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於孤，不過飲鴆未發。

一個覺得未來對他來說不過就是喝下毒藥而未發作的等待的人，滿壹很難相信這樣的一個人會對什麼東西真心喜歡。

他就會想起太后，太后喜歡

佛法

，喜歡夏季冰涼澆蓋蜂蜜的

乳酪

，喜歡裝在帶水的白瓷盤裡的

葡萄

紫色，喜歡少年蘊藉與權利德名，也喜歡野心勃勃的人，她曾經這樣滿懷憐憫地同滿壹說，滿壹，我最喜歡的就是人的掙扎，因為知道他們最後一定會妥協，猜測他會妥協於什麼是一件十拿九穩的快樂事。

那麼太子呢？那種呼之欲出的痛苦，連他都能感覺到的太子的掙扎，太子會妥協於什麼？

這實在很難想象，大概在所有人眼裡，太子什麼也都不夠喜歡。

不喜歡香車名駒，不喜歡嬌娘美婢，不喜歡賭誓話表，沒有金錢欲權利慾，甚至於沒有帝王欲，要靠著敲碎機緣才能將他留在人間的人，這樣一個人，討厭的東西倒是很多。

討厭乾紅棗與棗紅色，討厭畏手畏腳的語氣，討厭素餐尸位，討厭遲鈍廢話與言之鑿鑿的品德。

而滿壹發現，就是這樣一個人，或許竟稱得上偏愛

山楂

，不是茶裡的乾果片，或加有山楂的

甜糕

，而是新鮮放上幾日，表皮變得通紅而還未生褶皺的山楂，帶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蘋果甜氣與細沙的口感。

能夠發現這一點並不容易，太子從未表露過什麼偏好，也沒有過稱讚，滿壹想，大概連太子自己也並不知道，而他能夠發現這一點，還要得益於作為太子知書的漫長無聊，以及先帝十年如一日遣人送

茶點

的習慣。

負責打理茶點的人做事很細緻，原先也試著琢磨，按照食用多少與太子的反應推斷，然而這個辦法不久便失效，太子實在無有什麼偏好，這次喝了半杯的茶下次或許碰也不碰，而這一次淺嘗半口的糕點下次可能就吃了一整塊，如此反覆，後來也乾脆不再揣度，每日都換著花樣，或是當日見有什麼稀奇品色，也會挑些端來。

而山楂這東西並不是什麼稀奇，難登臺面，新鮮山楂更不用說，通常也就聞聞酸香氣解個疲膩，或是圖它顏色漂亮，擺在那做個點綴，出現的次數並不多。

然而就是這不多的幾次，滿壹發現，或多或少太子都會嚐嚐，吃得並不多，但是不拒絕。

不拒絕就是喜歡吧，滿壹想。

一旦開啟這樣的邏輯，再同太子相處就要顯得容易許多。一直到太子登基，成了皇帝，謝誨中去世，滿壹接手他的工作，有了更多的發現。

這個人，喜歡剛剛下過雨的

竹葉

，素色的瓷器，喜歡四月要勝過十一月，喜歡單花枝勝過繁雜的插花藝。

李妟臨

不可否認的是個好皇帝，置身事外者所特有的清醒冷靜，有手段也夠才智，源於對人心的過於瞭解而衍生的賞罰得度，遊刃有餘的聰慧叫他們都願意將他跟隨。

做皇帝要遠比做太子忙碌，天未醒，依祖訓早早的同皇后用過早膳，除去上朝，忙忙碌碌的一天，光在開和林或是平海閣就佔去大半的時間，再是青吹殿看看奏本讀書寫字，少有閒散。自登基不久

陳太后

隨先帝而去，此後於後宮種種無人規勸，或許是瞧不上她們的溫順侷促與瑣碎口舌，他愈發對此顯得心不在焉，哪怕排著了日子，常是在青吹殿理完政事，見天色不早，便就藉著繁忙推脫了。

最初也有妃子愛藉口送些

湯食

過來，一來二去，皇帝竟生出許多不耐，也就再少有打擾了。

皇帝大概是忙碌慣了，向來有早起的習慣，滿壹倒有些心疼皇后，十六七的年紀輕輕擔著六宮之首，事務繁雜，還要日日早起同皇帝共用早膳。

牙口有一種瓷器的清潔冷淨，笑起來尖尖下勾的內眼角不是彎彎鐮刀而是澄澈金黃的

蜂糖月牙

。

蜂糖月牙，滿壹想，有著這樣笑容的皇后，從她的眼神裡太容易發現，她大概是唯一一個先將他看做是丈夫而不是皇帝的人。

皇帝討厭聽到別人說無用的話，雖說也不會出言責罰，同他交談依舊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然而皇后看起來倒樂在其中，她不像她們一樣害怕以至於敬而遠之，十分喜歡在這時候同皇帝說上一兩句

閒話

，從而在這幾句話裡尋所他的細微情緒，她大概是很喜歡這樣的捕捉遊戲的。

皇帝吃飯的時候一般並不說話，皇后有時突然說上這麼一兩句，他就停下來聽她言語，認認真真瞧著人家，一點點的皺眉頭，也不阻止，倒有點無可奈何的意思。

再到送他出殿上朝，安安靜靜的，滿壹不回頭也能感受到皇后若有若無的悵然若失。

她實在是一個聰明人，皇帝的冷淡與厭惡於她清晰可見，面對這樣的冷淡，皇后大概總是很失望的。

滿壹很想要同她說，有很多個夜晚。

有很多個夜晚，他忙完政事就已經是夜色深深，月亮於墨黑的天際有一種洗滌的潔淨，皇帝看看窗外，嘆口氣站起身，繫上斗篷，滿壹跟在他身後，一道又一道的紅牆，霜光月影，她殿上燈火未滅，看著他從遠方踏月而來，眼睛隨他的腳步一點一點亮起來，蜂糖月牙。

屬於她深秋夜晚的等待，於她而言的無希望無承諾的長久寂寥期盼，她所永遠也無法想象的其中深意。

她不會知道。

在這樣的月光深夜，但凡她曾閉上眼睛，同他又一個細緻長久的親吻，一點點的墊腳吧，不要屏住呼吸，她一定會嗅到，她所著迷所深愛的那個人的嘴角，是熟透的山楂之味。

紅如滴落的大雪原野，靠近成熟與腐爛邊際，未生褶皺的細沙，那樣若有若無的蘋果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