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看了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非常喜歡,推薦給對政治、權術感興趣的朋友看看。我對這部劇的評價是“名著級”,極有深度,值得一看再看。這篇我先只談一個點,就是嘉靖皇帝的統治,更多的以後再說。

嘉靖皇帝的統治,其本質是“反契約”:只享受權力,不承擔責任。儘管他在本劇的第一句臺詞是“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反契約的典型表現,就是不上朝、靠可以有多種解釋的啞謎來發號施令,這樣無論大臣的解讀是否是皇帝的本意,一旦結果不好,責任都在大臣身上。俗話說“權力越大,責任越大”,權力與責任對等,對於不是處理具體事務的管理者來說,主要工作形式是“下達指令”,需要為其下達的指令負責,即如果下屬沒按指令完成任務,責任在下屬,如果下屬按指令完成了任務,結果依然不好,責任在管理者。對管理者來說,怎樣能避免後一種需要負責的情況?答案就是下達指令時不把話說明白,這樣即使下屬事後找來對質,管理者也可以運用“最終解釋權”來強詞奪理。

在現實中,管理者沒有嘉靖皇帝的“用謎語傳達指令”的究極權力,為了不授人以柄,他們就學會了“務虛”,說話雲山霧罩、滔滔不絕、絕對正確,但說的全是廢話。發言越抽象,就越普適,可以解釋的範圍就越廣,事後自圓其說的可能就越大;而說得越實在,越固化,就越容易落下“話柄”,一旦出了問題,指令是你下的,不找你找誰?有了這個原因,加上領導需要在下屬面前保持神聖感、距離感、威嚴感,大講“哲學”就是一個好選擇了,既能顯示出領導的水平之高,又能避免下達指令過於具體而承擔被追責的風險,一旦出了問題,責任就全在下屬:都怪你水平低,無法正確理解領導精神,把事情辦錯了。

嘉靖皇帝,無論在歷史上還是本劇裡,都是最擅於使用這一技巧的高手,從一出場的“雲在青天水在瓶”,到後面一開口就引經據典的講大道理,以及閉關打坐、自封神仙的姿態,都是為了達到其“反契約”的目的,從而任性妄為、肆無忌憚、不受到任何人的約束。理解了這一點,就能理解劇裡嘉靖皇帝為什麼那麼依賴嚴嵩,又那麼畏懼海瑞——嚴嵩對皇帝的絕對忠誠與對朝政的強力控制,完美滿足了皇帝“模糊下令、黑鍋歸你”的需要,而海瑞,他居然逼迫皇帝承擔其道義上本該承擔的責任!在海瑞的價值觀裡,他是在“治病救人”,而在嘉靖的價值觀裡,則是不折不扣的“狂悖犯上”!

先說嚴嵩,嚴嵩的優點,是善於猜謎語,皇帝想辦的事,他能看得懂,而且不遺餘力地去給辦成,而更重要的,是如果辦皇帝的事辦得天怒人怨,嚴嵩能無怨無悔地將責任和罵名歸到自己身上,並驅動強大的官僚系統解決問題!這就是嚴嵩說的“遮風擋雨”的含義,也是嘉靖在嚴嵩離開之後、局勢失控之時感慨“如果嚴嵩若在”的原因,這也是嘉靖被迫放逐呂芳、提拔陳洪的原因,當內閣不再為他遮風擋雨(相比之下,徐階是多麼“明哲保身”,而嚴嵩是多麼“奮不顧身”啊),只有宦官能擔任這一角色,宦官中,呂芳又不夠硬氣,嘉靖自己也不忍心讓呂芳幹這不得好死的活計,那就只有陳洪了,陳洪雖然在劇裡顯得又蠢又壞,作為政治家完全不夠格,但從嘉靖的話裡可以看出,除了陳洪,他實際已經別無選擇了。(想象一下,如果沒有陳洪,嘉靖會怎麼辦?楊金水是不可能“痊癒”的,馮保更不可用,黃錦就不用說了,內閣那幾位既清流又滑頭,嘉靖已無人可用)

所以嚴嵩實際是陳洪+後期徐階的組合,作為陳洪,他震懾百官、為皇帝背黑鍋,作為後期徐階,他解讀上意(這點陳洪尤其不擅長)、處理具體事務、維持政府的運轉。做了這麼多事,嘉靖怎麼可能不寵他?怎麼可能不對他家的貪腐視而不見?嚴嵩這個形象,實際很像《鐵齒銅牙紀曉嵐》裡的和珅,皇帝對他既依賴,又縱容,當然,到了好日子過完之後,“那一刀”也是免不了的。

嚴嵩是和珅,那清流就是紀曉嵐了?完全不是。清流只是“後備和珅”或者說“在野和珅”,處於對權力的嚮往,他們會站在正義的立場上,對“道德有虧的做事者”進行抨擊,但這只是權宜之計,“正義”只是他們鬥爭手段的一部分。在《人民的名義》一篇裡我說過,只有正義的聯盟才是真正穩定的聯盟,例如本劇裡的海瑞和王用汲,而除此之外的聯盟,都是滿足“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的規律的,徐階、高拱、張居正的關係正可做如是解,想想他們在歷史上的結局吧(對架空作品,與歷史衝突的以作品為準,不衝突的可以用歷史補充)。

所以海瑞是孤立無援的,他是以一己之力,挑戰嘉靖皇帝定下的遊戲規則,強行將其拉入“契約關係”裡,逼迫其承擔道義責任。嘉靖是超然的,儒道法都只是他的手段,而海瑞則忠實於外儒內法的封建倫理,左手聖人言,右手大明律,以極高的標準,既要求自己,也監督別人,這讓他有一種雷霆萬鈞的力量,因為他代表的實際是“契約精神”,無論儒家的道德框架,還是法家的法令條文,其本質都是施加在整個社會上的契約,以每個人都遵守為條件,通往所有人的生活都更好的目的。之所以只有海瑞有這種力量,其他人都沒有,因為他是嚴格自律、眼睛中揉不得沙子的人,沒有人能對他講“誰也不比誰乾淨”,因為他明明白白就是比全體君臣都更乾淨。這是海瑞得以威震四海的資本,這“勢能”甚至讓嘉靖皇帝都感到恐懼,他可以對任何一個臣子不屑一顧,但是他惹不起“社會契約”。

當嘉靖曾經依賴的“寫謎語”的特權不再好用(陳洪缺少悟性,徐階總是請示),他就不再有了“反契約”的前提條件,海瑞《治安疏》的強大力量,本質在於他將嘉靖首先假定為一個“講契約的人”,於是當倫理規範揮起,明眼人都知道嘉靖實在經不起考察,事實俱在,無可辯駁,組織辯論班子又有什麼用?當“民貴君輕”出海瑞之口、入嘉靖之耳,這位因羽翼凋零、身體日衰而越來越認識到自己只是凡人而不是神仙的君主,就只能讓步了,禮教社會至少有著“價值觀清晰”的優點,嘉靖可以躲起來耍賴,但當被人真的質問到門口,貴為天子也不能厚臉皮不認賬。黃錦終於沒能完成嚴嵩的“守門”任務,這個不稱職的“遮風擋雨”者,放過了海瑞這一封要命的奏疏,嘉靖於是被逼到了“或者殺直臣留下千古罵名,或者放海瑞認栽”的兩難困境,而我們知道,嘉靖至少是有廉恥、好面子的(織造局燈籠的情節即可印證),那海瑞這把利劍的“無往不利”就只能多一個輝煌戰績了。

海瑞的力量,根本是至剛、至陽、至正,浩然正氣,沛莫能御的“道”,至於聰明機變這種“術”的層面的能力,當然也很強,但劇裡擅長“術”的人大有人在,嘉靖、嚴嵩、徐階、張居正甚至楊金水之流都是高手,但海瑞在“道”方面佔了絕對上風,他的道德、正義、契約精神,即使是惡人也無法反駁(只有不要臉的人才能反駁,但高層哪有不要臉的人,即使是慣於慷慨激昂地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的小閣老,被指出具體事例也只能承認),但是剛則易折,歷史上正直者慘遭橫死的故事多矣,劇裡海瑞的家人也因為原則性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獨自一個人,揹負了最高的理想與精神在戰鬥,無父無君,棄國棄家,利劍出鞘,以玉石俱焚的氣勢,向一切牛鬼蛇神宣戰,這太崇高,太浪漫,像傳奇故事中的英雄騎士,但他不是堂吉訶德式的活在想象中的人,他對現實世界有著清醒的認識,否則在那些“智鬥”中他也不會有那麼靈活而敏捷的身手了,但是,在認清一切的現實與無奈、黑暗與艱難之後,他選擇了堅持,選擇了明知不可而為之。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但慾望怎麼可能除得掉呢?其時正是心學大興之際,人們對慾望的認識漸趨客觀。《道德經》講“少思寡慾”而不是“無慾”,劇中的嘉靖皇帝也保持著清靜的修身姿態,但這位皇帝,實在不是一位表裡如一的修道者,劇情的矛盾,都是由“皇帝要花錢”催生出來的,這位皇帝,實際是一位世俗的宗教人士,花冠和經文都是道具,貪婪和虛偽才是真實的面目。世俗中的拜佛者不也是嗎?誠心誠意的信徒萬中無一,絕大部分都是妄圖以一點“香火錢”換取“保佑我大富大貴”的“投機者”。而嘉靖皇帝,他本身就比“大富大貴”更“大富大貴”一萬倍,因此他的希求就更高階——長生,所以他的香火錢就更高昂——動輒幾百萬兩。劇裡難得召開兩次“御前會議”,每次都在研究怎樣給皇帝足夠的錢讓他揮霍。“絕對的權力催生絕對的腐敗”,信然,皇帝權力最大,所以皇帝腐敗最厲害,嚴嵩,徐階逐次遞減,其結果,就是民不聊生、家家皆淨,天下不直陛下久矣。

《大明王朝1566》作為好評度最高的電視劇之一(豆瓣評分高達9。5),可以與《潛規則》《血酬定律》等書籍對照學習,相比之下,《人民的名義》還要遜色一籌,這些都是關於官場腐敗問題的好作品。同時,《大明王朝1566》的權謀水平也到了相當高的高度,被廣泛認為遠在《紙牌屋》之上,《甄嬛傳》之流就不用提了,對於當代熱愛殺人遊戲、三國殺等“勾心鬥角”類娛樂的青年朋友,應該會很有“燒腦”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