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入者

》是一部有心事的電影,娛樂性對它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它能不能被時代接受。某種程度上說,當下我們所處的這個現實,混亂無序,自相矛盾,卻又當做皇帝的新裝,假裝沒看到,一切都很好。這個現實,是它著力想揭露的。所以,不被觀眾看好,這是一定的,誰會喜歡一個不識時務的人呢?GDP飛速增長,國際地位快速提升,股市漲瘋了,是個人都在談創業,上市暴富的神話一再上演,總理都在談全民創業……總之,大家一路奔著錢去,誰在乎他媽的幾十年前的文革?魯迅先生說:人家家裡生了孩子,你跑過去說,這孩子是一定會死的,則鐵定被打出門來,就是這樣。你選了不討好的那條路,就不要怪人不喜歡。

但是,就算是被討厭,有些人也要說這些話。幾十年前的那場浩劫,名義上結束了,但貽害並沒有消除,它對社會和人心的傷害在漫長的十年之外,傷口已經結疤,但依舊耿耿於懷。那個時代倖存下來的那些人,肉體彷彿已經自由,靈魂卻依舊停留在從前。他們在當代

社會

活的並不太平,就是因為這個時代試圖忘記那個時代,將所有的苦難,當做不曾存在。於是那些人的耿耿於懷顯得尤其的荒誕,電影在現實的不討好,正是其表現的那些人,如此酷烈和荒誕的根本原因。

從故事結構來看,電影其實很簡單,“報復”和“原諒”,兩個古老的命題。導演前50分鐘都在鋪墊“報復”這條主線,試圖用暴露當代社會問題的方式來掩蓋本來想說的故事,從而達到一種懸疑效果。彷彿周星馳對我們表演過的,“你看這是一個刮臉刀,但實際是個吹風機啊!”影片中呂中飾演的老鄧是一個非常絮叨固執的老太太,她在

馮遠征

飾演的大兒子和秦昊飾演的小兒子之間來回折騰,一如法制頻道每天上演的各種狗血家庭真人秀。於是,觀眾很容易誤以為這是一部事關

家庭倫理

問題的犯罪片。

《闖入者》:能被原諒和遺忘的只有人 不包括時代

《闖入者》:能被原諒和遺忘的只有人 不包括時代

其實,

王小帥

心很大,到此為止,他都在鋪墊。100分鐘的同期,他在講述現今關注的主流社會矛盾現象:養老、婆媳矛盾、同性戀、階層矛盾、激情犯罪……而他最想講的“文革”問題,被掩蓋在繁雜的矛盾之下。這麼多素材,對敘事能力和鏡頭組織要求相當高,需要控制劇情發展進度,稍有差池,真實的意圖就被掩蓋,很難把握和表現,臺下觀眾會疑惑乃至惱怒:你究竟想說啥?

麥格芬

這個東西,希區柯克說起來好簡單,但玩起來很難,普通觀眾並不是那麼容易跟著你走的。

影片後半段發展迅速,和前面形成強烈反差。透過大兒子的講述,將之前問題的來龍去脈一點點揭開:老鄧一家和老趙一家在文革期間下放貴州的工廠,文革結束後兩家人只有一家人可以回北京,老鄧為了肚子裡的小兒子,寫信舉報了和她一樣的文革紅衛兵老趙,老鄧一家回京,老趙一家留在了大山裡。

這是個倖存者的故事,也是個背叛者的故事。倖存下來的人,肉體離開了,心裡卻埋藏下了那個時代的雷。

於是,影片瞬間從這個時代回溯到從前,觸及到了王小帥一直想說的話題。不是簡單的文革受害者控訴,而是我們所有人經歷的,時代和社會的變遷。在簡單的“回城”背後,是70年代末的所有的中國人的集中性悲劇,老趙和老鄧是其中一個人,但也是所有人。這種屬於那個時代的無奈掙扎,在當時的

中華大地

數不勝數。影片在後面的老人聚會場景中,字裡行間也證明,那不是個案。成功掙扎出來,回到城市的人,多少都不算乾淨。

到此為止,這個故事的邏輯並不為大多數觀眾所接受,並不是這個故事不夠明白,而是——就像電影裡表現的那樣,他們選擇了忘記。

故事很好,就是太冷酷、不慈悲。

看看《歸來》是怎麼做的,在天橋上被揪著頭髮,反剪雙臂扭送而走的

陸焉識

,無論是寫信,還是言行,沒有一句埋怨時代對他的不公,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都過去了。即使不得已談到那個時代,也是選擇性的表現在絕望中的希望,“春天來了,田野一點點綠起來,真好啊”。如果有人知道這個“好”,是因為綠起來的草能填肚子,不知道會產生怎樣的“美感”?

所以,說“孩子會死”的人,在這個時代,沒朋友。

老趙的孫子和老鄧一直到影片後半段才有對手戲,時間短,表現出來的張力足,幾乎每一場都讓人拍手叫好。從畫面來看,非常現代,空曠荒蕪的郊外,昏沉詭譎的樹林,燈光暗沉的老鄧家,甚至包括

金基德

風格十足的房間戲。鏡頭如上帝一般俯瞰,有種隱隱的悲憫。但畫面的內容,依舊冷靜到冷酷的地步,大部分場面,緊張又骯髒,房間戲中一老一少躺在一起,對觀眾來說實在太不寬容。這種類似韓國犯罪片極端銳利的表現,讓絕大部分進電影院觀影的觀眾感到難以適從。畢竟,韓國片口碑再高,但它的觀眾都是看下載的。

《闖入者》:能被原諒和遺忘的只有人 不包括時代

《闖入者》:能被原諒和遺忘的只有人 不包括時代

老趙的孫子從報復到原諒的心態轉化,是人性裡豐滿的一面。黑暗骯髒與純潔善良,很多時候會弔詭的融合在一起,人性的反覆無常就是如此。是與非從來就不是絕對的對立,報復的反義詞也不只是原諒。男孩最後明白過去的事不是老鄧個人的錯,這是時代的問題,每個人都只是被裹挾。這或者也是王小帥想要表達的:你應該正視那段歲月,壞掉的不僅僅是人,但如果你選擇無視那段歲月,那麼其實他並沒有結束。

但王小帥並沒有讓故事以原諒結束,他根本就不想給觀眾一個happy ending,男孩從窗前意外摔落,也意味著老鄧的自我救贖失敗了,更加意味著那個時代的遺毒,至今並未真正消逝。

一如這部電影的門庭冷落。觀眾不待見,影院經理不待見,媒體也不待見。

王小帥是帶著一直審視的意味表達這一切的。影片中有一幕是老鄧回到貴州和過去的朋友見面,一群上了年紀的人圍在一個小屋子裡,有人傾訴,有人責怪,有人說“我要是死了我不要埋在這裡(貴州)也不要回到上海,我要讓我的孩子把我的骨灰灑向天空”,一個老人,講一群人的委屈和痛苦,控訴一個年代的失誤和毀滅。這一幕其實我們很熟悉,導演不發言,他只是現實的搬運工。

但現實,不接受他。

選擇這條路,註定不容易,“吶喊”的意義,魯迅先生已經說的很明白了。王小帥這次嘗試做那個不討好的人。

《闖入者》:能被原諒和遺忘的只有人 不包括時代

《闖入者》:能被原諒和遺忘的只有人 不包括時代

中國電影的波折,本身就是一部悲劇意味十足的史詩。如今大多數人都只看見1979年之後,內地電影的觀念更新熱潮和電影文化重構。但之前的那十多年,被有默契的緘口不言。事實上,那十年的時光,摧毀了大部分中國人對電影的感悟力以及對歷史的信仰。桑弧孫瑜是一段中國電影的結束,中國的差點就要茁壯成長的時候被強行打壓,於是79年的

丁蔭楠

黃健中只好被迫重建了他們的電影觀和歷史觀。79年之後的中國電影是一次重生,從第四代導演開始,導演個人的內心體驗和個人情緒才得到前所未有的強化和彰顯。然而第六代導演卻是尷尬的,因為他們需要在意識形態、藝術追求和電影票房的縫隙中掙扎求生,他們只能憑藉自己對存在、個體和塵世的執著體認,重建他們心中的電影影像、歷史圖景和文化模式。所以他們難,尤其在這種“影展模式”下,影展一代的悲歡離合,是五代以後中國電影的宿命,當

賈樟柯

、王小帥這群人手持導筒的時候,可供他們馳騁的空間已經很小了。這一時期的電影從業者,在政治的壓力、金錢的誘惑和大師的籠罩下面對著異常艱難的選擇。新生代導演想要在這種環境里長大成人,很難一蹴而就。

回到《闖入者》,電影本身不能說沒有問題,但主要問題不在戲裡,而在戲外。臺下的觀眾沒法接受它畫面的陰暗異化,劇情節奏混亂,先是異常緩慢,即使有懸念都讓人昏昏欲睡,後面又跳躍式發展,所有謎底同時揭曉,彷彿真相大爆炸。搖搖晃晃,焦點不清的攝影,歪歪扭扭,人來人往的場面,讓人以為投資成本低沒錢拍,乾脆去偷拍實景了。

但這些才是真實,是我們選擇性看不見的那些真實。因為戲外我們都看不見這些了,更不想在戲裡看見。

《闖入者》:能被原諒和遺忘的只有人 不包括時代

《闖入者》:能被原諒和遺忘的只有人 不包括時代

你知道北京有多少公共廁所麼?你一定覺得,對這樣一個大都市,已經沒有公共廁所了吧?

其實,數不勝數,就在路邊。

正視歷史,不忘過去,這是我們經常在

外交辭令

上看見的話,不折不扣的真理。但是……話都是說給別人聽的呢。我們自己其實很不喜歡“反思”這件事。試圖引發大眾反思的電影,目前為止,在高歌猛進的中國電影市場上都失敗了,即便是脈脈溫情的《歸來》。為《

一個勺子

》操碎心的陳建斌安慰王小帥:“能上映就不錯了”。究竟這是社會的失敗,還是電影人的失敗,目前無法準確形容。票房上王小帥一敗塗地,但影片裡的現實,與影片外的現實,卻證明了這個故事的邏輯和講述,也證明了《闖入者》作為一部好電影而存在的價值。王小帥試圖拍攝屬於他自己的《

活著

》,記錄那個時代,也驚醒這個時代,野心太大,但不識時務。《闖入者》只是一次嘗試,它意味著那一代人的發聲,也證明無論到什麼時候,總有一些人選擇不遺忘。

《闖入者》,它不屬於這個時代,但它終究會有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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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表妹:這是一個特別能憋尿,並且試圖永遠成長的人。

PS:感謝@飛鳥冰河 老師對我的悉心指點和幫助。

《闖入者》:能被原諒和遺忘的只有人 不包括時代

《闖入者》:能被原諒和遺忘的只有人 不包括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