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花間•念玉•終(完結)
夏季,
太子妃
近臨產的日子裡做了一個夢。夢裡一個小男孩站在薔薇花架下衝她笑,一朵一朵粉白的
薔薇花
擁簇之間,亮堂堂的黑眼睛,垂著睫毛一點點的羞澀,她撥開薔薇的枝葉,在他面前蹲下身,拉他的手,問他是誰家的孩子,叫什麼名字。
小孩子手心軟團團的,說,鄰,我叫鄰。
她笑起來,捏捏他的臉,臨?是同我們聖上一樣的好名字。
小孩認真地搖搖頭,不,不是“降臨”,是“天涯若比鄰”。
醒來後,太子妃掂量著這個夢笑了又笑,同太子玩笑說,天涯若比鄰,不如就取名做“
淮鄰
”吧,我們的淮鄰,必定是一個永不孤獨的小君子。
不多日後,大殷的嫡長孫順利出生,果真是個可人極了的小君子,安安靜靜的不鬧人,一逗他就笑,甜甜蜜蜜的兩個梨渦,薔薇花一樣粉紅漂亮的臉。
燕楊公主沒有孩子,十分喜歡這個小侄子,抱他,動作小心又溫柔,香香軟軟的小嬰兒小鼻子一點點地動,趴在她懷裡就不肯走,人不大倒就會認姑姑,姑姑來了便高興,笑眯眯的,除了姑姑誰抱也不要。
這股子親熱勁兒連太子妃許多年後想起來依舊要笑,說這孩子,鼻子活像小動物似的,一動一動,乳名呀,不如叫嗅嗅。
“嗅嗅同殿下有緣呢,”她笑著說,“相貌也幾分相似,託了殿下的福氣。”
念玉當時抱著小小的淮鄰細細地瞧了瞧,親親小孩子香香絨絨的頭,果真有幾分相似,“淮鄰較我要好,”她在小孩子圓圓的黑眼睛裡笑,
溫聲
說,“會是個勇敢的人。”
淮鄰果然是。
這位大殷一出生便滿身榮耀的小殿下卻沒有一點榮耀的架子,見誰都愛笑,學會說話就學會了哄人,奶聲奶氣的拖著聲音,花聽見了都要躲進月亮裡去。稍稍長大一些便愛滿處跑,太子府裡關不住,最愛去的,便是他姑姑的青吹殿,帶著院子裡折的花,豔燦燦地不能叫它蔫巴,要趁著鮮色帶給姑姑,拾的落葉金黃,是往日沒有的顏色,帶給姑姑,或是自己心愛的小珍奇,小狗兒會作揖了也要牽去給姑姑看一看,要姑姑笑了才罷休。
來得這樣勤,女官就逗他,說,小殿下,愛公主愛到這樣的地步?
小殿下趴在看書的姑姑懷裡,軟軟熱熱的臉貼著她,小小聲的,說,姑姑總是不開心,一見淮鄰,就要開心一些。
燕楊公主在這句話裡笑,空出一隻手,輕輕扶著他的背。小孩在她懷裡扭扭,正身坐好,小小的奶糖白手心,去拉她,盡全力也只能握住一根手指,眼睛溼漉漉的又要急。
燕楊公主把他抱起來,放坐在面前桌上,暖暖握住他的兩隻小手,溫聲細語地問他,為什麼覺得姑姑不開心呢,姑姑可從來不哭哦。
淮鄰昂著小臉,瞧著她的笑意歪著頭想想,晃晃腿兒,認認真真點點頭,又搖搖頭。
“姑姑從來不哭,他們說不哭的人就是勇敢的人。姑姑總是笑眯眯的,說話也好,步子也好,細細輕輕的,像院裡
海棠花
落在池水裡一樣,”他撒糖霜一樣的陳述句,如誓言的隆重語氣,“可是,嗅嗅總是怕,怕姑姑下一秒就要哭起來,又怕姑姑不願和嗅嗅哭,一個人哭,總覺得要有一天,像院子裡的
梧桐樹
,嘩啦啦落一地,嗅嗅站在樹下,就總是害怕。”
李淮鄰
長大之後,許多事都早已忘記,自然也不會記得這段對話,以及於他回答之中燕楊公主看向他的神色。
那神色就像是讀書,書本里唸到一句別開生面的句子,精彩至極叫人念念不忘,可許多年後,再翻回那一頁重讀一遍,精彩當然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完全不是記憶裡那回事了。而其中緣由,究竟是
記憶力
的差錯,還是文字內容本身就會隨著時間而改變,到底不得而知。
而如果不是翻回那一頁,回憶或許要哄騙一個人的一生也未可知。
他也同樣不會記得,那神色是怎麼在她那樣宛如神蹟漂亮的面容上褪去,就像流雲嘩啦啦的水洗刷過的群星,月亮了無痕跡的臉。
是嗎,他姑姑平平靜靜地笑一笑,親親小孩兒光潔的額頭,說,不會的,嗅嗅不會孤身一人。
他唯獨隱隱約約能夠記得的是,後來春季的青吹殿,公主在矮几前批文書,樂師坐一旁帳簾下彈琵琶,風動,滴滴答答梧桐雨,清清淡淡的曲子。他坐在他姑姑身邊,搖著她的袖子央她教他寫字。她笑,一隻手撐著頭轉過臉,扯出一張白紙,掃掃鋪展,問他說,想要學什麼呢,姑姑教你詩好不好?寫嗅嗅的名字。
他記得那紙白得就像幾千年間都渺無人煙的雪地,黑眼睛一樣的筆墨,如舔舐的溫柔,一撇一捺,橫鉤豎折——“天涯若比鄰。”
她一個字一個字指給他,數星星一樣的語氣,教他讀,給他講什麼是
三秦五津
,什麼是君,什麼又是天涯是鄰。文字的黑齒舌落在她的白手指下有一種黑白分明,清潔的褻瀆之意。那是這個小殿下,第一次隱隱約約意識到,這個人世,哪怕是人人稱作偉大的文明與文字,與她之間,所存在的根本無從追尋的差錯與差距。
她輕聲細語地告訴他,鄰,就是在一起,不孤獨,就像是姑姑想到你,覺得嗅嗅就在身邊一樣呀。
他當時抬著頭瞧他姑姑,直覺告訴他,這個“鄰”是他又不是他,她的語言裡有千萬種意思,卻輕飄飄的像他自己太沉,文字裡根本什麼意思也不存在。
他只好指著紙上的詩同她念,小孩子吃
糖餅
一樣,一口一口小心翼翼捧著念,奶聲奶氣的黏著滿手,又像是蜂蜜順著手指流下來,滴滴答答,
梧桐雨
。
梧桐雨,“涯”和“若”之間,忽然落下一片桐葉,“涯”下的“圭”消失不見,“若”上的“艹”也消失不見,剩下的筆畫,像極了一個人哭得五官都潦草的眉目,三點水是點動的長睫如雨,長長的一撇,更長的兩撇,擦不掉的眼淚,平平整整的橫線,
豎線
,封口,是完結,還是在呼救?
她也瞧見這落葉,兩根手指將它捻起來,垂著眼簾瞧一瞧,像是漫不經心,一點點轉過頭,看向窗外,睫毛一點點的,慢慢抬起來,樂師,琵琶曲,
紗幔
,春風動,滴滴答答的梧桐雨。
風動
,梧桐雨。
一片梧桐葉,兩片梧桐葉,嫩綠,墨玉綠,一點點的金黃色,棕黃色,一小片,一大片的梧桐葉,鋪天蓋地,密密麻麻的梧桐雨。
梧桐雨,青吹殿,梧桐樹上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