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此前肖戰及肖戰粉導致的227事件,風波並未平息且愈演愈烈。最近也發生了“炸號事件”、“引導粉絲氪金”等行為。4月27日

光明日報

客戶端發表《飯圈文化的哲學省思》一文,這也是繼檢查日報、

解放日報

、人民日報、中國演出行業協會後再次報道。

(1)不被允許的“姨媽”

3月31日,新浪微博的文學博主“亞非文學 bot”釋出退博宣告。2 月底某男星粉絲舉報AO3平臺事件引發的輿論海嘯裹挾了眾多非傳統飯圈的網路群體,被網路輿論戲稱為“227 大團結”,餘波未止,而此次退出微博的亞非文學 bot 與後續為聲援也退博的中東歐詩歌bot則再一次將該粉絲群體推向風口浪尖。

亞非文學

bot 為十幾位

小語種

文學的學生運營,整理並翻譯了大量文學作品和相關研究,儘管此前確實曾動過退博的念頭,但導火索依然是粉絲的攻擊。

退博數日前,bot曾轉發了含該男星“泥塑黑稱”的賬號投稿一一“贊姨嬌俏bot‘ーー並在其粉絲質問後“違規”地回敬了一句人格化的嘲諷,“天吶,我以上帝的名義發誓,失去了您的關注實在是太讓我心痛了,”點燃了粉絲們的怒火,對bot進行辱罵與人肉威脅。

“泥塑”是飯圈文化中的一種特殊現象,廣義上的“泥塑”指放大女藝人的男性氣質或反之,而狹義的也是更為粉絲群體所預設的“泥塑”指女化。因為跨性別的處理,泥塑的支持者往往熱衷於鼓吹泥塑體現了先進的女權主義思想,以及更高階的足以欣賞“矛盾美學”的審美品味,透過泥塑,這些粉絲們建構起了“先鋒者”的自我形象,泥塑此時成為一種暗含優越性的文化資本,泥塑得越徹底、越誇張意味著越具有智識上的優越。儘管泥塑粉倡導性別價值多元、美學表達多元,但對泥塑物件的普遍口味和要求還是“年輕的美女”,因為“漂亮”才有資格當“女的”,不是任何人都配被泥塑。當不同飯圈的泥塑粉發生矛盾時,對對方的攻擊離不開對其偶像的侮辱,對偶像的攻擊時常從外貌開始,即剝奪他成為“美女”的權利。

“贊姨”不僅是對自己以俊朗外貌聞名的偶像進行泥塑,而且是“調侃”甚至“侮辱”意味的泥塑,為其粉絲所不能容忍。

飯圈文化的哲學省思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福柯在《

瘋癲與文明

》《

規訓與懲罰

》等著作中提出“凝視理論”,將“凝視”解讀為一種權力關係,其中凝視者為主體,被凝視者則是被壓抑的客體。1975 年女性主義電影評論家 Laura Mulvey 由此發展,提出男性凝視(male gaze)的概念,女性作為被觀看的物件受制於男性的審美和背後強大的

男權勢力

。泥塑文字中常見的“女兒”“姐姐”甚至是“小媽”都是夢幻的、浪漫主義的,這些女性與現實的牽絆無關而僅僅是幻想的造物,相比之下,“姨化”所指涉的“姨母”“大媽”這樣容貌衰老且讓人聯想到瑣碎的日常生活的女性,顯然為泥塑所不容,“姨”的出現無情擊破了粉絲的夢境

與少女審美相伴相生的是女性普遍對外貌與年齡的焦慮,這種焦慮也滲透進了自詡先進的泥塑之中。從這一角度來說,泥塑和造夢自慰的瑪麗蘇極為密切。我們很難看到有粉絲會去泥塑一個年長的男演員,也幾乎不會在泥塑文字中看到“奶奶”“外婆”這樣的主角,在“美女”的世界裡,這些年長的不再能取悅男性性慾的女性是不僅被靜音的物件,還是需要被反駁和驅逐的汙名。

然而在泥塑的矛盾心態背後,是什麼支撐起粉絲對其他群體與個人不斷的侵犯和攻訐,在他們自詡正義和苦情的內部敘事之後,其狂熱心態和擴張舉動之下的核心邏輯為何,依然是我們要關心的問題。

(2)雙向造神:“我和他/她都知道,但是,但是”

粉絲們的狂熱或許可以在他們塑造的明星形象中找到答案。許多粉絲群體都熱衷於將自家愛豆想象成“美強慘”。一方面,他顏值不凡,才華出眾;但另一方面,如此優秀的愛豆又處在一個被資本和惡意包圍的”無情世界”之中:被資本方擺佈,被經紀人操弄,更常被其他的群體中傷。由此,明星的形象酷似宗教敘事中的受難者——德行崇高,並無罪過,卻在汙濁的塵世中受盡苦難。

飯圈文化的哲學省思

而粉絲們往往以追隨受難者的殉道者自居。在明星面前,他們自覺渺小,“在現實中,我都不配給這樣的美人花錢”是他們常掛嘴邊的口頭禪。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扮演“無情世界的感情”,幫助愛豆在殘酷的商業邏輯下取得成功。當下的粉絲們極少對

文化工業

的壓迫與收編懵然不知,大頗為矛盾的是,他們利用這份清醒加劇了自己的沉淪,而這正是殉道的意義所在——縱然清楚商業資本掌控的無情世界將吞噬普通的消費者粉絲,粉絲們仍願飛蛾撲火,為愛豆付出自己滿溢的情感,更不吝惜自己的金錢,自我感動於殉道者的意象。

這種“受難者”和“殉道者”的敘事之所以在如今的粉絲心理中大行其道,年輕一代原子化的,孤獨的生活狀態是不可忽視的因素。在精神分析理論中,個人的孤獨、渺小一直是一個重要的主題。按照精神分析的理論,在人的成長過程中存在一個所謂的“俄狄浦斯時刻”。在

俄狄浦斯

時刻前的口腔期,當一個孩子最初吮吸母親的乳房時,他感到自己的全部慾望(吮吸)都能得到外界的迴應和滿足。然而,在成長的過程中,他們終將發現外界是一個“異己”的存在,並非所有的慾望都可以被滿足,相反,有時儘管不願,但慾望必須服從於外界的規則。由此,“孤獨”和“無力”的感受一直伴隨孩子的成長,這種孤獨包括而不僅僅是人際關係意義上的孤獨,更是外在世界帶來的異己感和麵對異己世界的無力感。

而今天,作為追星主要群體的年輕一代比他們的長輩更加孤獨。中年人或許已有了家庭,擁有穩定的人際關係。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街坊、親戚、鄰里的關係也更為深厚,進而多少緩解了外部世界的“異己”感受。但對於“原子化”的年輕一代來說,追星往往成為了令這種“孤獨感”爆發的視窗。

因此,“受難者”和“殉道者”的敘事就成為了孤獨感投射的結果。粉絲們之所以認為愛豆身處“無情世界”,是因為他們自己就被異己感和無力感環繞。而當他們看到自己的投入使愛豆一步步在無情世界中殺出一條血路時,他們感到自己的慾望得到了滿足,努力得到了迴應,異己感和無力感被消解,這也就成為了粉絲們自豪感和成就感的重要來源。而當粉絲們痴迷於這樣的自豪感,將“殉道者”的敘事當作了超越孤獨和異己感的良方,追星過程中的狂熱也就不難被理解。

在追星實踐中,“受難”-“殉道”敘事帶來的狂熱在很多情況下都體現為對消費主義的熱情。要幫助自己的愛豆在“無情世界”中突破重圍,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透過支援他所代言的商品來為他贏得 “頂級流量”的身份。這一身份不僅意味著諸多現實的利好,更意味著殉道者們成功完成了自己追隨受難者的使命。

除此之外,

鮑德里亞

早已指出,在當今社會,消費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是商品帶來的使用價值,而是作為“符號”的商品——它標定了個人的身份與認同。因此,支援自家愛豆帶貨,並讓自己的購買行為為超話中的其他同道所知,粉絲們方能確證自己“忠實粉絲”的身份,進而享受屬於受難者的自豪和成就感。

(3)焦慮的遷徙:從消費到安利

相比其他符號性的消費,明星消費更顯得“沒完沒了”,粉絲們往往不知疲倦地為自己的愛豆持續投入。這是因為“頂級流量”的身份富於不確定性:“頂流”的頭銜永遠基於和其他明星的比較,充滿競爭和較量。而且只要競爭還在繼續,頭銜的歸屬就時刻可能改變。

因此,每一次“明星帶貨”都是一場充滿了不確定的考驗。粉絲們每小時都會統計自家愛豆的帶貨數量,以便確定他體現出了與“頂級流量”相稱的帶貨能力。然而,一次統計最多隻能證明在當次統計之前,愛豆保住了頂級流量的地位,未來瞬息萬變,這一頭銜可以維持多久難以預料。換言之,“頂級流量”的身份只能從過去中得到確認,卻不得不面對來自未來的挑戰——這種時間上的錯置帶來了不可能被消除的不確定性。由此,消費成為了

齊格蒙特·鮑曼

所說的驅魔儀式,成為了粉絲們緩解焦慮的救命稻草。

飯圈文化的哲學省思

作為驅魔儀式,消費的功用在於舒緩不確定性帶來的焦慮感。並且無論最後的結果怎樣,消費的效果都無法被否定:如果銷量巨大,那麼“我”便成為了消費大軍中的一員,如果銷量不夠理想,在痛苦之餘“我”也能以自己已經盡力來自我安慰。簡言之,在充滿了不確定性的爭奪“頂級流量”的殘酷遊戲中,不斷的“消費”是最能有效應對一切焦慮的驅魔手段。

正因為飯圈要求粉絲們不斷地進行消費和投入,為自己的愛豆確立頂流身份。由此,不斷吸收新的粉絲,獲得新的購買力,就成為了亟欲幫助愛豆維持頂流頭銜的粉絲們的必然選擇。

在飯圈中,旨在贏得新粉絲的“安利”極為重要。甚至有人喊出了“安利是合格粉絲的終生事業”這樣的口號。在消費主義的規訓下,原本“自娛自樂”的理想已經從根本上不再可能,一旦為自家愛豆贏得“頂級流量”身份的慾望出現在飯圈之中,飯圈的擴張和話語的傳播就已成必然。

而在吸收新血的同時,對流量和

商業價值

的追逐讓粉絲們對一些在他們看來“損害明星商業價值的行為”發起了征討。一個十分典型的例子就是飯圈對於“泥塑”的態度。泥塑在飯圈遭到抵制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將男愛豆女化的“泥塑”行為破壞了愛豆的“蘇感”(對女性群體的吸引力),進而影響愛豆商業價值。由此,基於商業價值和“頂級流量”的身份,消費主義為粉絲們劃定了敵我界限。

因此,自我身份建構的需求和多方面推動的飯圈濫化使飯圈不斷干涉或吞併其他意識形態,演變為一個兇悍的且組織性極強的機器。至於其未來可能的走向,和在更大的領域可能產生的社會影響,都不可被小覷。征討和擴張,這幾乎是飯圈自誕生就已註定的軌跡。

文章來源:光明日報客戶端

劉文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