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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羅生門》是個關於尋找真相的故事。針對一場密林中的兇殺案,幾個當事人各自給出了一套解釋,而真相則是被永遠懸置了。

它有兩個特點會讓人聯想到《公民凱恩》。

第一,《公民凱恩》也是個有關尋找真相的故事。報業大亨凱恩臨死前提到“玫瑰花蕾”,媒體工作者就試圖透過追查玫瑰花蕾的真相來搞個大新聞。第二,《公民凱恩》也採用了多視角敘述的蓮花瓣結構。

對於這種敘事結構,黑澤明與奧遜·威爾斯各自有不同的用法。

黑澤明讓每個人各陳事實,結局是真相的消解。透過永遠無法觸及的真相,展現出人性的悲哀:那就是人類至死都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對別人這樣,甚至對自己也這樣。

但威爾斯顯然是在用多視角結構來“縫補”事實。追查者的目的在於解釋“玫瑰花蕾”,每一個跟凱恩有關的人都敘述了一段他所知道的凱恩,以期透過這種方法來“整合”出一個真相。

這也就意味著:《公民凱恩》中各人的闡述是被假定為“可信”的,只是每人囿於自己的視角與見解,只能給出部分的真相,而作為整體的真相卻是唯一的。《羅生門》中各人的闡述則被假定為“不可信”的,每個人的解釋互相聯絡又各有矛盾,且每個人都是深度的利益相關者,作為整體的真相是不唯一、甚至不存在的。透過這種弔詭的事實,黑澤明把一個尋找真相的故事,巧妙地變成了一次對人性的質問。

無論《公民凱恩》還是《羅生門》,對故事都採用了開放式結尾的處理法。威爾斯到最後也沒有確切地告訴觀眾“玫瑰花蕾”究竟是什麼,儘管確實有暗示這是凱恩幼時雪橇上的商標,甚至有人以為這就是最終答案:

玫瑰花蕾代表著凱恩對失去童年的無盡遺憾。

但是結合整部影片來看,這一簡單象徵的說服力是很單薄的。如果再聯絡文字與被改編者之間的互文關係(威爾斯的原型是報業大亨赫斯特),“玫瑰花蕾”也有可能喻指傳主情婦的私處。即連一直汲汲於搞個大新聞的媒體工作者,最後也無奈地意識到:興許相較於凱恩不平凡的一生而言,玫瑰花蕾什麼也說明不了。

而《羅生門》則是透過懸置真相,把電影提升到了人性批判的高度。

多視角蓮花瓣結構作為非線性敘事的一種,實際上也開始出現在商業大片中,這意味著觀眾對這種敘事邏輯已經有了比較高的接受度。

比如說張藝謀的《英雄》。

在這部電影裡,透過每一個人物的講述,觀眾們看到真相在眼前一步步地展開,並由此獲得敘事的快感。英雄們的動機與經歷都是清晰可查的,有矛盾,有衝突,最後無名用所謂的“天下”解決矛盾。觀眾們於是收穫了一個確定的答案(無論對這個答案是否滿意)。

對“真相”的處理,顯示出商業電影與藝術片涇渭分明的區別。對前者而言,矛盾的解決永遠是第一位的,創作者致力於拿出最能令人信服、同時又能調動觀影者激情的答案。對後者而言,卻充滿了不確定因素,創作者或許是在輸出一種觀念,也可能只是藉此暗示某種生存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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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門》這部電影改編於芥川龍之介的兩部短篇小說:《羅生門》與《密林中》。

小說《羅生門》的貢獻主要在於提供了一個討論場景。電影中,黑澤明高度還原了小說裡羅生門的那種瀰漫著的破敗、陰冷、恐怖詭異的氣息。甚至可以說,黑澤明對羅生門這一場景的處理是非常文學化的,尤其是連綿不斷的大雨,讓電影瀰漫著一種甚至勝於原著的恐怖詩意。

芥川龍之介在作品中對人性的揭露近於詛咒,而電影中卻尚有一絲亮色與希望。比如樵夫最終並沒有任孤兒在雨中死去,這或許暗示著:即便人類缺少足夠勇氣面對自身的醜陋,卻同時還保留著可貴的善念。善念與自私,二者弔詭地統一於人性之中。

電影的主情節方面,主要是改編自《密林中》。

小說的文字直接是幾人被檢察官盤問的敘述。芥川龍之介將讀者置於“檢察官”的位置。盤問者反問、解釋,檢察官聲音卻是缺席的,透過盤問者的回覆文字暗示檢察官的存在與詢問內容,強化了讀者的這種角色感。

顯然,這一敘述場景是非常電影化的。所以當黑澤明將其轉化為電影語言之後,故事人物開始與銀幕前的觀眾互動起來,觀眾化身檢察官,去聆聽受審者、問出問題,去主動思考這場兇殺案,去接受被盤問者給出的解釋,去體悟不同解釋背後所蘊涵的人性悲哀。

影片人物對觀影者開口,其作用就是打破電影“完整世界”的假象,令觀眾對影片的“敘事催眠”產生戒備,從而達到所謂的“間離效果”。黑澤明旨不在於講故事,而是以電影語言作為工具,去呈現自己對人生的反思,因此羅生門中也就無所謂間離了。

但是在《黃金時代》中,這種方法就起到了完全不同的作用。許鞍華導演讓人物對觀眾開口,試圖透過這種方式讓觀眾走進蕭紅的內心,以不同人的視角去審視那個時代。同時,也利用這種方法提醒觀眾,去對敘事神話保持警惕。

但我感覺就整體效果言,其實挺失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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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視角的蓮花瓣敘事結構,實際上源自一些非常古老的、串聯故事的辦法。

比如《一千零一夜》。姑娘為免遭殺身之禍,每天晚上講一個故事。它搭建了一個基本的敘事預設:國王一天不聽故事就混森難嗖!從而讓聯珠故事有了存在依據。只不過其組成方式是同一個人講不同的故事。

在《十日談》中,故事場景被限定下來,是場景讓聯珠故事有了存在依據。組成方式則是不同的人對彼此講不同的故事。

在《公民凱恩》中,戲劇衝突被限定下來,是衝突的解決讓故事有了存在依據。組成方式是不同的人針對相同的題材,講出各自所知道的故事。

在《羅生門》中,審判場景被限定下來,是既成事實讓故事有了存在依據。組成方式是不同的人針對同一時間,基於不同利益訴求講出自己的故事。

當然,在我們的《水滸傳》中,則是先預設了108個好漢註定要逼上梁山的宿命,然後根據不同人物的經歷建立視角,移步換景地講出不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