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添盛望,白馬弄清堂

白馬弄堂的那扇院門就像一道結界,他們彼此心照不宣。

他朝門的方向掠了一眼。

盛望悄聲說:“我進門的時候,我爸剛好回來。”

江添從門邊收回視線,眸光微垂著落到盛望身上。他靜默片刻,忽然說:“你為什麼這麼慌?”

夜色沉寂,不知哪棵樹上的蟬突然拖長調子叫了一聲,明明是夏末,卻像仲春的一場驚蟄。

盛望心裡倏地跳了一下。

“你盛叔叔給我講過小望小時候的事,我有時候聽著,覺得他跟小時候的你其實有一點像。可能小孩子都是一樣的,他被養成了那樣,你被我養成了這樣。”

“這次不一樣。”江添終於從默片上收回目光。

江鷗沒反應過來,她愣了一下疑問道:“什麼不一樣?”

江添朝樓上某處掃了一眼,說:“不是一個人。”

這次有人跟我一起了。

盛望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對邱文斌毫無起伏地說:“我哥不會說話,你別跟他一般見識,請把他當啞巴。”

他本意是開個玩笑,江添卻好像沒領悟。

他把盛望的手扒下去一點,眸光從眼尾瞥掃過來,挑起一邊眉問:“你叫我什麼?”

又過了片刻,背上的男生慢慢放鬆下來,像一隻掛著的樹懶,下巴抵在他肩窩。

江添眸光朝右側輕輕一掃,又收了回來。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穿行在梧桐外的巷子裡,“團長”毫無預兆地從天而降,滾在他腳前,尖尖細細的尾巴毛茸茸的,從他腳踝輕掃過去。

這一瞬間的感覺很難描述。

他只覺得時間慢慢悠悠,眼前的路又長又安逸。

“你別站那兒啊,那是失物招領檯。”收銀姐姐說。

“噢,那我等招領。”盛望說。

姐姐又笑趴了。

沒過片刻,失物連人帶梨一起被江添招領走了。

他一度以為自己最喜歡那個班,因為肆無忌憚,因為熱鬧,因為可以避免回到無人且無聊的家。

後來保送考試結束,那個臨時的班解散了,他才發現自己所謂的喜歡不過如此——

假期第二天,那些瘋鬧出格的日子就變得模糊起來,一個月後,他連某些同學的名字都叫不順了,只記得幾個外號。再然後,那段日子裡的人就都成了“他們”。

因為回想起來,那都是些零碎的、並不需要為之努力的事情,乏善可陳。

少年心思堪比六月天,暴雨傾盆的時候烏雲罩頂,好像這輩子都不會散了。雨一停,又立刻豁然開朗、豔陽高照起來。

我聽見了你說的生日快樂,也知道你在夜色裡伸出過手。盛望啞聲說:“我抓到你了。”

我已經抓到你了, 所以你不能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少年心動是仲夏夜的荒原,割不完燒不盡。

長風一吹,野草就連了天。

因為太喜歡你,所以我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以至於差點忘了,我17歲,這個年紀裡整個世界都是我的。不需要猶豫也用不著權衡。

我無堅不摧,也無所不能。

那一年,他喜歡的那個人在臺上彈完一首歌,轉身下臺的時候,背上印著他的名字。

臺下的掌聲熱烈而經久,就像一場盛大的祝福。

無人知曉他們在一起,但人人都曾見過他們在一起的樣子。

「這個學校也有跟附中相似的梧桐道,烈陽穿過寬大的枝葉投照下來,亮得刺眼。轉眼又是一場盛夏,但他再也沒聽過那樣聒噪的蟬鳴了。」

江添不再是哥哥,也不再是男朋友,兜來轉去,又成了盛望不知該怎麼稱呼的人,又成了無法述諸於口的某某。

他會在節日給對方發一句剋制的祝福,然後掐著12月4號0點,跟對方說一句生日快樂,再換一句簡單禮貌的謝謝。

十七八歲的時候不能理解久別重逢的人為什麼總是說些不痛不癢的話,這一刻盛望才明白,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不敢問。就像要趟一片密集的雷區,不知哪步走錯就會被炸得支離破碎……

不如寒暄。

但他想象不出盛望話很少。

他的望仔逗起來是真的很有意思,會抓狂、會得意,喜歡強撐面子又撐不了多久,常常順著臺階落荒而逃,跑不了多遠又灰溜溜地繞回來。他脾氣很好,朋友不管隔了多久找他,都能熱絡地聊。

他是真的愛發微信、也是真的愛睡懶覺。

同事感嘆說盛望成長飛快,自愧弗如。江添卻只看到那個明亮張揚的少年一層一層給自己裹上殼,把那些和煦的、柔軟的、熾烈的東西都封到了最裡面。別人都在誇讚,他卻只有心疼。到了後來酒勁一催,渾身上下都難受得厲害。

這個人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給他發訊息了,從年頭到年尾,每個節日都有,一次都沒有遺漏過。

最近的一條在二十多天前,12月4日的零點,分秒不差。

他說:生日快樂。

我的骨骼說,我還是愛你。

“望仔。”江添微微分離開,眸光從半睜的眼裡落下來,迷亂中透著微亮。他嗓音很低,響在安靜的夜裡,聽得人心裡痠軟一片,“我們和好好不好?”

年紀小的時候,他想做什麼想說什麼總要等一等,自認為那是理智成熟。等出了烏托邦、等盛望想明白、等酒醒了、等長大了……

後來他終於明白,世界總是在變,沒人知道下一瞬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就像剛滿18歲那年樓梯拐角的那句“晚點再說”,誰能想到他們一晚就晚了這麼多年。

昨天是12月29,他站在附中偌大的禮堂舞臺上,穿著帶有另一個名字的襯衫,用臨時抱佛腳學來的吉他彈了一首“童年”。

今天是12月31,他像往常一樣關了燈躺床上,喜歡的人近在咫尺。

元旦就要到了,他在最後幾秒的時間裡閉上眼,扣住盛望的手指低聲說:“望仔,新年快樂。”

我很想你,每天都是。

明明去了不同的大學,天南地北,有過新的同學和朋友,跟他們見面更多、說話更多,生活和工作都有交集。但不知怎麼的,他們說起最親的、最惦念的人,始終還是A班那一撥。

也許是因為見證過彼此的少年時光吧,見證過他們最熱血也最傻逼的樣子。

“我一個月前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會笑、不會鬧、也不會生氣了。”他扯一下嘴角,笑裡帶著自嘲,“花了五六年,又養出一個江添。”

旁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身後是明明暗暗的燈火,沿河十里,從古亮到今,長長久久。

他想把這張合照也洗出來,夾進那個相簿裡。人間四季又轉了好幾輪,他們還是在一起。

三號路依然長得沒有盡頭,梧桐蔭還是枝繁葉茂。

人間驕陽剛好,風過林梢,彼時他們正當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