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所見，世界一般有兩種很荒謬的看法。

A 有人看見個年輕怪物，瞥一眼他的年齡，腦海裡一估算，就興奮得鼻子流血。

B 有人看見一個現役的怪物，就像豬八戒一樣抽抽鼻子，老大不情願說“不就是有天分麼……”，然後就覺得自己精神上勝利了，高興走開去吃漢堡。

A群人的錯誤在於：他們以為天賦必然成功——2001年看到斯特羅邁爾·斯威夫特特扣了幾個籃，就屁顛屁顛把他選成榜眼的，就是這類人。

B群人的錯誤在於，他們以為成功必由天賦。他們看到31歲的科比還可以做拉桿、勒布朗在2009年的季後賽一路中遠距離機關槍掃射、姚明罰球百發百中時，就開始唸叨“啊這是天賦”。他們會選擇性無視巨星們每年夏天裝得滿一遊泳池的汗水。這群人適合去看梁羽生老師的小說——眾所周知，梁老師每部小說裡的菜鳥，到下一部熬完工齡，都會順理成章變身升級，中間過程全省略。

2009年夏天，世界看德懷特·霍華德，紛紛交頭議論：這廝一身橫練筋骨，真是洪荒巨獸，生人勿近。

問題是，德懷特不是梁大俠的主角，沒用修改器直接改級。

回看2004年他在亞特蘭大打高中，就是一個骨頭架子，表情酷似《十萬個為什麼》封面上的純潔少年遐想，怎麼看都是個二楞少年。

選秀資料上赫然寫著體重240磅合109公斤，也就比入行時的勒布朗重一公斤——他可比勒布朗高啊。

五年之後的2009年，德懷特的註冊體重120公斤。連跑帶跳還能學超人起飛，從當初的大骨頭架子到禁區野獸……11公斤硬扎扎塊壘分明的肌肉，可真不是吃吃喝喝憑空長上去的。

2004年他的選秀報告吹：這孩子高中時能打後衛，骨骼清奇外帶天賦異稟。那意思是一通了奇經八脈他就成鯊魚了。可你細看會發現，報告上淨誇他“骨架好”、“速度快”、“彈跳好”，純粹是田徑運動員標準。三季打完，情況有些不對。德懷特的確能跑能跳還能往籃板貼大頭照……但他還能幹點別的不？

偉大內線得分手們的得分觸覺與生具來，潛藏在他們的DNA裡。盧·阿爾辛多（賈巴爾，嗯）在高中時就開始用天勾讓防守者覺得“媽的我幹嘛跳起來自取其辱”，麥克海爾和大夢分別從冰球、手球/足球改打籃球后，無師自通成為了低位步伐教科書。

而德懷特，打完了三年職業籃球，他的得分手段還侷限於以下：快攻扣籃，空接扣籃，抓到進攻籃板後雙手扣籃，接到突破分球后扣籃……他曾經被歲數老他一倍的克里夫·羅賓遜防到單場只得一分，只用了一招：“蹲低身位卡住你的腰讓你沒法轉身。”

到2007年夏天，這個二楞青年還是毛手毛腳：他的成績是一堆兩雙，三季246場常規賽全勤，還有扣籃大賽上那張評委都沒看清的大頭照。

——還有，每次他到禁區裡“我投我搶我再投我再搶媽呀失敗了”之後，客隊的底線球迷朝他發出的嘲笑聲。

他的身體天賦，的確很好。

他的籃球天賦，其實不是那麼妙。

總之生涯前三年，他就是秀彈跳、吻籃筐、耍扣籃，練罰球。

然後，他就迎來他的命運轉折了。

一個二楞青年，傻愣愣的，力氣不錯，沒有技藝。遇到一個至剛至猛的師父，教了武功，忽然成為天下頂級高手，而且還是傻不愣登，無欲則剛。

二楞青年德懷特·霍華德遇到了帕特里克·尤因，外加斯坦·范甘迪。

尤因大概會說：叔我當年除了翹膝蓋頂人褲襠，也沒什麼花俏招式；只是叔也是個剛猛漢子，倒可以傳你幾手狠的。

2007年秋天，斯坦·范甘迪教練明白了：德懷特兇猛但不細緻，一動起來牆倒屋塌，得給他騰空一點，不然怕傷著自己人……託尼·巴蒂坐板凳，劉易斯+特科格魯鋒線首發，遠遠站開，德懷特喀喀嚓嚓變成了霸天虎。

進攻時，場面空蕩蕩，他學會了西克瑪步轉到面筐或側對籃筐，殺出一條血路後扣籃。

防守端，他一個人橫行霸道壟斷整個禁區，也不用怕一起飛把禁區裡的託尼·巴蒂給震飛了。

這是2007-09季魔術最成功的地方：一堆人擠在禁區裡只是礙著手腳，讓他人堆裡玩蘭花指，那是張飛對針眼。

拉開來，放他一人在禁區裡，轟轟發發耍開，擋著死觸著亡。天兵天將互相望：這猴頭原來恁的狂。

當然啦，你可以說二呆青年運氣真好：好骨架、好彈跳，隊友又肯幫襯著，遇到個明師，捏成合適的體系，還有個師父教著，福氣享盡。

可是直到2009年東部決賽前，都還有ESPN專家唸叨“幹嘛第四節不給德懷特球”。

哪怕到得總決賽，都還會有“魔術禁區弱側缺個把門的”、“魔術沒第二個籃板手”這類憂慮。

這也是沒法子：他並不是真正的天才。

尤因教了他面筐側身勾手和後轉身步伐，教了他卡位移步和禁區防守側滑。可是尤因沒法教德懷特柔和的手。因此，雖然他卡位壓空間勾手常能蹭進幾個，遇到肯特里克·帕金斯這種推不開的就有麻煩。

所以，魔術不能指望他進攻。

2009年的魔術是支防守堅韌的隊伍，他們依靠團結、信賴和快速倒手製造三分機會，敢於賭博投三分。

這支淳樸團隊的鐵軍，需要保持一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冷靜心態，才能長期保持這種略有變態的遠射攻略。

這是一支沒有王牌的軍隊。劉易斯？他面無表情地投籃，笑不露齒；特科格魯？一個年薪600萬的組織者，在對騎士的生死之際面露冷笑。阿爾斯通不知道何謂緊張，康特尼·李戴上鐵面具後像羅伊和漢密爾頓一樣冷峻。

而德懷特：他的存在讓魔術可以排倆小前鋒首發，因為伊哥達拉指出：“他可以以一防二。”同時，他的前場籃板和籃下吸引，又給了魔術全隊投三分的氣力。

當然不完美咯。殺到2009年總決賽為止，魔術一共敗了七戰，四戰是被對手最後時刻決勝。他們不夠機敏，只是像流水線一樣堅韌地，射進一記又一記三分球。

奧蘭多魔術的的大多數人，都經歷過了足夠多的挫折和無視。2007年夏天，他們或多或少，都是人生的失意者。內爾森被迫簽了一份低薪合同，特科格魯28歲才開始首發，劉易斯每天開啟報紙就看見關於2000萬年薪的新笑話。

可是，球隊有一個二楞青年，一切都好說話：德懷特嘴咧到耳朵邊，讓這支球隊充滿了這種調調：被絕殺？輸球？看那二呆青年，好象沒什麼大不了……

就在這樣“都沒什麼大不了”的過程裡，他們進到了2009年總決賽。

也許並不是德懷特籃球天賦有多高——身體素質和籃球天賦並不都劃等號——只是他能勤勤懇懇、嘻嘻哈哈地，練出一身肌肉，禁區死扛防守，一直維持著這個球隊所需的東西：防守和高容錯率，於是魔術才敢用三分球大開大合地賭命，一路賭到了2009年總決賽。

以及，當然，不只是好身體和好防守。

2009年東部決賽，騎士紛紛撲來擁抱，送他上罰球線：看這廝胳膊肘以下硬得跟機器人一樣，手指不行吧？

——魔術贏球的四場，德懷特19罰14中；9罰7中；13罰8中；16罰12中。

——那是他哥們科克蘭和普羅索羅一起練出來的。科克蘭說有七個月，他們一起和超人研究肉體升級程式。具體是這樣：

“通常來說，球隊的訓練會在中午結束。德懷特會回家，大吃一頓能量塊，然後開始娛樂和休息。而當晚上8點鐘時，如果沒有比賽，我們就會在訓練館裡會合，那時球場上空無一人，就我們三個。他只做一件事：練習罰球。這是非常枯燥的過程，所以我們的陪伴能讓他獲得一點樂趣，同時也能督促他。他每個夜晚必須罰進300個球，而最後20個球必須一口氣全部罰中，不能罰丟一個。如果有失誤，那麼計數就必須從0開始。有時他腦子記不清整300個，我們倆就負責這事。”

他的天賦主要在身體上，然而在技巧可塑性上，他不算個進攻天才。他的罰球和勾手，小臂發硬，手指發僵，和天勾大夢那種細滑手感，完全是兩樣。有些東西，他似乎就是練不出來。

想一下他從2007年夏天的犯規失誤機器，到2009年年度防守球員，再想一下2009年東部決賽他連續不斷的夾擊分球，再到一路罰球帶隊進總決賽。

我們總是容易忽略看似天賦好的人們，付出的努力。

——虛竹道：“原來如此。前輩，你天生神耳，當真非常人可及。”

——童姥道：“什麼天生神耳？那是練出來的功夫。”

2009年寫的了。

那年他在東部半決賽過了朗多，東部決賽過了勒布朗，去總決賽跟湖人決戰了。

那時他似乎真的有無限未來。

2012年之後，他走了多少彎路，我們也都知道了。

十一年後的今時今日，他、朗多如何調整好心態，跟著勒布朗一直走到最後……我們也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