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wind Cinema Vol.54

Aliens

Prolog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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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形2》(Aliens)海報

“所有的脂油,祭司都要燒在壇上,正如平安祭的脂油一樣。至於他的罪,祭司要為他贖了,他必蒙赦免。”——《利未記》[1](4:26)

拍攝一部公認經典電影的續作,幾乎是所有導演的噩夢,但有一人卻精於此道,往往能夠獨出心裁打造出流傳後世的系列第二部。

這個人就是詹姆斯·卡梅隆[2]。

如果說1979年雷德利·斯科特[3]指導的《異形》[4]是一部雖留白甚多、謎團重重,卻足以自洽的單體電影,時隔七載,詹姆斯·卡梅隆指導的《異形2》[5]則標誌著《異形》正式發展為一個電影系列,其後的異形宇宙[6]亦初露崢嶸。

卡梅隆本身是初作的忠實影迷,得到這個機會自然喜不自勝,在看過初作後他便曾自行撰寫過一部名為《母親》[7]的劇本,收到布蘭迪萬製片廠邀約時已是胸有成竹。這個劇本的大部分情節節點與《異形2》幾乎完全一致,就連結局處主角操控起重機與異形女皇[8]決戰的戲份都已涵蓋。在正式接下導演筒後,他一邊重新修訂劇本,以符合製片方腦海中“芮普莉[9]與一群大兵”的故事線,另一方面也在細節層面精雕細琢,著力在初作基礎上擴展出一個完整的異形宇宙。

《異形》初作重在驚悚,為實現卓絕的恐怖感,導演雷德利·斯科特極為依賴“未知”:演員們從未說出幕後黑手公司的全名,你只能在顯示屏與食品罐頭上看到它的標誌;異形蛋究竟從何而來,沒有做任何解釋;諾斯托羅莫號[10]降落的小行星位於何處,廢船[11]為何墜落此處,太空騎師[12]與異形之間的關係;甚至是主角芮普莉的全名和她的背景故事,也從未提及。凡此種種,均採取留白方式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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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作是人類第一次訴諸武力與異形進行正面對抗

這種創作手法於初作自然是成功的,但對卡梅隆而言,照搬前輩的配方顯然並不可行,他也無意邯鄲學步。如果說前作的主題是“驚悚”(Horror),續作的主題便是“恐怖”(Terror),這部動作戲爆棚的續作單刀直入、毫無保留地展示異形與人類的正面對抗。在這一創作思想指引下,卡梅隆花了大量心思填補斯科特留下的諸多空白,以便讓異形宇宙更為真實可信:他從聖經中汲取靈感,給諾斯托羅莫號船員初次遭遇異形的小行星一個名字:“LV-426”;他不僅給芮普莉取了一個名字“艾琳”[13],還給了她一個名為“阿曼達”[14]的女兒(阿曼達也是2014年發售的遊戲《異形:隔離》[15]中的女主角);他引入異形女皇以補完異形的生殖迴圈;也終於明確了初作眾船員口中“公司”的名字,將其從初作的“維蘭-湯谷[16]株式會社”正式更名為“維蘭德-湯谷[17]株式會社”。

也許在部分初作影迷看來,卡梅隆的做法並不可取,將籠罩在異形身上的謎團幾近徹底揭開,既傷害了前作費盡心機營造的神秘感,也為後續作品的展開立下了難以逾越的障礙。不論大衛·芬奇[18]和讓-皮埃爾·熱內[19]如何想要回歸初作的幽閉恐怖氛圍,經過《異形2》的演繹,觀眾心中的異形已再非初作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終極獵殺者。然而對本片而言,這種手法顯然是必要的,殖民軍陸戰隊[20]與異形的殊死對抗佔據了最主要的螢幕時間,若無足夠的背景細節以解釋衝突雙方的動機,恐怕觀眾只會在觀影之後感到一頭霧水和不知所謂。

但僅僅構建詳盡的世界觀,遠不足以讓《異形2》名列影史最佳續作名單之內,真正令之鶴立雞群的原因卻是它對於怪獸電影涉獵主題範圍的進一步開掘。《異形》初作是一部“強暴電影” [21],它對於異形生殖方式的展現深深觸動了人類(尤其是男性)對自身優越感的盲目自信,《異形2》卻是一部“戰爭電影”[22],它固然延續了對人類優越感的嘲諷與反思,又在硬科幻的皮囊之下加入了對於時代主題的反思,殖民軍陸戰隊從裝備、用語、行事作風以至最終命運,都明顯指向了越戰中的美軍。

在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甚至可以說,《異形2》就是一部披著科幻怪獸片外衣的美軍越戰史。

Grunts in Sp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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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體演員合影

“人們往往認為戰術居於其他更宏大的議題、戰略、目標之外。但是在越南美軍雖然獲得了戰術層面的勝利,在戰略層面卻失敗了……越戰留下的一項遺產,便是給人們上了寶貴的一課:各式各樣的歷史、政治、文化、社會因素都會影響到軍事行動……成功不僅取決於軍事行動,同樣取決於正確分析特定衝突的性質、搞清敵人的戰略,估算盟友的優勢與劣勢。在越南發生的這場漫長的苦戰為美軍留下的最好的遺產,也許便是教會了我們要懂得謙遜。”——美軍官方歷史

在《金剛:骷髏島》中,塞繆爾·傑克遜[23]飾演的美國陸軍中校普雷斯頓·帕卡德[24]有一句臺詞,他說:“相機所能帶來的傷害遠甚槍支。我們並未輸掉戰爭,只是拋棄了它。[25]”不同利益方對越戰結果的態度各不相同,也許大部分人視其為美軍歷史上少見的慘敗,也有人將美軍的撤退視為在國際社會與國內輿論雙重壓力之下的戰略調整,而非戰敗,帕卡德的表述顯然代表著後者的觀點。無論彼時共產主義社會為越共提供多少武器和物資支援,美軍在整體實力上相對越共擁有巨大優勢都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從結果來看,美軍固然給北越方面帶來了巨大的傷亡,自己同樣代價慘重,因這場侵略戰爭而引起的戰後賠償數額更是為其帶來了沉重的財政負擔。

將美軍拖入泥沼、無法快速贏得戰爭的原因複雜而多樣,越共的人民戰爭策略固然是重中之重,美軍彼時尚無法如其後的伊拉克戰爭中那樣完成精確打擊的技術,也令其空中火力優勢化為烏有。美空軍在越戰期間投在越南和柬埔寨兩國土地上的炸彈,其炸藥當量在人類戰爭史上名列前茅(這種規模的空隙,很大原因是美軍方為了申請軍費預算而刻意推動的),然而這些炸彈不僅大部分並沒有形成有效殺傷,不僅有大量沉入湖中,更有一部分未能成功引爆,至今仍在吞噬平民的生命。但美軍最終自這場戰爭中抽身而出,最重要的原因恐怕並非傷亡數量、輿論抑或國際政治壓力,而是對戰爭形勢的錯估以及對於敵人、盟友的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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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們輕佻的態度可見,陸戰隊員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對的究竟是什麼

“首先,我們並不瞭解自己。我們以為這不過是另一場朝鮮戰爭,但這其實是另一個國家。其次,我們並不瞭解南越盟友……對於北越則所知更少。胡志明是誰?沒人清楚。所以,直到我們瞭解敵人、瞭解盟友、瞭解自己之前,我們最好距離這種骯髒的生意遠點兒。它太危險了。”——美軍首席戰爭架構師馬克斯韋爾·泰勒[26]將軍

戰爭形勢方面,美國國內對美軍進軍越南的態度經歷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從最初的普遍支援,迅速轉向了強烈反對。觸發這一反彈的原因眾多,但駐越美軍負責人對於戰爭進展順利的虛假報告遭到媒體揭穿顯然是致命一擊。自與官方宣稱相沖突的媒體報道出現之後,民眾與軍隊之間的關係漸漸走向針鋒相對,軍隊對越戰進展的不實報道不僅催生了對於政府的不信任,更重要的是引起了大多數美國人的反思:“美軍究竟為何會出現在越南的土地上?”

敵人方面,美軍對越共的瞭解極為有限,越南的複雜地形讓索敵變得極為艱難,越共軍隊雖然原始卻依託環境構建的陷阱、以及一系列非常規戰爭手段,亦給裝備精良、適應正規戰的美軍帶來了極大傷亡。此外,越共的人民戰爭政策也讓美軍屢屢陷入國際輿論的聲討之中。在無法將越南平民與越共成員清晰分辨之後,美軍士兵犯下了諸多令人髮指的戰爭罪行,其中更是包含多次針對越南平民,尤其是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的大屠殺。

盟友方面,美軍一心一意支援的南越政權,不僅其領袖無能至極,整天只擔憂政變發生(諷刺的是,最後取其性命的殺手背後的支持者正是對其無能極度不滿的美國);軍隊缺乏訓練且毫無戰意(越共甚至經常為戰爭推進如此順利而感到吃驚);整個政權的專制形態與美國所宣揚的民主自由更是相隔千里,對這一點的媒體報道則進一步引燃了國內的反戰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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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死去的殖民者,都會孕育出一頭異形

“你可以殺掉十個人,為每個被殺的美軍士兵復仇……但即便如此,最終的結果依然是你輸我贏。”——胡志明

之所以在回顧《異形2》之前,先花如此大篇幅來回顧美軍在越戰中的遭際,正是為了和影片中殖民軍陸戰隊與異形的戰爭進行對照,當我們將殖民軍陸戰隊代入美軍的角色,再將異形代入越共身份,一切就變得異常明晰了。LV-426號小行星上的殖民地雖然是在維蘭德-湯谷株式會社的資助下建成的,但在失聯之後,陸戰隊對其現狀一無所知。他們對殖民地建築結構的瞭解甚至不如小女孩紐特[27](對應美軍對越南熱帶環境的不熟悉);對異形身為終極獵殺者的特性一無所知,被異形藉助通風管道(對應雨林)打個措手不及(對應美軍對越共的所知甚少);即便芮普莉數次試圖警告,他們也毫不在意,只是對自己的火力無比自信(對應美軍試圖利用接連不斷的空襲摧毀北越軍隊),直至發現自己的武器在面對如潮水般湧至異形時,根本無力迴天(對應越共人民戰爭策略的“無所不在”)。在芮普莉駕駛裝甲運兵車[28]衝入異形群中救出倖存士兵後,陸戰隊士兵甚至提到要用化學毒氣殺掉盤踞在反應爐附近的異形,雖然這一手段並未在電影中實施(他們不清楚化學毒氣是否能對異形造成傷害),在越戰中美軍可沒少用。

但在這兩場戰爭的背後,還有另一層平行關係:越戰中美軍士兵面臨著極大的精神壓力,曾發生大量士兵試圖刺殺長官的事件,這一方面是因為美軍指揮的不力(對應毫無經驗的戈爾曼[29]上尉),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長官首先背叛了士兵(對應卡特·波克[30]為自身利益背叛陸戰隊),將他們置於這個陌生而充滿敵意的世界中。再深入一層,越戰之所以遭到美國國內人民的一致抗議,是因為與二戰相對,此時的美國在非於被攻擊的前提之下進行反擊,而是出於所謂的“戰略意義考量”,這是他們失敗的根源所在;而芮普莉深入虎穴營救紐特的成功,恰恰是因為驅動她的是與紐特建立的“母女”關係這一個體意志,而非建立在集體利益上的集體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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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蠻力、欠缺智慧,正是殖民軍陸戰隊的寫照

“為了拯救這個村子,有必要先摧毀它。”——某美軍少校

從這一層面上看,《異形2》的結局或許與越戰截然不同,相比現實中美軍雖然規劃卻最終迫於可能出現的國際社會譴責而未曾在越南使用核武器(他們確曾謀劃過投放三枚核武器),電影中殖民者基地核反應堆的爆炸也徹底摧毀了全部異形卵,但其內在精神與影片其他部分依然保持了同步,卡梅隆一方面延續了雷德利·斯科特對於人類優越性的質疑,另一方面亦透過與越戰的對應,進一步引導觀眾反思美國在國際社會中的位置。

正是透過這一層層不斷深入的對照關係進行構建,《異形2》實現了對越戰的完整隱喻,它不僅圍繞異形和殖民軍陸戰隊構建起一套對越戰程序的影射,還更進一步藉助軍隊之外的“外來者”(芮普莉、戈爾曼、主教[31]和波克)完成了對越戰成敗核心原因的覆盤。卡梅隆自己對此有精闢的闡釋:“他們的訓練與高科技裝備並不適合此處的特殊環境,你可以將其視為對美軍在試圖以優勢炮火征服越南隱形敵人時顯露出的無力感:即便擁有強大的火力,若無對應的智慧,依然徒勞。”每一部《異形》系列電影的背後,都刻著時代的印記,《異形2》對於越戰的反思自然契合了彼時一系列反思越戰影片(如斯坦利·庫布里克[32]的《全金屬外殼》[33]、《野戰排》[34]、《第一滴血》[35])的潮流,也以一種極為奇特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對於這場戰爭的重述與解讀。

Mater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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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形女皇現身的一幕

芮普莉:“他們抓住殖民者,將他們帶到那兒,用繭固定後作為宿主產出更多異形。這意味著會有不少寄生蟲,對吧?每個殖民者對應一個。起碼有一百個。”

主教:“是,沒錯。”

芮普莉:“但每個東西都是從一枚蛋裡出來的,對不對?到底是誰產下那些蛋的?”

主教:“我不確定。可能是某種我們從沒見過的東西。”

與《異形》初作的怪物設計由瑞士藝術家H。 R。 吉格爾(H。 R。 Giger)個人獨立完成不同,卡梅隆並未邀請他為續作創作怪物,這一方面是因為《異形2》對前作的異形設計改動並不算大,只是將厚重的乳膠制戲服改成了更為輕便的海綿制戲服,另一方面也是由於本片真正的重頭戲:異形女皇,早已由卡梅隆自己執筆繪成。

從劇本的暫定名《母親》中我們已經可以一窺本片的主題:“母性”。在加長版中我們得知芮普莉曾經有一個名為阿曼達的女兒,但隨著芮普莉在太空漂流五十七年,她已然離世且並未留下任何子嗣。(飾演芮普莉的西格尼·韋弗[36]因為片方減去此鏡頭,幾乎與二十世紀福斯[37]決裂)芮普莉傷心欲絕,這也是為何她會對在殖民地中發現的紐特倍加關照的深層原因:她將紐特視為自己重新尋獲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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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最為驚悚的一幕

在片尾在異形巢穴中尋獲紐特後,芮普莉直面異形女皇,此時發生了頗為有趣的一幕:女皇示意兩側包抄芮普莉的異形武士退下。觀眾眼中的異形形象一直是終極捕獵者,或許在圍攻之下會暫時退卻,但在佔盡優勢時怎會示弱?原因其實就在巢穴中的大量異形蛋身上,芮普莉手中的火焰噴射器對其造成了嚴重威脅。但這一瞬間也出人意料地展現出與“芮普莉-紐特”相對的另一層母子/女關係:“異形女皇-異形卵”。在建立起第二層母子/女關係之後,卡梅隆既為最終的對決提前做了鋪墊(異形女皇是為了給子女復仇才一路跟蹤芮普莉一行人),也給異形一族增添了一絲別樣的魅力:不論你視其為野獸、昆蟲還是外星生命體,也不論他們在外形、行為方式(文化)等等方面與我們有何不同,他們都擁有與我們別無二致的生物本能;正如無論越共究竟多麼“狡猾”、“殘忍”,他們同樣是人,也有父母親人,而非純粹的“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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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特身上混合著兩種極端矛盾的特質,但正是這一點讓她變得真實可感

芮普莉:“你說什麼?”

紐特:“紐特。我的名字是紐特。除了哥哥之外,沒人喊我瑞貝卡。”

芮普莉:“紐特?我喜歡這個名字。我是芮普莉。很高興認識你。這是誰?”

紐特:“凱西[38]。”

芮普莉:“凱西,你好。你哥哥呢?他叫什麼?”

紐特:“提米。”

芮普莉:“提米在這兒嗎?也許像你一樣躲著呢?……你還有其他姐妹嗎?……爸爸媽媽?……紐特。看著我。他們在哪兒?”

紐特:“他們死了,行了吧?我可以走了嗎?”

芮普莉:“紐特,對不起。你和我們在一起會安全的,不是嗎?這些人是來保護你的。他們是士兵。”

紐特:“沒什麼區別……”

在完成對這一層關係的構建之後,讓我們反過來思考一個問題,究竟誰才是LV-426號小行星的主人,誰又是侵略者?也許一切已不再那麼清晰。(想想最初持尋寶心態前往廢船的殖民者眼中露出的無盡貪婪吧。)誠然,異形也是隨“太空騎師[39]”的飛船墜落至此,它們也非這座星球的土著,但顯然它們在此地的時間要遠早於人類本身。於是決定誰勝誰負的因素又落到與初作相似卻又有所不同的境況:勝者不僅需要有更強的生存能力,也要有更為堅固的母女關係。

從這層意義上看,芮普莉的勝利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她與紐特自相遇至決戰不過數個小時的時間,更何況兩人之間並無半分血緣關係,維繫她們的只是在絕境之下的相互信任與關心。雖然出場時間有限,但觀眾卻很快喜歡上紐特這個小女孩,這一方面是因為在一部《異形》電影中,她天生便擁有幸存者的氣質,在整個殖民地都被異形屠戮盡淨的前提下,手無寸鐵(只有一個娃娃)的她竟然活了下來,這不啻為一個奇蹟;另一方面則與卡梅隆筆下超凡脫俗的對白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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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臨時母女之間的感情分外動人

紐特:“我媽媽總是說世界上沒有怪物——沒真正的怪物——但真的有。”

芮普莉:“是的,有怪物,不是麼?”

紐特:“那他們為什麼這麼告訴小孩兒?”

芮普莉:“大多數時候,那是事實。”

芮普莉:“你瞧,它就不會做噩夢。”

紐特:“芮普莉,她當然不會做噩夢了,因為她只是一塊塑膠。”

紐特身上有兩種相互衝突的特質:她既保有正常小女孩的天真(時刻不忘抱著自己的玩偶凱西),又同時對身處環境有著足夠的清醒認知,她甚至一瞥即知這些志得意滿的美國大兵的最終命運。在成年人看來這兩種特質是極端矛盾的,但紐特這個角色之所以可信且有趣,恰恰在於只有在一個真實存在而非虛構的小女孩身上,這二者才能夠共存。在紐特的眼中,凱西既是一塊塑膠,卻仍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因為在尚未成年的她眼中,這兩者並不衝突:塑膠玩偶也可不離不棄地陪伴自己。卡梅隆摒棄了一般怪獸片中作為受害者形象的成年女性,精妙地抓住了早已在成人世界中絕跡的天真,讓紐特可以在有限的放映時間內迅速抓住觀眾的好奇心。

芮普莉對紐特的關愛自然與其痛失愛女的經歷密不可分,紐特與芮普莉自身身份的重疊輝映卻更為重要。唯有在建立起紐特身上倖存者與小孩的雙重特質之後,芮普莉與她之間迅速建立起的感情紐帶才令人信服,因為這兩項特質,恰恰對應著《異形》初作中准尉芮普莉的形象。卡梅隆之所以要耗費如此心力為這份關係的發展邏輯和發展速度找到合情合理的邏輯解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與貫穿影片始終的武力對抗進行對照:我們已經知曉殖民軍陸戰隊的失敗原因與越戰中美軍的失利如出一轍,但《異形2》的結尾卻以芮普莉的勝利告終,這與越戰的結局截然不同。你自然可以認為這是卡梅隆給美國人民打了一針不痛不癢的安慰劑,告訴他們如果當年像在電影中核反應爐爆炸那樣使用了核武器,也許這場戰爭的結果會完全不同,但若仔細思考,這位愛槍狂人想要表達的理念要遠深於此,《異形2》也絕非一針安慰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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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曼是官僚主義的代表

戈爾曼:“阿彭[40],你瞧。我們不能在裡面開槍。我,呃……我想你把每個人的彈夾都收上來。”

哈德森[41]:“他是不是瘋了?”

弗羅斯特[42]:“我們該怎麼作戰,用罵的?”

與維蘭德-湯谷株式會社及其僱員(包括殖民者在哪)的貪婪導致其覆滅不同,芮普莉與紐特的關係並非建基於集體利益(甚至是個體利益)之上,最能體現這一點的依然在故事的結尾處。本可與主教、希克斯[43]一道乘運輸機離開的她,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重回異形巢穴,只為尋找萍水相逢的紐特。支撐這一行為的是什麼?僅僅是母性?當我們仔細比對芮普莉與殖民軍陸戰隊的區別時,可以看到她幾乎在各個層面都佔有優勢:她武器充足且不吝使用、清楚異形的行為規律與弱點,有充足的對敵經驗與心理準備,但最重要的一點區別則是她是在為生存、而非利益而戰。紐特不僅是她的“女兒”,還是能夠延續她生命的人類個體,《異形2》的主題相對前作的進化也由此彰顯出來:這不再是一個人類個體與一隻異形之間的生存戰,而是人類族群與異形族群之間的生存戰。

Species & Gen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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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最後一刻,觀眾都未曾放下對主教的警惕

戈爾曼:“主教,我以為你從不會失手呢。”

芮普莉:“你從沒說過船上會有仿生人!為什麼不告訴我?”

波克:“這,這……從沒過過我的腦子。這只是慣例而已。我們總是會帶一個仿生人在船上。”

主教:“我更喜歡‘人造人’這個詞。”

另一個貫穿整個《異形》系列的主題則是少數/弱勢族群在人類群體的生存處境,在《異形2》中這一主題主要體現在主教、芮普莉和紐特身上,相對影片中佔據人數優勢的殖民軍陸戰隊,三人均屬於外來者之列。仿生人、女性、女孩,不論哪一個,在倖存機率上看似都遠遠不及手持重武器的陸戰隊大兵,但頗為諷刺的是,恰恰是這三人存活到了最後。

在《異形2》的敘事流程中,芮普莉與陸戰隊士兵之間的關係發生了質變,最初瓦斯奎茲[44]稱其為“白雪公主”,在作戰簡報階段幾乎沒人願意相信她的話,就連完整講述自己經歷並提出警告的話語權都被剝奪;但隨著阿彭的死亡、戈爾曼的官僚作風及實戰經驗的在與異形的初次遭遇戰中導致重大傷亡後,獨自駕車救出倖存士兵的芮普莉開始獲得士兵們的信任;在波克背叛陸戰隊一行人的陰謀暴露後,雖然指揮權落到希克斯手上,但真正掌握局勢的人已經變成了芮普莉;在希克斯受傷後,芮普莉終於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小隊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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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的命運頗為令人唏噓

“作為一個人類,你還算不錯。”——主教

與前作相似的是,芮普莉的掌權過程與歷任掌權者的受傷及死亡緊密相關,但從另一個角度看,真正獲得話語權的並非芮普莉這個人類個體,而是她在作戰過程中展露出的對敵經驗與生存能力,只不過男性(甚至包括瓦斯奎茲這個女性)只有在節節敗退、傷亡慘重後才可能跳出偏見去尊重真正的能力。

這一點同樣體現在對紐特生存能力的態度上,在異形進襲之前,瀕臨崩潰的列兵希克斯甚至說道:“難道要這個小女孩兒領導我們嗎?”對此,芮普莉的迴應則是:“起碼她在這裡倖存的時間比我們都要久。”在異形發動總攻後,也正是因紐特的指引,小隊才可能逃出生天。

如果說女性與男性之間對於主導權的爭奪(或者說繼承)是延續自初作的主題,那麼女性與仿生人之間的關係則是卡梅隆充分利用觀眾預期的點睛之筆。在得知主教是仿生人後,曾在初作中被艾許[45]襲擊的記憶浮上心頭,這幾乎導致芮普莉失去控制。此時,所有觀眾都被卡梅隆誤導,認為主教會在其後的劇情中背叛殖民軍陸戰隊和芮普莉。但在耍刀這場戲中,其實已經隱藏著真相,在下刀之前,主教將自己的手按在了希克斯的手上,只不過此時觀眾普遍認為這預示著主教的危險性,但在知曉結局後重看,便會意識到他這一行為,其實是受制於“機器人三定律”的第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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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可以從多種角度理解

“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為(袖手旁觀)使人類受到傷害;除非違背第一法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在不違背第一及第二法則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艾薩克·阿西莫夫[46]的“機器人三定律”[47]

這種質疑與自證清白貫穿影片始終,與芮普莉獲得領導權的過程並行不悖,最為有趣的仍是芮普莉對主教的態度,即便在火焚異形蛋孵化場之後,乘坐電梯來到直升機平臺後,主教究竟是會原地等待芮普莉,還是自顧自逃生這一點依然縈繞在所有觀眾心頭。若自省一下,我們對於這一點的質疑本身,是與芮普莉對主教的質疑同源而生的。最可悲的一點在於,主教本和芮普莉一樣都是這個殖民軍陸戰隊的外來者,這個小社群中的邊緣人,陸戰隊士兵對芮普莉的歧視基於性別而生、對紐特的歧視基於年齡,而芮普莉對於主教的歧視則更深一層,是基於人類自身的優越感,而這一點又與整個系列的另一條線索遙相呼應:人類作為一個種族的優越感在異性面前被撕個粉碎。如果說初作中的艾許還是布蘭迪萬製片廠三位製片人在原劇本之上靈光一現的再創作,那麼主教這個角色的存在與其身份的幾次反轉,則很清楚地展示了卡梅隆對仿生人的處理,絕非用“遵循系列傳統”一語可以囊括的,他真正理解了《異形》系列的核心:對人類優越感的反詰。

Weyland-Yuta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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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熱心腸的波克卻是影片中一切災難的罪魁禍首

波克:“你瞧,這兩具標本對生化武器部門來講價值百萬。如果你聰明點兒,我們都會成為英雄,下半輩子就不用愁了。”

芮普莉:“波克,你瘋了,你知道嗎?你真的以為能把這麼危險的生物帶過檢疫站嗎?”

波克:“如果他們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又怎麼會沒收它?”

芮普莉:“哦,他們會知道的,波克,從我這兒。就像他們會知道你要為這裡死去的158位殖民者負責一樣。”

波克:“等等……”

芮普莉:“是你派他們去找那艘船的。”

波克:“你錯了。”

芮普莉:“我剛剛查過殖民地記錄。日期0-6-1-2-7-9,簽署人波克·卡特。你派他們去那裡之前連警告都沒給。波克,你為什麼不警告他們?”

波克:“好吧,你瞧。如果那艘船根本不存在呢?你想過沒有?我根本就不知道!好吧,假設我進去,把整件事的安全等級搞大,各方勢力都會介入。行政方會介入,任何人都不會再有專有權了;沒人能贏。於是我做了個決定,但這是個……錯誤的決定。芮普莉,只是運氣不好了。只是倒黴而已。”

芮普莉:“倒黴?波克,這些人已經死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會確保他們為此把你釘上牆的!這次你再也別想矇混過關!你已經被釘上牆了!”

波克:“芮普莉……!你知道,我……我對你期望很高。我以為你會聰明點兒。”

芮普莉:“很高興讓你失望了。”

在LV-426號星球的殖民地中,存在大量抱臉幼生體[48]標本,其中有兩隻是活體標本。沒人知道殖民地人員是如何捕捉到它們的,又是如何想出用水來中和起體內的酸性血液,畢竟如加長版演示的,第一位前往廢船探寶的殖民者已遭遇伏擊死亡。影片雖然向觀眾展現了殖民地被異形屠戮的慘狀,卻一直迴避一個問題:殖民地是否在探路的殖民者遇襲之後也便隨之遭遇不幸了?從這兩隻活體抱臉幼生體的存在來看,一切並非立即發生的。也許他們處理掉了最初的破胸幼體,又曾派人去廢船中捕捉了新的異形蛋回來進行研究,甚至搞明白了異形體內的血液性質,並想出了應對之策。即便如此,他們也同樣未能控制住不斷演變的局勢,最終因自己的貪慾在異形的尖牙利齒下走向了徹底毀滅。

Alie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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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地中的抱臉幼生體活體樣本

集體與個體意志的衝突是《異形》系列一以貫之的主題,集體想要將異形作為武器進行研發的貪慾導致了一次又一次的悲劇,但在每部影片中,維蘭德-湯谷株式會社都有其代言人,在初作中這個代言人是仿生人艾許,而在續作中則成了卡特·波克這個人類。如果說艾許的冷血無情還可以用其仿生人必須依照命令列事來解釋的話,波克的所作所為則凸顯出在初作中未被提及的一點:無所不能卻喪心病狂的“公司”仍是由一個個人類個體組成的。

芮普莉:“我提議我們離開,從軌道直接核爆整個基地。只有這一個辦法。”

哈德森:“就這樣!”

波克:“等等,給我等一下兒。這個基地可是造價不菲。”

芮普莉:“他們可以把賬單寄給我。”

所謂的“集體”意志,其實是人類意志的集合形態,而其最終能夠以“貪婪”的形態出現,正因“貪婪”是所有人類的共通點。《異形2》為維蘭德-湯谷株式會社尋找的這位代言人,從開場處便以一個老好人的形態出現,他幫助芮普莉重申飛行執照,並帶她重返LV-426號行星去直面自己的心魔,但直到後半段他的貪婪與狡詐才浮出水面,這恰好與“公司”的形象如出一轍,只有在利益攸關之際才會露出真面目。

隨著芮普莉一步步揭開隱藏在波克身上的偽裝,他的所作所為便更加令人不齒,向這個星球派出殖民者、在基地失聯後派出陸戰隊,都是在他明知異形寄居於此的前提下作出的選擇,正如芮普莉所言:“你瞧,波克,我真不知道哪個種族更糟糕了。你可看不到異形彼此傷害到這種程度。”波克這個角色扯去了人類的最後一張遮羞布,讓我們無法再將自身的一切惡行推脫給“公司”或“集體意志”,不論以集體或組織形態存在,還是以個體形態存在,人類本就是殘忍、無情且無比愚蠢的。

Epilogue

Alie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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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噩夢也許永遠都不會結束

波克:“我是波克。卡特·波克。我為公司工作。但別在意這個,我其實是個好人。很高興看到你感覺好些了。他們,呃,他們告訴我所有的虛脫和定向障礙應該會漸漸消失了。在深度睡眠超長時間後,出現這種副作用等等很常見。”

芮普莉:“你指什麼?我在外面漂了多久?”

波克:“沒人跟你提過嗎?”

芮普莉:“沒有。但是,我想,我認……認不出來這個地方。”

波克:“哦,我知道。呃,好吧,你聽到這個可能會有點兒震驚。大約……”

芮普莉:“多久了?請告訴我。”

波克:“五十七年了。”

芮普莉:“什麼?”

波克:“就是這樣。你在太空中飄蕩了五十七年。事實是,你恰好掠過了主系統,幸好一個深空搜救隊發現了你,簡直是奇蹟。真的,這種情況可不多見。孩子,你能活到現在根本就是個奇蹟了。你本會在那裡漂到世界盡頭。”

在《異形》四部曲的拍攝過程中,芮普莉這個角色也漸漸發生著變化,她從一個新人成長為領袖,也經歷了死亡與重生,但讓其發生質變的,其實是《異形2》開場處的這段對話。在漫長的五十七年深眠之後,她不知不覺突破了人類壽命的規律,此時仍在生的雖然依舊是那個名叫芮普莉的女人,但不論在世人眼中,還是自己看來,她身上都有了一絲“異形”的氣息。

影片幾乎從未在這一層面有任何展開,這個時間設定也只是為了結束她親生女兒的生命,剝奪她與人世的一切關聯,併為殖民者征服LV-426號行星留出足夠時間,進而為芮普莉重返小行星做好鋪墊。但若再深入一層去想,與異形的遭遇已經徹底改變了曾經循規蹈矩的芮普莉,她身上已再無大多數人類身上天生攜帶的高傲,卻擁有了更為敏銳的直覺和遠超常人的勇氣。

Aliens

Aliens

巾幗氣質一覽無餘

雖然還未像《異形:覺醒》[49]那樣與異形在基因層面合二為一,但此時芮普莉的“異化”卻更為耐人咀嚼。這種異化一方面是異形帶來的,另一方面則是人類的技術進步引致。深度睡眠[50]的概念看似非常美好,人類可以藉此大幅延長自己的生命,但這種技術所延長的並非“有效生命”,只會延長你的睡眠時間,並在這一過程中割裂你與整個世界的關聯,甚至是血緣關聯。這種技術固然是星際旅行必備的手段,但它為人類所帶來的“異化”同樣恐怖。

《異形》系列的劇情本無需設定在近未來,只需讓異形隨“太空騎師”的飛船墜毀在地球即可,但若真如此設計,不僅“太空幽閉恐懼症”將不復存在,表達故事主題所必備的元素:人類在征服宇宙後的極度自信,也將無所依附。但更重要的缺失仍將是伴隨這進步而來的“進化/異化”,以及人類在自我極度膨脹之後彼此信任與個體關係的缺位。凡此種種,只有在這樣一個近未來的設定中才可能說通。

Aliens

Aliens

芮普莉操縱起重機與異形女皇決戰

醫務人員:“需要什麼來幫你入睡嗎?”

芮普莉:“不,我已經睡夠了。”

雖然芮普莉說自己已經睡夠了,但在《異形2》的最後,依然是她將所有人放入冬眠艙中開始深眠。而在職員表完全結束後,你將聽到一顆異形蛋破殼的聲音,顯然在將異形女皇踢入太空之後,芮普莉並沒有仔細檢查它在運輸機上的藏匿位置。

深眠中的她恐怕怎樣也想象不到,這場最強倖存者的較量,還遠未結束。

[1]: Leviticus

[2]: James Cameron

[3]: Ridley Scott

[4]: Alien

[5]: Aliens

[6]: Xenoverse

[7]: Mother

[8]: Alien Queen

[9]: Ripley

[10]: Nostromo

[11]: Derelict

[12]: Space Jockey

[13]: Ellen

[14]: Amanda

[15]: Alien: Isolation

[16]: Weylan-Yutani

[17]: Weyland-Yutani

[18]: David Fincher

[19]: Jean-Pierre Jeunet

[20]: Colonial Marines

[21]: Rape Film

[22]: War Film

[23]: Samuel L。 Jackson

[24]: Preston Packard

[25]: And we didn‘t lose the war, we abandoned it。

[26]: Maxwell Taylor

[27]: Newt

[28]: APC: Armored Personnel Carrier

[29]: Gorman

[30]: Carter Burke

[31]: Bishop

[32]: Stanley Kubrick

[33]: Full Metal Jacket

[34]: Platoon

[35]: First Blood

[36]: Sigourney Weaver

[37]: 20 Century Fox

[38]: Casey

[39]: Space Jockey

[40]: Gorman

[41]: Hudson

[42]: Frost

[43]: Hicks

[44]: Vasquez

[45]: Ash

[46]: Issac Asimov

[47]: 其後作者又曾增添“第零條”。

[48]: facehugger

[49]: Alien: Resurrection

[50]: Hypersleep

https://

medium。com/rewind-cinem

a/rewind-cinema-vol-54-38280427dec7

aHR0cDovL3dlaXhpbi5xcS5jb20vci9SRU5iUV8zRXZyREJyYWtnOXhaVw== (二維碼自動識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