。

她抱著饒死了還睜著大眼的兒子,驚痛過後目眥欲裂,“

黎慕澄

,你不得好死!”

“拭目以待。”

我俯視她,“你只顧著兒子死了,不問問你的禁衛軍怎麼反了你?林平好好的怎麼又折返回京?黎清又什麼時候得了虎符從關口遣兵馳援?”

我的不屑幾乎要砸到她臉上,“滿腦子私情,只顧著想朝上幾個臣子偏幫了你,得了

金吾士

湊上你的私兵便敢橫行,也不懂探聽虛實,憑這樣還敢策反,皇姨你真是,蠢得可憐。”

一切都是計中計,她做的也沒毛病,只是我早就知道了,

顧線

不是最開始,局早早布了,她要權我給她權,要臣我給她臣,要兵我給她兵。

為得就是把所有裹禍心的人全尋出來剿殺乾淨。

看她被押下去,血腥味從外面一陣陣飄過來,淅淅瀝瀝還下了冷雨,想也知道是一片狼藉。

我心煩,看著暗衛士兵依次撤去,眼前清了大半才舒了一口氣。

我笑看黎清,又把帕子遞給林平,“擦擦。”

林平接過,不在意地抹面頰上那道不知從哪濺上的血漬,正想開口同我說什麼,視線卻向下瞟。

溫朝雲不知何時已伏跪在了地上。

他白衣單薄,跪著愈顯得消瘦可憐,我不忍。

林平黎清識趣,見我一下黯了神色,也不多留,告辭退去。

我對他說,“你們替朕犒勞將士,有功有勞的都登記在冊,朕改日封賞。”

他們應了,踏步離去,我讓宮人都離開,侍衛關上殿門,這裡就只剩了我和溫朝雲兩個人。

我不想讓他跪著,“你腿還沒好利索,地上涼,你起來。”

溫朝雲不動,只是紅著一雙眼睛抬頭,“溫家只是貪財謀權,絕不會有謀逆之心。”

我不答。

他就一步一步爬過來,一雙手攀上我的鞋子,“求皇上,饒了溫家。”

“溫家逃不掉的。”

我蹲下身子看他,桃花眼裡噙著淚,鬢髮散亂了,幾縷髮絲垂下來搭在臉上。

我還從沒見過溫朝雲這樣狼狽的樣子,幫他把碎髮撥開,對他說,“起來。”

他不起,還抓著我的衣袖不放,掙扎著求最後的恩裳,“縱是父兄弄權有罪,溫家上下老小總是無辜,求皇上……”他拽著我的袖子,“求皇上網開一面……”

“溫朝雲。”我垂眸,“你可知自古成王敗寇,毀親滅族,從來不是因為他們有罪,不過是,為了斬草除根。”

他鬆開了手。

無力般垂到地上。

一時片刻後他重新伏跪,姿勢標準,語氣冷淡,“請陛下賜死。”

“不裝了?”我辨他聲線,哪有半分剛剛嬌嬌弱弱,淚眼婆娑的樣子。

“朕不要你死。”

他未抬頭,“臣也是溫家人,臣也冠著溫家的姓流著溫家的血。臣也該一併死了,才算乾淨。”

他說,“若臣死在家人之前,是皇上恩賜。”

“你先別忙著求死,阿雲,聽朕說一些事情。”

“從前有這樣一個做官的大戶人家,他們家有一個庶子,庶子不受寵,也是錦衣玉食,書畫騎射,比量著所有世家子弟一樣嬌貴地養出來。”

“廢了這樣大的心力將養出來,卻不叫他科考,轉而塞進了公主府的側侍位子,也不管他願不願意——是不甘願的吧,阿雲。”

他沉默半晌。

“臣從來都不願意做這籠中雀。”

“臣去公主府,臣來這裡,無非是為了家族榮寵,為了溫家生我養我十七年的情分。臣本來也有想過的安樂日子,想考取的前途功名,想騎馬踏遍的四海風光,想……”

他末一句話說到開端便止了口。

我想我知道他本要說的。

可惜溫家不缺上進的庶子,缺的是有用的棋子。

“臣厭倦極了這裡不見天日的四方宮牆,無休止的虛情假意,違心討巧,無關之人熙攘喧鬧,惺惺作態。明爭暗鬥,讓人作嘔。”

“皇上。”溫朝雲說,“請褫奪臣公子的身份,臣無德入妃陵。死後屍身與溫家亂黨丟在一處就好。”

我感覺有塊金石落在心口,沉甸甸喘不過氣來。

薛鶯鶯

。”我艱難開口,“留著你的命換她。”

從中秋宮宴起溫朝雲就不對勁,秋獮時更是。

暗地去查果然翻出了些陳年舊事。

他嫡兄娶的正房夫人,宮宴秋獮都帶著的溫婉和善小娘子。本是和溫朝雲更為熟稔,從小青梅竹馬長大的表妹。

兩小無猜本就易滋生情愫,何況溫朝雲那樣懂規矩的人還為了薛鶯鶯受過家法懲誡。

該是多喜歡。

“朕可以暗地裡保住你娘和薛鶯鶯的性命。”我說。

“代價是,你換個身份繼續在這偌大的宮裡陪著朕。”我對溫朝雲說,“朕也覺得這宮裡有時候孤寂冷清的很。怎麼辦,溫朝雲,越是這樣,朕越捨不得放開你。”

我還是想試一試,哪怕是強求,哪怕……他的心不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