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年,我又回來繼續寫《大明王朝1566了》。

人物像本來應該至少寫五個,可品評來品評去,能力不夠再為誰作一傳,暫時就寧缺毋濫吧。

我在寫劇評的時候,包括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並沒有看《大明王朝1566》的小說。我回答下很多評論裡都提到小說如何如何,我也並沒有以此做據,而是認為“

小說是小說,劇是劇”,要分割開來去看。

而且《大明王朝1566》的小說並不能算上乘之作,很明顯能看出這本小說是在劇本的基礎上改的,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小說沒有意義。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小說和原劇有所不同的地方,就格外的能體現出劉和平先生自己的意願,同時,一些鏡頭語言無法準確表達的細節,也能夠透過文字得以傳播,這些東西就是我這次文章要跟大家分享的內容。

下面開始正文。

《大明王朝1566》如果按照編劇劉和平先生的角度,可能並不算是十足功力的作品,但它無疑最受認可,甚至大家給予了這部劇一個連劉和平自己都不一定想過的高度評價。

劇和小說是有區別的,太專業的話語我不會說,只能用百姓家常來解釋自己的看法,劇除了編劇自己的設定以外,還兼有導演的整體想法和演員的具體演繹,因此反應出的作品是多位一體的。而像劇本和小說,則單純是編劇自己的見解。

我自己平常也嘗試著寫一些小說,有一點很明白,就是我自己創造出的人物,一旦落到筆下,為其他讀者讀到,就不再獨自享有對這個角色的支配權。從文學理論上說,作者和讀者是地位相等的要素,不存在誰高人一等。因此我們作為讀者也可以去詮釋人物,更重要的是建設我們自己的思維。

《大明王朝1566》的小說給我的收穫有很多。如徐階、高拱、張居正、趙貞吉,有一些描寫劇中並沒體現,小說豐富了他們的形象。再如王書辦、李玄這樣的小人物,刪繁就簡略去的部分,也很值得注意。同時,我們從小說中甚至可以窺見劉和平先生本身的喜惡,以及他對於男性美、女性美的定義等等……

文章分上下,講解順序大致按照原書順序,第一個是李玄。

(一)李玄

李玄終於省了過來,突然轉過頭望著那芸娘,大聲吼道:“

端杯,伺候老子喝!

——《大明王朝1566》第三章

芸娘又不再看他(沈一石),目光望向上方,那夜的情景彷彿在她的目光中浮現了出來:“我坐在床上,他坐在地上,喝了半宿的酒,哭了半宿,竟不敢看我,在地上就睡著了。

我去抱住了他,讓他的頭枕在我懷裡,讓他睡到了天亮,他還沒有醒,是織造局的太監用涼水澆醒了他,拖著就去了刑場。你現在要是願意喝醉,願意當著我哭,願意坐在這地上睡著,我也摟著你的頭讓你睡到醒來。

——《大明王朝1566》第六章

《紅樓夢》裡賈寶玉的一個丫鬟叫秋紋,還有一個現實生活中的人叫姜祺,這個人不厭其煩的給《紅樓夢》裡面的角色寫詩,給秋紋寫的那一首裡有一句極妙:秋紋器小究可哀。我們這裡大可以化用一下,也跟著說一句,

李玄器小究可哀。

劇中沒有這段話,只有一句“李玄把我當天人,你把我當賤人”,自然不會引起觀眾們的注意,甚至認為是芸孃的一面之詞,只為反抗沈一石。把全文放在這裡,大家再感受一下,對李玄這個人物的共鳴或許就會出現。

李玄作為河道衙門的監管,既然在楊金水手下,估計也不是個善茬,再一個他平日裡就對芸娘多加覬覦,劇中前面還有他調戲芸孃的加碼,可以說不是個好角色。

但毀堤淹田他是不知道的。在這場人禍導致的天災裡,拋開受災百姓不談,他才是首當其衝之人。從最開始的慌亂,再到慢慢領悟自己必死,他忽然轉頭對芸孃的怒吼,是人生最後的放肆,喝多了以後,所作所為也是心裡最坦率的表露。

更難得的是芸娘,對李玄這樣一個被棄如敝履的人,她走過去,哪怕李玄喝醉了不省人事,也一直抱著他,因為芸娘也是這樣一個出身低賤的可憐人,她用行動證明了李玄並不低賤,至少她並沒有對楊金水沈一石高翰文任何一個人這樣做過。我讀到這裡,想起那個將死之夜裡的李玄,醉醺醺的不省人事,想起芸娘過去摟著他。我很感動,

讓我覺得很溫暖,讓我感受到了溫度。

我有一個好朋友徐乃昊,他說我的劇評也好小說也好,最大的優點也是有溫度。

李玄器小究可哀,說到這裡就足夠了。

(二)王書辦

王用汲更震撼了:“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那書辦深望著王用汲:“大人,我在巡撫衙門當差已經四年了。”

王用汲還是有些不解,仍然緊望著那書辦。

那書辦輕跺了一下腳:“前任巡撫是誰?”

王用汲有些明白了,但還是不接言。

那書辦只好直說了:“前任巡撫是胡部堂,我是胡部堂的人。”

王用汲這才有些信了,深深地點了點頭。

書辦:“胡部堂和譚大人現在都在蘇州。這兩條訊息大人得趕快派人報到蘇州去。”說完便反身開了門,又回頭說了一句:“小人走了。”這才閃了出去。

——《大明王朝1566》第七章

胡宗憲是真厲害,他交出浙江巡撫的兼職,一方面是因為形勢所迫,一方面也是金蟬脫殼,不過浙江地面不能交給鄭、何。

而胡宗憲只用了一個小小的書吏,幾乎就將鄭何在巡撫大堂裡的所有勾當全部攻破。

王書辦最初的形象並不好,給海瑞、王用汲和高翰文的態度讓人聯絡到那些仗勢欺人的官吏。我最初以為他將高翰文給他行賄的玉佩還回去是因為他怕了這個欽差兼知府,不過想想,可能也有胡宗憲的因素在裡面,他後面還幫了高翰文,這裡不贅述。

小說裡後文言明,趙貞吉最不喜頂撞自己的官員,有人反問他便被革職,小說裡還說了是“姓王的書辦”,當時我以為趕走的就是這個王書辦。可後來趙貞吉聽從了楊金水,並沒有按照與胡宗憲的約定,將他的親誼開脫出去,報信的依舊是王書辦,由此推測,當時被趕走的應是另一個人。哪怕被趕走的是他,他還依然能掌握這樣的資訊,並第一時間通報給胡宗憲,仍舊是有幾分手段的。

所以我們看劇中,海瑞也好,胡宗憲也好。這些正面形象並不同於以往,做什麼都是橫衝直撞,反而是清楚明白的告訴我們,

正直不是蠢,做好事也是要手腕的。

(三)李時珍、胡宗憲

“你這次見了皇上,他的眼睛怎麼樣?

仔細想想。

”李時珍坐在大船客艙矮几右側的船板坐墊上,

緊緊地望著

胡宗憲。

胡宗憲在

冥神想著

:“眼睛還是有光,沒有昏眊的症狀。”

李時珍:“眼珠上紅不紅?”

胡宗憲

想著

:“好像眼白有些紅。”

李時珍神情

肅穆

了:“眼袋,眼珠下面的眼袋呈不呈青色?”

胡宗憲又想了想:“有些青。”

李時珍的目光

望向了艙外

:“都是水銀中毒的症狀啊……”

“要不要緊?”胡宗憲

關切之情立見

李時珍:“要是每天還服丹,保養得再好,也就三年五載。”

胡宗憲

怔在那裡,慢慢地,眼中有些溼了。

李時珍也

長嘆

了一聲:“在太醫院我就說過,勸皇上不要信那些方士之術,猶不可服方士的丹藥。正因為這個,在那裡待不下了。”

說到這裡,李時珍

站了起來

,在大客艙裡

慢慢踱著

:“

灰心。也不是我說你們,滿朝的大臣,還有那麼多以理學自居的名臣,就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話,沒有一個人去勸皇上遠離那些方士邪術。以嚴嵩為首,幾個大學士,一個個爭著給皇上寫青詞,逢君之惡!大明朝的氣數,我看是差不多了。

胡宗憲的眼

低了下去

——《大明王朝1566》第九章

這一段劇情沒有,實在是大遺憾!

李時珍這個人物在劇中不可謂不受爭議,尤其演員張子健還有另一個忠肝義膽有情有義的“李元芳”比著,大家都不喜歡李時珍。可如果這段劇情一旦能演出來,我想效果立馬就不一樣了。

李時珍牽掛嘉靖的身體,胡宗憲忠君之情極重,這我們都知道,可是都是側面描寫。可大家看原文第九章這裡,尤其是我加了粗體字的部分,兩個一心忠君憂君的形象躍然而立。這段對話發生在李時珍診病遇到趙貞吉、譚綸送趙貞吉走之後,李時珍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忽然問到嘉靖的眼睛,從而引發對於朝野無人勸慰皇帝修道的感嘆,隨即才要勸胡宗憲大義滅親去倒嚴,這樣一切才順理成章。

劇中刪除了這一段,李時珍上來就說大家對胡宗憲的評價,聽聞胡宗憲不發一言就激動,這樣的形象難免顯得毛躁。

這段劇情的缺失,對胡宗憲的影響還在其次,可對身為大夫的李時珍就不一樣了。

其實對於李時珍來講,嘉靖的身體實在是他第一牽掛之事,他從來都沒有因為自己被貶被排擠而不去牽念嘉靖,也正因如此,這樣的李時珍才堪稱我中華幾百年一出的大國醫!

(四)嘉靖、呂芳

見他(嚴嵩)這般年紀這時跪在那裡,

帽袍皆溼,答話時依然竭力維護自己的聖名,嘉靖的心一下子又軟了,似乎想起了他二十年來的辛勞,便默在那裡。

呂芳

當即

說道:“閣老,皇上也沒有叫你跪,畢竟八十的人了,還是起來回話吧。”說著便過去攙他。

嚴嵩這時便藉著呂芳的一攙之力,站了起來。

呂芳

又向嘉靖望去

嘉靖這才望了一下旁邊的那個矮墩。

呂芳連忙搬過了矮墩:“閣老,皇上賜你坐呢。”

——《大明王朝1566》第九章

嘉靖看見嚴嵩一舉一動一回話,在小說裡劉和平多次明示“心裡一軟”,這個描寫至少有三處,後面還有,這裡權作代表了。

我在講嘉靖和嚴嵩的時候,主要圍繞權謀術數,但我也非常明白的說了,嘉靖對嚴嵩絕對不是用過了就扔了,倒嚴而不倒嚴嵩絕不是僅出自政治考慮,包括後面六必居題字,我會再貼再講二人之間感性的一面。

至於呂芳,大家看看呂芳多厲害,嘉靖對嚴嵩心軟這個時候,呂芳可都沒去看嘉靖的臉色,他一見嚴嵩顫顫巍巍汗如雨下,立即過去扶起嚴嵩,證明什麼?

第一、嚴嵩老態著實可憐;第二、呂芳對嚴嵩亦有同情;第三、呂芳篤定嘉靖和自己一個想法。

老祖宗的形象是不是更鮮活了?呂芳就是這樣的人,聰明極了,但是,是個好人。

(五)芸娘、楊金水

沒有月的夜,星光照著黑沉沉的瓦礫場,有誰能夠知道這裡曾經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錦!

楊金水陪著芸娘也不打燈籠,從沈一石別院的後院門默默地走進來了。幾個黑影立刻守住了院門,站在那裡。

芸娘面對那一片瓦礫,慢慢跪了下去,放下手中的提籃,掏出了紙錢。

楊金水替她擦燃了火絨,彎下腰去,芸娘點燃了紙錢,深拜了下去。

楊金水待她拜了幾拜,便對院門外的黑影輕拍了一下手掌。他的那個隨侍太監捧著一把古琴走進來了,遞給了楊金水,轉身又走了出去。

楊金水把古琴遞向芸娘:“最後為他彈唱一曲吧,就唱他送你的那幾句話,讓他知道我該做的都做了。”

芸娘依然跪著,接過古琴擺在地上,從懷裡慢慢掏出了沈一石那張書箋,藉著紙錢燃起的火光最後看了一眼沈一石寫的那幾句話,輕輕將那張書箋放到了燃著的紙錢上,那張書箋也立刻燃燒起來。

“叮咚”一聲,芸娘撥動了琴絃,用《廣陵散》中那段應該彈角音的樂段,嚥了一口淚,輕唱起來:“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歸邙山……”唱到這裡她哽咽了,再也唱不下去。

——《大明王朝1566》第十四章

這一段其實並不關鍵,但我還是想貼出來。

原文裡的沈一石與趙立新老師扮演的沈一石還有不同,具體哪裡不同,我寫了這麼多劇評品了這麼多人物,卻說不大上來。不過楊金水和芸娘,大體上還是一樣的。

我以為楊金水對沈一石只是盡義務,沒什麼實在情義,看了小說再想想,要是真沒情義,也不會那麼照顧芸娘和高翰文,這一段夜祭,很能說明一些心裡真實所想。

芸孃的身世,在小說末尾有一個揭秘,是劇中沒有而且讓我很是意料之外的,可想來又著實是情理之中,對應到這裡也很合適,賣個關子就不說了。

(六)高翰文

高翰文的眼中盈出了淚花:“哪一天剛峰兄也不做官了,我就來找你。”

海瑞搖了搖頭:“我那個地方是天涯海角,太熱,你過不習慣。再說你喜歡的那些我都不會。還是互寄遙思吧。”

高翰文:“我會來找你的。”

海瑞望著他:“你硬是來了,酒飯還是有吃。”

——《大明王朝1566》第十四章

小說裡的王用汲和海瑞很正常,沒有劇中那麼多讓腐女們發狂的點。但這裡的高翰文我實在是不懂,他到底要找海瑞幹啥。根據海瑞的回話,我估計海瑞也沒懂。那應該只有高翰文自己和劉和平知道了。不過按照劉和平筆下描寫來看,高翰文估計長得比海妻可好看,劉和平就誇了海妻秀氣之類的,誇高翰文長得好看的筆墨可不少,我記得後面還有一處說裕王和張居正都“為之傾倒”……

知乎上有人逗趣,說

劉和平寫劇本就應該單獨僱兩個人,一個寫言情的,一個寫耽美的,把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交給別人。

我認為這個評價極對,極對。

本文最後一節我還會就這個問題談。先說正經的。

高翰文呢,才情極高,但海瑞顯然不是什麼喜歡絲竹管絃的人,吟弄風雅跟海瑞也不搭邊,要非得談詩歌,明顯海瑞和胡宗憲更有共同語言……我又想起來,高翰文對胡宗憲也是這樣,非常佩服,五體投地,只能說高大人真是書生意氣,小孩似的。

這句話真是誇。

(七)嘉靖、胡宗憲

嘉靖的目光望向了呂芳和胡宗憲:“指揮千軍萬馬的人,就讓他站著喝,他撐得住。”

一句話就像灌注了一股莫大的生氣,胡宗憲立刻鬆開了雙手,接過了呂芳手中的碗,雙手捧著一口將那碗蓮子羹喝了下去。

喝完了那碗湯又雙手將碗遞給呂芳,

人居然已穩穩地挺立在那裡。

跟嘉靖跟了幾十年,

呂芳就是在這些地方由衷地佩服這位主子,什麼樣的人他都有不同的辦法駕馭。輕輕的一句話就將一個要倒下去的人說得又挺立在那裡

,呂芳望了一眼嘉靖,又望向了胡宗憲,點了點頭,示意他去看賬。

——《大明王朝1566》第十四章

公忠體國四個字,是劇中胡宗憲一生的寫照,而忠君愛民,更是他的內心追求。

為什麼胡宗憲會選擇跟著嘉靖“勉為其難”,而不是跟著嚴嵩“再忍一下”,直接將倭寇剿滅?因為這個問題對於胡宗憲這個人來講,答案是一定的。胡宗憲是否猶豫?當然猶豫,後文裡明確寫了他將嚴嵩寄給他希望他養寇自重的書信燒燬,胡宗憲的猶豫清晰可見。但是,這種猶豫僅僅停留在感性層面、停留在個人層面。

然而,只要胡宗憲理智尚存,只要胡宗憲還是浙直總督掛兵部尚書銜,他決不會猶豫。萬里逢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

嘉靖當然能讓胡宗憲一句話就振作精神,嘉靖知道那是全天下最忠誠的官員裡最有能力的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人,只要自己下令,他一定撐得住,他一定能勉為其難!

嘉靖也著實瞭解胡宗憲,信任胡宗憲。所以我還是那個觀點:後面趙貞吉入閣時,劇中原創了嘉靖眯著眼睛望天說了一句“貞者,吉也”,這句話說得絕不僅僅是趙貞吉,更是胡宗憲!

(八)嚴嵩

坐下後嚴嵩才隱約看見胡宗憲跪在嘉靖蒲團的右前方,兩隻大木箱已經開啟,擺在蒲團的前方。

二十年了,皇上的精舍只有自己一個外臣能夠進來,今天胡宗憲居然能夠跪在這裡,而且跪在開啟的賬冊木箱邊,老嚴嵩當然明白了夜間胡宗憲抬著賬冊來看自己是皇上的旨意!

嘉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嚴嵩,嚴嵩的臉平靜如水。

——《大明王朝1566》第十四章

知乎上對此問題專門有過討論,即嚴嵩知不知道胡宗憲是奉旨刺探自己。我當時的觀點是這個問題本身意義不大,無論嚴嵩知不知道都會那麼做。

現在有了這個回答,我要好好捋順一遍了。

劇中嚴嵩將自己家剩飯熱一熱端上來,又親自給胡宗憲挪飯碗的劇情,小說裡並沒有,但我認為這一段非常好,因為與嘉靖的蓮子羹遙相呼應,表達出一件事,那就是嚴嵩和嘉靖身份不同立場不同希望胡宗憲做的事也不同,

但是,他們倆對胡宗憲的心是一樣的。

那麼放在這裡,該怎麼解釋呢?胡宗憲夤夜求見,嚴嵩一直在等他,看見了賬冊也是真心著急,更是真心替胡宗憲考慮,不過出於這麼多年的政治敏感,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而多年的經驗自然告訴他,他既然能在精舍內看見胡宗憲,他就知道胡宗憲昨天來是奉了旨的。

既然如此,我又要提一個問題,嚴嵩在不知道嘉靖讓胡宗憲來的情況下,認為胡宗憲帶賬冊來見自己是犯了忌諱,而且打定主意要把這事攬在自己身上,自己抗住,全力開脫胡宗憲。可現在嚴嵩知道了,胡宗憲是嘉靖派來的,那麼嚴嵩還要不要保胡宗憲呢?

要!而且,是更加要!

為什麼?因為哪怕確如嚴嵩所料,哪怕嚴嵩已經篤定,這件事依舊是暗地裡的,它是擺在下面的四斤重。知道,才要裝不知道。

那麼嘉靖什麼反應呢?

嘉靖:“這是胡宗憲從浙江帶來的兩口箱子,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嗎?”

嚴嵩:“回聖上,不知道。”

嚴嵩果然如胡宗憲所奏,一來便為胡宗憲掩飾,

嘉靖的心裡突然湧出了一股酸味,連他自己也一時分辨不出是酸楚還是嫉厭,一向不露聲色的面容也浮出了複雜的表情。

只有呂芳站在一側感受到了嘉靖的反應,那顆心不禁提了起來。

——《大明王朝1566》第十四章

嘉靖為什麼酸楚?因為嚴嵩和胡宗憲這份師生情當真不是假的,而且,這倆人當真有功;那嘉靖又為什麼嫉厭?因為嚴嵩當真為了胡宗憲瞞自己啊。嘉靖又為什麼最後是複雜?因為嚴嵩確實老了,他的黨羽又確實有毛病,他畢竟有功,他早晚要倒,他到底不爭氣,他到底侍奉自己、為自己遮風擋雨二十年啊。嘉靖對嚴嵩能沒有感情麼?呂芳對嚴嵩能沒有同感麼?呂芳後來是在倒嚴裡起了大作用,他自己主內四十多年,有一半是跟嚴嵩配合,他就一心想要嚴嵩死?不可能的。

所以當嘉靖說出“天地君親師”的時候,嚴嵩什麼反應?

嘉靖的目光又望向了嚴嵩,嚴嵩抬起了頭望向嘉靖,

兩眼裡滿是那種老人才有的十分孤獨的目光。

嘉靖的心一下子軟了,不再看他

,轉對胡宗憲:“告訴閣老,裡面寫的都是什麼。”

——《大明王朝1566》第十四章

嚴嵩為何孤獨,為何孤獨到連嘉靖這個人都不再看他,

我年紀太輕了,經歷的太少了,不敢妄自做解釋

,各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九)嚴世蕃、高拱、張居正

愛吵架的從來就怕兩種人,一種是任你暴跳如雷,他卻心靜如水;一種是挑你一槍,揚長而去。高拱今日使的就是第二招,把個嚴世蕃氣得撂在那裡,偏又在西苑,總不成提著袍子追過去打,這時一腔怒火便只有噴向另一個人了,那就是還站在那裡的張居正。

——《大明王朝1566》第十四章

張居正當然不會揚長而去了,他屬於第一種人。

再一個我要說,劉和平在小說裡多次說過“嚴世蕃這張大臉”。

我給你們講,在全書裡只要出現“大臉”一定說的就是嚴世蕃

,有一次還特別言明嚴世蕃臉白,寫的是“大白臉”。

為什麼臉大也能理解,吵架總輸,還總挑釁,挑釁也贏不了,時間長了,

末梢神經壞死把上面憋大了。所以你說找什麼張志堅呢,應該找範廚師來演嚴世蕃。

(十)海瑞、海母

世人常以為至陽至剛之人和旁人不同的是,處變不驚,臨危不亂,寧折不彎。殊不知至陽至剛之人較之常人最大不同的是心地坦蕩,不受纏繞。譬若斯人處危地困境,該吃飯還吃飯,該睡覺便睡覺。若“枕戈待旦”者,並非拿著槍睜眼坐待天明,而是心如空城,枕著一杆槍也安然睡了。海瑞幾十年侍母之寢也是這樣。母親未睡自己便悉心照料,母親睡了,自己便心安入睡。他哪裡知道,多少個夜晚,就在自己沉睡之後,

母親總是這樣坐在自己身邊,關照著他,等到天要亮時,再睡到床上去。所謂侍母,其實是“母侍”。

——《大明王朝1566》第十六章

李時珍礙於面子,沒好意思說,那我替他說吧。

就你們老海家這孃兒倆,誰也不侍誰,你家早有孫子了。

窮人家孝順孩子個個都這麼孝順媽麼?夫妻倆不同床咋能生出兒子啊,靠念力?

小說裡寫得很明白,海母在屋裡聽著,海瑞和李時珍在外面,海妻走過去的時候,是李時珍讓她坐下的,海瑞沒說她坐下,海母就很高興。為什麼高興?因為這證明海瑞眼裡沒有找個媳婦,眼裡沒有媳婦,一個婆婆為什麼高興?因為兒子心裡只有娘啊。

老婆婆見不得兒子對媳婦好,是難免的人之常情,但是,應該剋制。同理到所有人際關係上,人如果要和集體平靜相處,都要剋制自己那些個小情緒。見不得人好,是最要不得的事,很沒有度量,跟男的女的沒關係。都說男人要大度,女的沒度量更可怕。

不過小說裡有非常多描寫,是海瑞在海母看不見的地方和海妻的互動,很有意思,海瑞是很喜歡這個妻子的。

(十一)趙貞吉

胡宗憲:“凡事都當作兩面想。浙江現在是個爛攤子,搞得不好你也會陷進去。如果搞好了呢?你趙孟靜就可能入閣拜相!聖上這是在為下一屆的內閣物色人選哪。”

趙貞吉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又收斂了

:“我不作如是觀!功過從來結伴而行,我不求有功,沒有過便是福。”

——《大明王朝1566》第十六章

劇中的趙貞吉本身十分曖昧尷尬,但我給你講,小說裡簡直都不是曖昧了,而是赤裸裸的嘲諷。“亮了一下”,黃鼠狼看見雞了?

一個理學浸淫多年的人,八字沒一撇,就因為聽見一個人說了一句自己能入閣,眼睛就能亮一下!?這什麼描寫?

我特地回去劇裡看了一下,劇中徐敏老師可沒“亮了一下”,估計人類也演不出來。劇中徐敏老師直接就擺手拒絕,而且也跟他後面說得一樣態度。

我是不知道為什麼劉和平對趙貞吉意見這麼大,描寫很多,從我來講,我很不樂見,不公平。大家都有功有過,就一到趙貞吉過都是過,功都是假。

寫一個人物醜惡有很多種,其中最醜惡的一種就是把一個人的假道學完全揭穿,就是金庸寫嶽不群那種。嶽不群前面雖然埋伏,到底沒有一黑到底,劉和平筆下的趙貞吉從出來都下去,一直都這樣。

我就佩服徐敏老師,演這樣的角色都能吸那麼多粉。

(十二)朱七

楊金水幾時受過這樣的罪,三伏的天,門窗緊閉,心裡又在翻滾著,偏不出汗,只覺得一陣陣煩熱,伸手去摸,因平時從不帶扇,都是隨時有人替他扇著,因此一把扇子也沒有。

坐在旁邊的錦衣衛那頭看出了,他們也是不帶扇的人,倒不是有人替他們扇,而是從來耐寒耐熱,這時他便用

右手抓住了蓋膝的短袍下襬上下扇動起來,風居然比扇子還大。楊金水向他投過一絲示謝的目光。

——《大明王朝1566》第十七章

七爺真是了得。

外面海瑞審案子波譎雲詭,七爺就用自己的下襬給楊金水扇風,兩個人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動作呢?楊金水還挺高興……我是不太理解。

(十三)呂芳、高翰文

儘管早已心如死水,高翰文這波瀾一驚還是非同小可,立刻站起了,跪了下去:“罪員高翰文拜見呂公公。”

呂芳坦然受了這一拜,待他拜完後,煦煦地說道:“請起,坐吧。”

高翰文再站起後就沒有進來時那般平靜了,坐下後臉上立刻湧出了激動:

“朝局敗壞,已成痼疾;蒼生之苦,實難名狀!呂公公知否?我主皇上知否?”

果然是個書生,呂芳默默地望著他,不答他,反問道:

“何為知?何為不知?”

高翰文一怔,剛才還激動的面容立刻顯出了失望。

呂芳仍然十分平和:

“聖人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一些你知道的事。知道的你就回答我,不知道的你就說不知道。”

——《大明王朝1566》第十八章

呂芳這裡念出《論語》,之於高翰文,自然就是他下面說的“知道的你就回答我,不知道的你就說不知道”。不過,之前高翰文的問題,呂公公知不知道、皇上知不知道,怎麼解?

我的理解是

“該知道的就知道,不該知道的就不知道”。該知道的,千斤重;不該知道的,四兩重。

下文還有一段很有意思:

高翰文突然警醒了,莫非浙江的案子已經查到了織造局,查到了楊金水,這才驚動了這位宮裡人稱老祖宗官場暗稱“內相”的呂公公深夜親自來了!

他立刻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自己檻送京師的前一天晚上在杭州知府衙門後堂曾經提醒過他的海瑞。他定在那裡,眼前的呂芳虛了,慢慢幻成了海瑞……

呂芳見他光虛了,緊接著說道:“我今天到這兒見你,為了救你。有什麼就說什麼,全都說了,你就沒事。”

人之幻相皆由心生!或是天意,呂芳這時說的話共是五句,二十七字,海瑞那晚對他說的話也是五句,二十七字,這時高翰文眼前的呂芳既已幻成了海瑞,他那和海瑞說的同樣字句的聲音自然地幻成了海瑞的聲音:“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裡,什麼話也不要說。只有沉默,才能出獄。”

“說吧。說了我也好給你解脫罪名。”呂芳依然不緊不慢地催道。

高翰文眼前的海瑞消失了,還是那個呂公公坐在那裡。

——《大明王朝1566》第十八章

我很能理解為什麼電視劇裡沒有這一段,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來呂芳怎麼能幻化成海瑞。而且這一段我實在不知道劉和平什麼意思。

(十四)趙貞吉

趙貞吉:“我是主審,你是陪審,我提審欽犯你在一旁陪問這就是你該管的。抄沒沈一石的家產追繳鄭泌昌何茂才以下諸員的贓款,充作何種用途,都是你不該管的。昨夜你不經請示便獨自提審鄭泌昌何茂才,我容忍了你。今天你居然管起我和胡部堂的軍國大事來了。海知縣,沒有中過進士,沒有進過翰林院,這點規矩也該知道的。”

這就不只是以權勢壓人了,功名出身在官場最為看重,但凡有一點仁恕之心,出身正途者對出身非正途者往往都回避科甲二字,趙貞吉身為上司,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如此刻薄可見他對海瑞已何等深惡。

……

趙貞吉心中之羞赧可想而知,畢竟一代“碩儒”,半生的工夫都下在“格物致知”上,這時遇到這樣的對手,

反而激起了他的爭強辯勝之心,乾脆放下了上司的身份,緊盯著他

……

趙貞吉這時

已被自己一番宏論處於亢奮狀態

:“你說。”

——《大明王朝1566》第十八章

趙貞吉對海瑞的厭惡我是看出來了,作者估計對趙貞吉意見更大,我妄自揣度一下,是不是在劉和平老師人生裡出現過一個這樣的上司……唉……沒啥說的,過吧。

(十五)裕王、李妃

裕王雖背對著她,卻知道她在揩淚:“哭吧,再過幾天我這個儲君被廢了,就不用再哭了。

你帶著世子向父皇求個情,看在孫子的分上,父皇應該還會給我們一塊藩地,咱們奏請搬到湖北去,那裡是父皇的龍興之地,守著我祖父興獻皇帝的陵寢,咱們一家平平安安過下半輩子。”

“王爺!”李妃手裡拿著手帕淚水奪眶而出,哪裡還有心思去揩,奔了過來在背後抱住了裕王的腰,將臉緊緊地貼在裕王的背上:“王爺千萬不要再這麼想!以前的事都是臣妾的錯,千條理萬條理都沒有跟王爺使性子的理。王爺今天這樣說了,往後有什麼話臣妾都會跟王爺直言。譬若眼下這個局勢,王爺的苦臣妾也知道,既要事事順著皇上,心裡又要時刻揣著我大明的江山和百姓。既有這顆忠孝愛民的心,王爺就是天下最好的儲君!父皇何等聖明,又怎麼不會知道自己的兒子。”

被愛妾在背後抱著,這番話又是如此貼心貼理,裕王的腰慢慢挺直了,這種感覺甚難分明,究竟自己是背後這個女人依靠的大樹,還是背後這個女人是支撐自己的大樹?

他將手裡的書往一旁的椅子上扔去,雙手握住了圈在腰前李妃的手,慢慢將那雙手掰開,牽著她的一隻手又將她慢慢拖到了身前。

李妃許久沒有見到裕王這樣的目光了,這時被他看得羞澀感動委屈一齊湧上胸頭,低下了頭:“臣妾要是說得不對,王爺只當臣妾沒說就是。”

裕王:“說得好,說得很好,接著說。”

李妃這時望著裕王的胸襟,輕輕說道:“朝裡的大事臣妾哪裡知道那麼多。可有一條臣妾心裡明白,

先帝正德爺就是因為沒有後嗣,父皇當年才因宗人入繼大統。眼下父皇只有王爺這一條根,王爺又替父皇生了世子,祖宗的江山社稷終有一天要由王爺承祧,父皇怎麼會斷了自己的根?

就拿今天這件事看,呂公公發配去修永陵,嚴閣老被命在家裡養病,卻讓徐師傅在內閣當值,就足見父皇不願傷著王爺。再說浙江的事,有趙貞吉在,有譚綸在,不會出大亂子。就算王爺舉薦的那個海瑞和王用汲做事過了頭,也是清官在辦貪官,犯不了大罪。

《易經》上說‘潛龍勿用’。在楊金水押進京師之前,王爺什麼也不要想,咱們這幾天就當平常百姓家一樣,關起門來過幾天平常日子。

水落石出的時候,皇上自然會有旨意,徐閣老高大人和張大人到該來的時候也自然會來。”

裕王眼前那一片灰暗被她這番話輕輕一撥,竟見到了一線光亮

,見李妃依然微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胸襟,不禁

用一隻手輕輕托起了她的下頜

,望著她:“可惜你是個女兒身,要是個男人從小好好讀書,不比徐師傅高師傅和張師傅他們差。”

李妃被他說得破涕笑了:“臣妾勸王爺,王爺反笑臣妾。”

裕王:“我說的是真心話。往後遇到什麼事,你都這樣跟我說。聽你的,關上門,咱們這幾天只讓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說完這句,

他的步伐也有力了,走到椅子前拿起那捲書,坐下認真地看了起來。

李妃心裡熱烘烘的,亮亮的目光看著在那裡看書的裕王,好一陣子,自己也去拿起了針線,走到裕王身邊的那把椅子前坐下了,一邊繡著道袍,一邊陪他看書。

可這時光也就短短一瞬,裕王坐在那裡看了沒有幾行又站了起來,又開始似看非看來回踱步,顯然剪不斷理還亂還在牽掛那件天大的心事。

李妃望著他:“王爺。”

“嗯。”裕王停了步望向她。

李妃笑著:“臣妾想起了一句李清照的詞。”

裕王:“哪句詞?”

李妃笑道:“此愁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裕王尷尬地淡淡一笑:“沒有的事。”又坐了下來,不再踱步,盯著書看。

——《大明王朝1566》第二十一章

李妃有多重要?這一大段話貼出來自然不言而喻。不過我要說一句,大樹當然是裕王。拿主意的人是裕王,不是李妃。

再一個就是,在小說裡裕王和王妃的對話裡,出現過興獻皇帝和正德爺,這在其他地方並沒有設計。《大明王朝1566》說是歷史,其實只是借了一個虛殼,幾乎不會設計前事,偶有涉及也是臣子,諸如提到的越中四諫、沈煉等。因此這些話為劇中不用,可以理解。

再有就是,劇中的裕王和王妃,雖也恩愛,全不親密,全不似文中。可能是更為了凸顯裕王在嘉靖高壓之下的情況,再來也是與裕王府環境不符。不過李王妃能常伴王駕,一定是備受寵愛的。

關於小說和劇集的對比,今天就到這裡了。下一次會從徐階、高拱、張居正開始,尤其前兩位,在小說裡值得品評的段落極多,我們下次繼續。

2018年3月1日 20:21:14 凌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