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的第二次嘮叨

傳送門:《大明異人錄:三保傳奇》第一卷

各位讀者親人:

感謝您忙裡抽閒,耐著性子雅正了枯燥的第一卷,能堅持看到這裡的都是大勇者、大老師、大英雄!

您或許會埋怨:這哪裡是武俠小說嘛?一點不恢弘大氣,一點不快意恩仇,咋盡揪著些太監、妓女、寡婦的破事兒不放……啊哈哈,咱能力有限,搞不了大場面,能把這些小布局交代明白都已是萬幸啦!

第一卷主要是用於介紹主角,引入故事。主角團三兄弟自不必說,還有老太監、俠客拍檔、於小姐,甚至是妓女姐姐,進會都會發揮自己的作用,我不喜歡寫純龍套角色。

在接下來的第二卷,故事將逐漸向大主題“三寶”靠攏,正兒八經的反派組織“東廠”以及旗下數個BOSS將陸續登場。本卷的冒險故事仍由仨兒、劉福兄弟推動,兄弟倆將迎來第一個重要抉擇。

還是那句話,新人講故事,謝謝您的支援,請不要吝嗇您的評價!

卷貳(一)美婦賣私白 少男悄尾隨

劉大太監府邸門前,一對母子渾然不顧路人的指指點點,朝倆少年跪下,婦人帶著哭腔道:

“兩位小少爺,千萬在順爺面前替我家狗兒美言幾句,咱娘倆給兩位磕頭。”

這少婦不過二十出頭,蓬頭垢面,衣裳襤褸,眉目間還殘存幾分青春,若好生施一番粉黛,倒有幾分顏色。她早年從西北逃荒而來,嫁給了外城的周佃戶。去年,周佃戶得病夭了,留下她們孤兒寡母難以度日。

謀生艱難的寡婦將孩兒賣去做太監,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兒,但不知為何,這母子倆進廳堂聊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被劉順下了逐客令。

“這如何使得,快請起。”仨兒趕忙攙扶起對方,“我哥倆也是被賣給劉府做徒弟的,都是苦命人,定會盡力和乾爹說旋。”

“奴家只能仰仗兩位小爺了。”周娘子言罷,觀左右無人,從懷裡取出幾枚銅板兒,“這些孝敬,聊表謝意……”

仨兒如何肯收,正要推辭,劉福立馬橫在他前邊,毫不客氣地接過了孝敬,笑道:“姐姐放心,這事兒包咱哥倆身上。”言罷,還不忘偷偷摸摸在婦人的手心裡劃了劃。

婦人雙頰微暈,迴應劉福的眼色裡添了絲水意。她不是放蕩婦人,但溫飽尚不能,何以談節操?若願望能達成,她倒不排斥成全眼前的小登徒子。

“兩位若有吩咐,奴家無有不從。”周娘子福了福,牽著孩童離去了。

這孩子似乎有些腿疾,胯間張得老大,走路的姿勢說不出的異樣……怪不得乾爹不中意,宦官雖是奴僕,侍奉的卻是皇親貴族,對儀態容貌都有講究,這般身攜殘疾的如何能勝任?

劉福見仨兒眉頭緊鎖,一言不發,還道他惱了自己,笑道:“怎麼,生哥兒的氣了?”

“嗯?”仨兒微微一愣。方才劉福和周娘子之間的眉來眼去,仨兒看得清清楚楚,他素知師兄荒唐,早就懶得計較,沒好氣道:“乾爹的決定,我倆怎能左右?這對母子已這般困苦了,你還收他們錢財,不覺得虧心麼?”

“收她幾枚銅板又怎的?”劉福冷哼一聲,“這婦人能狠心將親身骨肉賣去做太監,要說虧心,怕輪不上我。”

“唉,都是走投無路的苦命人……”仨兒先是同情,而後奇道,“說來奇怪,算上這周娘子,本月已有四人登門賣子,從前可不見這般頻繁的。”

“的確怪哉,他們還統統吃了乾爹的逐客令……”劉福皺眉道,“紅姐兒方才去廳堂奉茶,咱且去問問她是否知曉一些內情。”

放在先前,劉福心裡是千萬不願意談及“入宮”的,但他眼下年齡已過,入宮淨身只消乾爹一句話,或許就是明日……近來,只要是“入宮”的話題,劉福只恨不能追根究底。

距離“定遠侯”石彪落馬,已過去一年有餘。石彪的入獄連累了他的叔父“鎮國公”石亨,石亨因侄兒謀反的株連,被罷為庶民,病死獄中。位高權重的石家落馬,自然是惹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劉福和仨兒知曉內情,既怕仇家上門,又怕刺客回來殺人封口,整日擔驚受怕,夜不能寐了數月之久,直至風頭停歇,兄弟倆才敢邁出劉府。

之後的這一年裡,劉福見縫插針地流連風月,別說那些明妓暗娼,寡婦門都不知讓他敲了多少扇。別看他表面上荒唐不羈,實則內心已是愁惱不堪。仨兒知曉師兄心裡的苦楚,沒少在乾爹面前給他打掩護、做偽證。

“順爺又不是頭一回這樣攆人了,還要理由麼?幹你們的活去!瞎打聽甚麼?”劉順最忌諱下人私底下嚼舌根,紅姐兒可不敢說三道四。

“仨兒,別問了。”劉福轉頭就走,“咱得了周娘子的好處,豈能不辦事?走,找乾爹說情去,總得講道理不是?”

“哦……”仨兒略猶豫,立馬看出劉福這是在欲擒故縱,便也轉頭要走。

“你、你們站住!”紅姐兒一聽劉福收了賄賂,指著劉福的鼻子道:“你、你得了那婦人甚麼好處?讓順爺知曉了,你還想不想活命了!?”

“乾爹他怎會知曉?”劉福不以為然道,“除非你想告狀?”

“順爺何等精明的人,怎會瞧不出貓膩?”紅姐兒捉住劉福袖口,不讓他走,“再說,順爺下的決定何曾變過了,你還敢去觸他黴頭?”

“這話就不對了,事在人為。我瞧那孩兒就挺伶俐,何不幫他一把?”劉福笑道。

紅姐兒見對方死活不聽勸,急得跳腳。別看她整日抬劉福的槓,心裡可對他著緊得很。她一跺腳,把兄弟倆拽到暗處,劉福嬉皮笑臉道:“有話好說,男女授受不親。”

“老孃真是欠了你的!”紅姐兒羞紅了臉啐道,湊近劉福的耳邊低語了幾句。

“此言當真!?”劉福驚道,“那娃子是‘私閹’!?”

“噓!你要害死老孃!?”紅姐兒捂住劉福的嘴,“我奉茶時親耳聽見的,如何有假?”

仨兒聞之恍然,原來那娃子並非患有腿疾,而是股間閹傷未愈,故而行走不便。

按照明代的宦官遴選流程,要報官、起送、選取,而後才能閹割、錄用。像仨兒、劉福這般由老太監選送的,便可免去前三流程,年紀一到,直接閹割錄用。

所謂“私閹”分作兩種,成人自閹被稱作“自宮”,私自閹割幼子謂之“私白”。自永樂朝起,朝廷便明律禁止“私閹”了。一來,明朝以孝治天下,私閹者因一己私慾,違背倫理。二來,以當時的醫術,男子挨這一刀,本就要過鬼門關,私閹者更是九死一生。

“那寡婦長得端正,竟這般狠毒心腸?把自家骨肉閹了……”劉福憤憤不平道,“還哄騙咱哥倆去給她說情,這不是把咱往火坑裡推麼!?”

仨兒卻想到了別處,皺眉道:“乾爹這月攆走了三、四家,莫非都是……”

言至此,紅姐兒沒必要在隱瞞了,壓低聲音道:“沒錯,若我沒猜錯,他們都是‘私白’。”

“怎會突然冒出這麼多‘私白’?”劉福奇道。

“鬼知曉?”紅姐沒好氣道,“老孃把話撂這兒了,順爺最近為這事兒沒少煩惱,你倆還敢去觸他黴頭?”

劉福百般承諾,發了毒誓不去說情,紅姐兒才肯作罷,扭頭離開了。

“這些父母真是糊塗蟲!門路都沒定,就匆匆把娃兒給閹了,豈不是害了娃兒的終身?”仨兒憤恨道。

“害不了,宮裡是最好的去處沒錯,但就算進不了宮,達官權貴府上還是爭搶著要‘私白’的。”劉福先是寬慰仨兒,緊接著眉頭一擰,自言自語道:“比起這,我倒是更在意那謠傳……不會是真的罷?”

“你說甚麼謠言?”仨兒奇道。

“沒甚麼。”劉福搖頭,“對了,我晌午得外出一趟,乾爹那邊你可給我兜著些。”

“你去做甚麼!?”仨兒狐疑道,“不會真要去找那寡婦罷?”

“瞎琢磨甚麼?”劉福嘴角一撇,“這種拋兒棄子的毒婦,怎配承小爺我的‘雨露’?”

劉福這一出門便是半日不歸,仨兒對其夜不歸宿已見怪不怪了,所幸乾爹晌午也出了門,沒空過問徒弟的行蹤。晚膳後,天色漸暗,仨兒正在屋裡歇息,只聞“砰”得一聲響,劉福風風火火地推門而入。

“今兒怎麼不在外頭過夜了?沒錢了?”仨兒奇道。

“甭提了,甭提了!”劉福將一瓷瓶兒扔在桌上,端起茶壺就往嘴裡灌水。

“這瓶兒是何物?”仨兒奇道,他拿起瓶兒仔細打量,這是一樽再尋常不過的小藥瓶,尺寸或許略大一些,堪堪一手可握。瓶帽用紅布包裹,保持密封。瓶身通白,瓶底卻用藍色塗料寫了一“少”字,不知是甚麼用意。

仨兒小心翼翼地開啟瓶帽,只見瓶裡空蕩蕩,疑惑道:“裡頭是空的?你到底玩甚麼把戲?”

“我倒想知曉哩!”劉福驚魂未定道,又猛灌了口茶水。

“你就別賣關子了,究竟怎麼回事?”仨兒催道。

“說來話長了。”劉福鎮了鎮激動的情緒,“我今兒晌午出門,心裡記掛紅姐兒說的‘私閹’之事,就想去找周娘子查個明白……”

“等等!”仨兒打斷他,皺眉道,“你去找那寡婦,真是為了查‘私閹’之事的?”

仨兒這一手老底揭得夠利落,劉福面上有些掛不住,不高興道:“這是癥結麼?你聽不聽,不聽我睡了!”

“你說,你說。”仨兒忍俊不禁,做了個請的手勢。

且說晌午時分,劉福偷偷溜出府邸,本想去找孫寡婦消遣,但想到早間周娘子那嬌嬌柔柔的體態,心癢難耐,鬼使神差地朝周娘子住處去了。

劉福費了一番周折,終於在西市邊上尋到了周娘子的住處,到了門口卻猶豫了。這光天化日的,闖寡婦門可不是甚麼光彩事,若是那婦人吵將起來,就不好收場了。

劉福忐忑地站在巷子口,腦子裡整理一會兒的說辭。不知糾結了多久,不遠處的舊屋有了動靜,周娘子推門而出。劉福做賊心虛,慌忙躲進了陰影處。

周娘子頭上搭了條巾帕,遮去半邊臉,但眉宇間的焦急神色還是顯而易見的。她朝四周瞥了瞥,見沒人注意自己,便把門鎖牢靠,埋著腦袋朝西市方向去了。

這婦人鬼鬼祟祟,不敢露面,必有隱情!劉福忍不住跟了上去……

周娘子穿過了幾條街,忽地一閃身,不露痕跡地鑽進了一條巷子之中。劉福沒反應過來,慌忙尾隨而上,卻已不見了婦人的蹤影。劉福不死心,無頭蒼蠅一般地在巷裡搜了一圈,奈何天色漸暗,巷子又錯綜複雜,他自己都險些迷了路。不知道繞了多久,巷子深處火光隱現,他如飛蛾見了火一般,被吸引了過去……

說到這裡,仨兒忍不住責備道:“你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不記得去年就是你冒失,害得咱差點把性命交代在石府裡!”

“哥兒我就是這性子,碰上些奇聞怪事,身子便不聽使喚了。”劉福尷尬地笑道。“別打岔,之後才是正題……”

卷貳(二)劉福得怪瓶 兄弟敲婦門

火光的源頭,是一道狹窄堪堪可過一人的暗巷,巷口兩側各站一名凶神惡煞的壯漢,一看便知不是善茬。如此情形下,劉福再胡鬧,也不至於硬著頭皮往龍潭虎穴裡闖。趕巧不巧,正在劉福萌生了退意之時,一個人影從街角冒出,朝暗巷口走去……

此人和周娘子一樣,用一塊破布蒙臉,只留眼睛在外,根本看不清年齡和相貌,只能從衣著體型上辨得他是男人。兩名壯漢攔住男人,做了簡單的搜身,便讓其進了暗巷。

——巷子裡頭到底在搞甚麼名堂?周娘子是否在裡頭?此人覆面,又看不清容貌,倆壯漢怎就輕易放行了?

劉福滿腹驚疑,卻不敢輕舉妄動。他蹲點了一炷香功夫,沒等到那男子再未現身,卻又有二男一女先後進入暗巷,他們無一例外都用巾帕、破布遮住了面容。壯漢仍然是問都不問,搜身放心。

這數人衣裳樸素襤褸,顯然都是尋常的村婦、莊稼漢……既如此,自己若學他們遮住相貌,豈不是也能暢通無阻?劉福從裡衣撕下一塊,有樣學樣地覆在面上。他心裡一橫,邁出拐角。這一步可沒處買後悔藥,壯漢已經注意到了這邊,若此刻回頭,反倒招惹嫌疑,劉福只能故作鎮定地迎面而上。

距暗巷口兩尺,一尺,咫尺,劉福連心帶膽提到了嗓子眼……他現學現賣地在倆壯漢面前舉起雙手,其中一漢子面無表情地給他搜了身,確認無鐵器傍身,便不理睬他了。

劉福生怕對方突然發難,嗖地鑽入巷中。眼前的一幕,讓他宛如墮入了二月的冰窟窿,透心地冰涼……狹窄的巷子裡硬是擠了兩列隊伍,兩面高牆似乎隨時要將其擠成肉醬。四周沒有燈火,隊伍的盡頭被漆黑吞沒,憑目測,應該有不下三、四十人,且似有似無地緩緩向前挪動……

按常理說,這種情形之下,混跡在喧鬧的人群之中應更安心才對。但現實恰恰相反,眼前這些人別說是喧鬧了,甚至連交頭接耳者都沒有,窒息壓抑的夾縫之中,只有沉重的鼻息,和隱約的痛楚呻吟,一股似腐爛、又似血腥的刺鼻臭味害得劉福險些當場作嘔。佇列中人無不覆面,只留一對毫無生氣的眼睛,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動不動,渾如僵直站立的死屍一般。

——乖乖,小爺莫不是誤闖了黃泉入口罷……

劉福天生好動愛鬧的性子,這般死寂詭異的氛圍還不要了他的親命?他偷偷觀察了身邊人。看體型,此人似乎是二十來歲的漢子,低著腦袋,喘著粗氣,兩腿微微顫抖。

“這位兄臺……”劉福壯起膽,低聲向這漢子搭話,見對方沒反應,他伸手戳了戳其胳膊。不戳還好,這一戳,男人如同犯了癲症一般,猛地往後一縮,兩眼驚恐地瞪向劉福。他面色蠟黃,額冒細汗,滿布血絲的眼珠子蹦出眼眶,雙手緊緊抱住胸膛,似乎在懷裡藏了甚麼奇珍異寶……

“在下認錯人,打擾了,打擾了。”劉福反倒被嚇得汗毛倒豎,連忙道歉。剎那間,他只覺得十幾雙幽幽眼神從各個方向投向自己,再不敢開口說話了。

行列仍在緩緩向前挪動,氛圍仍舊死寂,劉福一度想撤退,但身後陸續有人跟上,把退路攔得水洩不通。請這幫“活死人”讓路?劉福可沒這膽量了……

佇列在漆黑之中蠕動了不知多久,前邊只剩下七、八人,劉福終於看見了暗巷的盡頭……兩扇緊閉的木門,門口各站一魁梧的門番,每隔約莫半盞茶功夫便開門放進去一人。開門放行只有一瞬間,燭燈又昏暗,根本看不清裡頭在做甚麼名堂,只知這兩扇門是隻進不出的……

又苦熬了一炷香,總算輪到了劉福排到房門前……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X氏那兒好端端的溫柔鄉不去,來招惹這狠毒寡婦做甚?這下倒好,無論門後是刑房還是賊窩,自己都得生生受著,真真是犯賤!

“下一個!”隨著門縫裡傳出一沙啞的嗓音,門番面無表情地開啟門,劉福退無可退,只能硬著頭皮邁了進去……

瞧清屋內光景的剎那,劉福提到嗓子眼的心肝膽“咚”地歸了位,眼前沒有磨刀霍霍的惡匪,更不見鏽跡斑斑的刑具,有的只有一張方桌,兩條板凳,桌上有筆墨,有書冊。一名兩鬢斑白,頭戴幅巾的老者坐在桌旁。他雖也蒙著面,看著卻比門口的兇漢和瘋子“親切”太多了。更讓劉福安心的是,屋子裡側有一扇後門,他剛邁進屋子的一瞬,可是親眼看到有人從後門離開……

劉福心不在焉,耳邊似乎傳來的老者的問話,他沒反應過來,問道:“您說甚麼?”

“我問你年齡幾許?”老者不耐煩地問道。

“噢,我今年……十六。”劉福下意識地扯謊,多說了兩歲。

“可是童貞之身?”老者問道。

“尚未娶妻……”劉福厚著臉皮給了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老者提筆在書冊上記錄,又問:“可有隱疾?”

“不曾有……”劉福略猶豫,改口道,“只是近來不知怎的,有些腦熱,飯後作嘔,夜裡還盜汗。”

劉福這話說得半真半假,他自打入春起,不知甚麼毛病,就是渾身不舒坦,興許是鬧了倒春寒了。他故意將自己說得病懨懨一些,萬一對方是人販子呢?

“你且伸手過來。”老者道。

劉福照做,老者抬起三指,搭在其腕部……這老者竟是大夫!?劉福本就做賊心虛,脈率跳得飛快,老者只能先後檢查劉福的舌苔、眼底,卻診不出所以然……

“大夫,我可有病狀?”劉福惴惴地問道。

“你真是童貞?”老者皺眉搖頭,狐疑道:“你且脫下衣褲,讓我細細檢視。”

“這……沒這必要了罷。”診脈就算了,赤身裸體如何要得,劉福自然不肯。

“囉嗦甚麼,叫你脫,你便脫!”大夫的語氣有些不善了。

“哦……”劉福不敢反抗,便裝模作樣地開始解衣釦。他磨磨蹭蹭,搗鼓了半天只脫去外衣。

大夫不耐煩,正要發作,前門突然開了道縫兒,門番的腦袋探了進來,訓斥道:“磨蹭甚麼!外頭還幾十個,今晚不想收工了!?”

“大爺……”老者立馬慫了,“這廝似乎有隱疾在身。”

“甚麼隱疾?”門番問道。

“還不知道,老朽正要細查……”

“老匹夫!”門番登時就怒了,“咱是花錢僱你來治病救人的麼?”他瞥了眼在一旁尷尬的劉福,“這屁娃兒連毛都沒長齊,哪裡來得隱疾?湊合得了,還真當這是你家醫館不成?”言罷,“嘭”地關上門。

“是,是……”老者朝關上的門點頭哈腰了一番,繼而從桌底取出一白色藥瓶,遞給劉福,“拿了東西,快走罷,別忘記日子。”

劉福莫名其妙地接過瓶子,他哪裡知曉甚麼狗屁日子,問了又怕露餡,只能儘量套對方的話,問道:“若是有事耽擱,誤了日子,該當如何?”

“哼,你是耽擱得,敢問瓶中之物可耽擱得?”老者冷笑道,“若遲了,後果自負。”

“別介。”劉福賠笑道,“敢問大夫的醫館在何處?我改日還得登門讓您診治則個……”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大夫歇斯底里地跳將起來,低聲罵道:“你這小畜生懂不懂規矩!?這話若讓門口那廝聽了去,咱倆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劉福被嚇得一哆嗦,惶恐道:“這,不至於罷……”

“出了這扇門,誰都不認得誰!”大夫朝後門一指,“還不快滾!”

聽過了這段心驚膽戰的經歷,仨兒的好奇心在這神秘的藥瓶上。

“瓶裡有甚麼靈丹妙藥?你吃了?”

“它就是空的,連一粒藥粉、一滴藥汁兒都尋不見!”劉福憤憤道,“我懷疑是那老狗老眼昏花弄錯了,本要找他理論的,想了想,還是趕緊離開那是非之地……”

一夜無話,翌日四更天,後院的報曉公雞還沒打鳴,仨兒被一陣窸窸窣窣的惱人雜音扯出了夢鄉,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只見劉福鬼鬼祟祟地正要推門而出……

“你這人,三更半夜不睡覺,做甚!”仨兒惱道。

劉府的規矩是五更早起,卯時用早膳,期間是早課時間,徒兒們應在廳堂朝拜“祖師爺”。

“我鬧肚子,出恭去。”劉福訕笑道。

“騙鬼去!這黑燈瞎火的,你出恭不盞燈?你出恭要這般穿戴整齊?”

“噓,你急甚麼?我這些天一躺上床就腦瓜疼,睡不著……這不,我正打算出了恭,就到廳堂裡抄《鄭和寫經》去。”

“平日卻沒見你這般就老實。”仨兒冷笑,“既如此,師弟隨你一道去。”言罷,便掀開被褥下了床……

兄弟倆抵達周娘子家時附近已過五更,天邊蒙亮,夜路未散,尋常農家已開始一日的忙碌,或而下地,或而趕集。明朝不僅設有“禁宵”等法令來約束庶民作息,坊間更有自己定俗成的作息規律,正所謂“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四更賊,五更雞”,違反了其中任意一條,都要讓人說閒話。

“記著你說的話,把錢還了就走。”仨兒再次囑咐。

“要不怎的?”劉福鬱悶道,“這青天白日的,即便我有心,那婦人可未必有意。”

仨兒兀自不信,白日宣淫對劉福而言可不是稀罕事兒,前番撞破他與那孫寡婦廝混,不就在大晌午麼?仨兒方才死活不肯放劉福走,直到對方發毒誓說只是去還昨日的“賄賂”,他才肯放人,自己還要跟在一旁監督……

“你今兒是抽甚麼風了?”劉福苦笑,“我和那孫寡婦廝混,卻沒見你這般緊張。按理說,那孫寡婦就是一走暗門,相比之下,周娘子倒算是良家不是?”

仨兒語塞,他總不能解釋說自己的母親就是暗娼,只能避重就輕道:“這周娘子是是非之人,連自己的骨肉都捨得閹了,招惹上她,就等著引火燒身罷!”

劉福多少知曉些仨兒身世,只是呵呵一笑,不置可否。言語間,周娘子那茅草房已在眼前了。兄弟倆左顧右盼,見四下無人,鬼鬼祟祟地溜到了茅草屋門前。這德行,這做派,還真成蟊賊了……

劉福先把耳朵貼門上窺聽,沒聽見動靜,膽兒一肥,便輕輕地一推門。這一推,門竟“嘎吱”地開了道縫兒。

既沒上閂,屋裡八成是有人的……劉福忙退後了一步,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喚道:“周氏可在屋內,劉府順爺有事相告,還不快出門聽話。”言罷,還裝模作樣了敲了敲門。

仨兒被師兄這一套整懵了……按常理,不該先敲門的麼?正所謂“闖寡婦門,挖絕戶墳”,若讓屋內人逮了正著,單是擅闖寡婦門這一條,雖不入刑,但也是千夫所指的缺德事兒。

“周氏可在屋內,出來說話!”劉福見屋裡沒回應,又大聲喚了一遍。

“算了,走罷,遲些再來就是。”仨兒面薄,不敢在寡婦門前多逗留,抓住劉福的胳膊想把他拉走,但對方卻紋絲不動,反而神情凝重地看向地面。

仨兒順師兄的視線望去,只見一把鏽跡斑斑的銅鎖落在地上,鎖釦斷裂,足以證明有人強行破門而入。

“這……”仨兒已察覺情形有異,正糾結是否要求援。劉福卻已大喇喇地推開了門。

卷貳(三)兄弟睹夢魘 寡婦罵龜奴

兄弟倆慌忙衝進屋內,只覺得一股嗆鼻的怪味往鼻孔裡竄。桌椅掀倒,碗盆落地,分明是剛遭遇了翻箱倒櫃的歹人。

這便就叫偷腥不成,反而抹了滿身臭屎……劉福暗呼倒黴,轉頭便想逃竄,但這回,是仨兒制住了他……

“裡邊……”仨兒顫著嗓子,指向裡屋。越過輕飄飄的門簾,隱約可見破爛的床榻上躺著一人,瀰漫屋內的惡臭也是從那頭傳出的。

兄弟倆交換了一個眼色,達成默契……就看一眼,若有不對勁,拔腿便跑。兩人心驚肉跳地朝屋內一瞥,雙雙鬆了口氣。床上那人正是周娘子昨兒帶來的孩童,但走進細瞧之下,兩人剛落下的心又被提溜上了嗓子眼。

娃子正一動不動地仰身躺在床上,腰間搭了一塊粗布,約莫襠下之處有烏黑的血跡滲出。他雙目緊閉,雙唇和蠟黃的臉渾然一色,若不是額頭豆大的汗珠和鼻間似有似無的呻吟,說這是一具屍首,誰敢不信?畢竟,那腐敗的惡臭,就是從他身上傳出……準確說,是從這塊粗布底下傳出……

劉福略猶豫,深吸一口氣,緩緩向那粗布的一角伸出手去。仨兒看穿了師兄的意圖,連忙把他伸出的手摁住。

不可如此……仨兒不敢高聲說話,只能把哀求寫在眼裡。然而,對方迴應的眼神裡除了難以抑制的好奇,更還有一分不可動搖的決絕。

正是這決絕,讓仨兒情不自已地鬆開了手……粗布之下,就是兄弟倆逃之不去的將來。過去的數年間,兩人將書庫裡涉及淨身的書籍翻了無數遍,工序能倒背如流,卻僅僅是紙上談兵,從未眼見為實。捫心自問,仨兒何嘗不對那粗布之下,有一種近乎於畏懼的好奇?

劉福得了仨兒的預設,兩指攥住破布的一角,心中默唸三數,“咻”地一扯……

“噫!”

“嘶!”

縱然兄弟倆心裡早有準備,破布下的慘狀,還是讓他們不約而同地朝身後一踉蹌。

要怎樣形容比較貼切……若把襠下那器物比作一顆樹木,玉莖是幹,雙丸是根,胯下肌膚則是泥土。按常理,“淨身”是掘其根,枝幹自廢。但周兒胯下這慘狀,就好比是花和尚倒拔垂楊柳——連根而起……

再看眼前這一幕,“樹木”所在的“泥土”被整片掀翻,“根幹”不見蹤影,只剩下一口似乎深不見底的窟窿。“樹木”被拔走不久,“泥土”尚溼潤、新鮮,不斷有一吐一吐的“地下水”源源冒出……

“嘔……”仨兒別過腦袋,不敢再細看,但一股股“泥土芬芳”撲鼻而來,讓他忍不住乾嘔了起來。

“這、這便是淨身麼?”劉福顫聲道,他倒沒有仨兒那般狼狽,兩眼緊緊盯著那冒著膿血的窟窿,竟沒絲毫的逃避。

“孃親……”床上的娃兒似乎就要轉醒,恍惚之間,如夢魘糾纏一般痛苦地側臥身子。這一動,一塊黑漆漆、黏糊糊的血塊愣生生從窟窿裡滾落了出來,散發陣陣惡臭。目睹如此“生猛”的一幕,即便強作鎮定若劉福,面色也刷地一青。

“走了。”劉福低聲道,忽地轉身便走。仨兒愣了愣,趕忙跟了出去,走前還不忘忍著噁心幫娃兒把粗布蓋上……

仨兒跟到門外,謹慎地將木門重新虛掩,回過頭卻瞧不見師兄身影了……他四處打望,只見不遠處一熟悉的背影蹲坐在籬笆邊。仨兒急忙靠了上去,輕聲喚道:“劉福?”

對方沒回應,只是把腦袋埋進雙腿中,好似蜷縮的小雞仔。仨兒暗覺不妙,正想要上前檢視……

“別過來!不要過來!”蜷成一團的劉福忽然扯著嗓子吼道。

仨兒一驚,杵在原地不敢動,不知所措道:“劉福,你這是……”

“仨兒,你說……”劉福囁嚅,“你說,那便是淨身麼?”這句話,他方才說過。

仨兒腦子裡浮現起那口血淋淋的窟窿,打了一寒顫。他用力地搖搖頭,似乎要把恐懼甩開,強笑道:“哪能!《宦官錄》裡不是記載得清楚,淨身之前半月,得先用細繩勒綁雙丸根部,阻氣血相通,待其壞死麻木,再……”

“有甚……”劉福似乎想說甚麼,打斷了仨兒,只是這嗓音如同從鼻孔中擠出一般,含含糊糊,語不成聲。

“嗯?”仨兒沒聽清,眉頭一皺,問道:“你說甚麼……”

“我說!”劉福突然跳起,著魔似地撲向仨兒,狠狠地揪住其衣領,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問你,這有甚麼區別!?”

仨兒被這毫無徵兆的發難嚇得不輕,回過神,發現自己滿臉唾沫星子,脖子吃痛,正要罵對方是不是害了瘋狗病,但乍瞧見了這張臉、這對眼,任他是鐵打的心腸,也罵不出口了……

所謂“心有憂愁,一夜白頭”,仨兒一向只當是誇張之言,但看見眼前的師兄,他不禁要重審這句話。進出周娘子家前後不過一炷香,劉福卻渾似遭了數晚的徹夜煎熬,眼眶塌陷,面如黃蠟,彷彿重病難愈,尤其是那對爬滿血絲的雙眸,讓人不忍直視。

“你倒是說,有甚麼不同……”方才那一嗓子,似乎耗盡了劉福最後一絲氣力,他鬆開手,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就如洩了氣的皮球一般。

——沒那樣慘不忍睹……

仨兒語塞了,面對這雙滿溢哀求的雙眸,他真是說不出口……是呀,少潰些皮肉,少流些膿血,模樣不至於慘不忍睹,但那又能如何?

“呵……”劉福喉嚨裡發出一聲淒涼的淺笑。這笑聲似嘲似蔑,惹得仨兒心裡十分不舒坦,卻無言以對。

沉默半晌,劉福使勁搓了把臉,頂著通紅的雙眼,虛弱道:“仨兒,師兄不好,萬不該拿你撒氣的,弄疼你了?”

仨兒見師兄的心神恢復了些,心裡石頭落地,擠出個笑臉兒:“哪裡有那般嬌貴的,倒是你,真不要緊了?”

“哎,你又不是不曉得哥們的性子,一時鬱結,發一發脾氣就利索了,嘻嘻。” 劉福笑得無比豁達,言罷便兩手撐膝作勢要起身,動作重複了好幾次,卻始終不見動靜。

仨兒見劉福蹲地上磨磨蹭蹭,又抓臉又撓腮,臉兒憋得通紅,正要發問。劉福忽然伸手,苦笑道:“好仨兒,扶哥哥一把,腿使不上勁兒了……”

兄弟倆歸宅一路,劉福逐漸恢復了些精氣神,偶爾還找仨兒插科打諢兩句,好似方才那一幕不存在一般。仨兒知師兄在故意避左右而言他,心裡無比尷尬,卻不能點破……轉眼劉府便在眼前……

“咦?”劉福率先駐足,府門前似乎有些異樣。

府邸門前,紅姐正和一個衣裳襤褸的小人兒說話。這小人兒衣裳襤褸,小雞排骨似的身板兒,只能憑腦袋上那根沖天辮,勉強辨認出她是五六歲的女娃子。

紅姐蹲下身子,輕撫小丫頭的腦袋,似乎在安慰對方。她瞧見歸來的兄弟倆,對小丫頭道:“喏,那不就是你要找的小福哥。”

“福哥兒!”小丫頭回頭,乍見是劉福,竟“哇”地大哭起來。

劉福一驚,連忙上前牽住小丫頭的手,“秀兒?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你孃親呢!?”

仨兒這才看清小丫頭的相貌,就說怎得這般眼熟,原來是那孫寡婦的小女兒。雖只有兩年前的一面之緣,但仨兒對這對苦命的兄妹還有印象頗深,或許是因為同病相憐罷……初見面時,這秀兒還是雌雄難辨的幼兒,眼下眉眼初開,頗是清秀,只是有些病懨懨,叫人心疼。

小丫頭投進劉福懷裡,泣不成聲,斷斷續續道:“家裡來了壞人,想抓走哥哥,還打俺娘!”

眾人聞之大驚,這還了得!堂堂京城,天子腳下,這人販子都敢大白天地登堂入室搶人了?三人耐心地把小丫頭安撫妥當,她這才說清了事情的原委……

就在方才,一個陌生男人敲開了孫寡婦的小木屋。孫寡婦見了這不速之客,便匆忙將兄妹倆趕出門外。按理說來,這是再日常不過的一幕了,不消片刻,房內便會傳出一波波的喘息呻吟。兄妹倆見怪不怪了,便乖巧地在院子裡玩耍。然而,屋內沉靜良久,竟突然傳出了激烈的吵鬧聲,孫寡婦的怒吼幾乎要將老朽的門板震碎:

“挨千刀的畜生!你要敢娃兒一根手指頭,老孃跟你拼命!”

兄妹倆可是頭一回撞見孃親對客人發這樣大的脾氣,但又忍不住好奇,悄悄把耳朵貼在了門板上……

“要不怎麼說鄉下婦人頭髮長見識短,我這是把娃娃往明路上帶!你還真想做‘狀元郎’他娘?”男人苦口婆心道,“做你的黃粱大夢罷!照你這法子養,娃兒將來不落草為寇,讓官府‘咔嚓’砍了腦袋,我便燒高香了!”

“我呸!當年你拋下咱孤兒寡母,可曾故過咱死活,現在倒來滿嘴孩兒的前程了。”孫寡婦罵道,“你不遲不早這陣子冒出來,肚子裡裝的那點缺德心思,當老孃不知曉?”

見女人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男人索性不演戲了,冷笑道:“你既知曉了,倒省了老子許多口舌。老子已和那頭打過招呼了,今兒要把柱子帶走,誰敢攔?”

男人言罷,“碰”得推開木門,險些撞飛了門後的小人兒。男人先是嫌惡地瞥了秀兒一眼,接著擺出副“慈眉善目”的笑臉兒,就要去牽男孩的手:“柱子,乖孩兒,隨爹走,爹帶你享福去!”

柱子本能地把手一縮,退了一步。男人眉頭一皺,正要發作,孫寡婦攔在了他前邊,護住娃兒,“你再不滾,休怪我喊人了……救命!有土匪搶娃兒了!”

男人渾然不懼,反倒叫囂道:“誰敢多管閒事,知曉老子在替哪位大人辦事麼!?”

這般大的動靜,茅屋周圍早已聚了許多看熱鬧的鄉里,卻沒人願意做那出頭鳥。這“土匪”敢如此囂張,顯然背後有仰仗,沒人願意為了一暗娼惹來一身騷。再說了,有年長者認出了這男子的確是孫寡婦的丈夫,親爹要帶走孩兒,沒毛病……

男人環顧噤若寒蟬的鄉里,冷笑一聲,伸手就要把孫寡婦拽開。孫寡婦護犢心切,抬手往男人臉上狠得一抓。男人閃躲不及,臉上赫然留下了三道通紅的爪痕……

臉上火辣辣地疼,人群裡還傳出了似有似無的竊笑,男人揮起沙包大的拳頭便朝孫寡婦柔弱的身子上招呼。孫寡婦非但不退縮,反倒上前和男人纏鬥在了一起。

“娃子,逃呀!去內城,找巡邏的官差!”

卷貳(四)姦夫懼苦主 少男哄姘頭

“你孃親不是寡婦嗎?你們哪裡冒出的親爹!?”劉福驚得目瞪口呆。

“俺、俺不知,孃親從沒說過的……那壞人不是俺爹!”小丫頭抽著鼻子道。

“好呀,這孫寡婦,瞞得我好苦!誆我說丈夫早年被瓦剌兵害了!”劉福氣得直跺腳,“這不是把老子往火坑裡推麼!?”

難怪劉福會這般氣憤,和寡婦胡混,頂破了天讓人戳一戳脊梁骨,罵一句“傷風敗俗”,不痛不癢。但和有夫之婦亂來,可就是徹頭徹尾的“通姦”了,歷朝歷代的律法對通姦男女可不是鬧著玩的,重則宮刑,輕則徒刑、杖刑。太祖皇帝還在《大明律》上加了這麼一條——凡妻與人姦通,而於奸所親獲姦夫姦婦,登時殺死者勿論……這是何意?一言蔽之,本夫若將姦夫淫婦捉姦在床,手刃姦夫洩憤,不論罪……

照小丫頭的描述,這本夫顯然不是善茬,若讓他給捉了奸……劉福越想越後怕。秀兒哪裡懂得這麼多繞繞,還道是福哥兒生了自己的氣,怯怯不安了起來。

仨兒瞧不過眼,責備地推了劉福一下,蹲在小丫頭跟前,輕聲細語道:“乖秀兒,你和哥哥一同來了內城,他人呢?”

“俺倆逃到了城門口,那守城的軍漢子不願理睬咱。哥哥讓俺來尋福哥兒,自己先回去救孃親了……福哥兒是有權有勢的富家少爺,住這般大的宅子,一定能救孃親的!”小丫頭瞧劉福的眼神裡帶著一絲慕孺。

“這……咳、咳。”劉福只覺得兩道玩味的視線彷彿要把自己扒光,輕咳了兩聲以掩飾尷尬……他和孫寡婦胡混了這些年,帶這對兄妹倆閒逛,經過劉府不是一次兩次。倒不是他存心要吹牛誆人家小姑娘,但他可沒那般豁達的心胸,能向姘頭的孩兒坦白說自己是備選太監……再說了,這劉府確實是他家,娃子怎樣誤會,可不管他的事。

“廢話不多說。”仨兒嘆了口氣,“事不宜遲,咱得馬上趕去外城。”

“真要去!?”“姦夫”立馬虛了,他做賊心虛,如何還敢去和本夫對峙?“這一來一去,再快也要半個時辰。若真出事,咱現在趕去怕是黃花菜都涼了。再說了,那人可不是好惹的貨色,我看還是先報官……”

仨兒瞧師兄犯慫,惱道:“報官?我且問你,你打算怎麼和官差解釋?你是怕乾爹不知道你在外頭胡來還是怎的?”

紅姐兒得知了事情原委,心裡酸苦。一直以來,女孩心底只把劉福視作是胡鬧的弟弟,卻和他過數次淺嘗即止的親密之舉,要說沒半分情愫,誰信?她素知這“弟弟”天性放蕩,在外沒少拈花惹草,但姘頭的女兒都找上門來了,這讓她如何不氣憤……

氣憤歸氣憤,眼下人命關天,紅姐曉得輕重,罵道:

“死沒良心的,你到底去是不去?再磨蹭,我便去找順爺主持公道了!”

“這便去,這便去!”劉福忙不迭點頭,“但乾爹那邊……”

“滾罷!順爺那邊,我自會給你倆打掩護。”

孫寡婦家附近一片寧靜祥和,大門敞開,來往的農戶似乎都懶得朝這頭瞥上一眼。若不是秀兒滿臉的焦急,眾人倒要懷疑她是不是小題大做了。劉福見狀,膽量漲了幾分,小心翼翼地朝房內瞥去,只見柱子兩手費勁地操著一把等身高的笤帚,收拾散落一地的碎片。

“福哥兒,你咋來了!”柱子瞧見探頭探腦的劉福,把笤帚一丟,興奮地迎了上來。

仨兒不由多打量了這娃子兩眼,算來這小夥子該有八九歲年紀了,身子骨雖瘦弱了些,烏溜溜的眸子裡卻透著一股不符年齡的莽勁。

劉福瞧屋子裡沒外人,如釋重負,擠出個難看的笑臉,“柱子,你娘呢?”

言罷,他自顧朝裡屋看去,只見孫寡婦孤零零地坐在床邊,背對眾人,看不見神情。

“娘!”秀兒見孃親無恙,一聲歡呼,乳燕歸巢似得投入母親懷抱,“娘,俺好怕你出事。”

“秀……”寡婦本想輕聲勸慰,但瞧見了外屋的倆不速之客,皺眉責備女兒道,“秀,娘叫你去報官,你怎把些不相干的人往家裡帶?”

丫頭無端落了埋怨,嘴一癟,眼看便要擠出淚兒,壯了膽的劉福毫不避諱地闖進寡婦房,賊兮兮笑道:“這話可見外不不是?咱倆可……你、你的臉兒!?”

劉福將脫口而出的葷話愣生吞了回去,方才昏暗沒看清,寡婦的俏臉上多處擦傷,左眼鼓起一塊雞蛋大小的青腫,嘴角還泛有些血絲。

“娘!”秀兒嚇得臉兒鐵青,淚珠子奪眶而出,泣不成聲道,“那壞人、那壞人他……”

寡婦摟女兒入懷,安慰道:“不打緊的,只是皮外傷,娘也讓那壞蛋吃了些苦頭。”

“畜生玩意兒,打女人!”劉福裝腔作勢地捲起袖管,罵道,“那畜生上哪去了,別讓小爺我逮著,拔了他的皮!”

“怎的?福少爺這是要替奴家出氣?”寡婦的眸子掠過一絲鄙夷。

果然,劉福的氣勢立馬弱了三分,訕訕一笑,顧左右而言他道:“你這臉上這傷,那畜生真下得去手……來,我給你瞧瞧要不要緊。”言罷,伸手就要撩寡婦秀髮。

寡婦本要把劉福的手開啟,但瞧對方眼裡的疼惜不似作假,心裡一軟,便隨他去了。劉福一面瞧傷口,一面小心翼翼地問道:“秀兒都同我說了,那畜生真是你的……”

“哼,是又如何?關你甚麼事?”寡婦冷聲道,她隱約能猜到劉福的鬼心思。

“關我甚麼事!?”劉福見對方那無所謂的模樣,不禁氣急,“你當初說自家漢子被韃子兵害了!這回可好,那畜生要真是你漢子,來找我尋仇,那怎了得!?”

“你方才叫囂要給奴家出氣,他要上門去尋仇,豈不是正合了你心意?”寡婦玩味道。

“你這蠢婦人,咱倆理虧呀!你就不怕把咱倆通……咱倆的事兒捅衙門去?”劉福著實不願承認自己和寡婦是通姦關係。

寡婦見劉福急得冒汗,倒有些於心不忍,冷笑道:“慌甚麼?那‘綠帽奴’慣會打女人,卻沒其他本事了。”

“你說他是……”劉福一愣。

寡婦話中有話,尤其是“綠帽公”這仨字,對劉福而言無異於一顆定心丸。

想當年太祖朱洪武開朝,對上至王宮貴胄、下至庶民百姓的服裝都做了嚴格的規定。或許是出於個人喜好,他尤為看不過眼娼妓,更是對娼妓身邊的男子深惡痛絕,便有了如下這條法令:

——娶妓為妻之男子令戴綠巾,腰繫紅搭膊,足穿帶毛豬皮靴,不許街道中走,止於道邊左右行……

如此這般,便有了“綠帽公”。這稱謂專指妓寨裡的龜公,或娼妓的妻子。最起初,太祖還專門設定了“禮房吏”來嚴格監督這項法令,隨著明政權逐漸穩固,這道法令雖依舊,朝廷卻不再願意費身地去管束理會民間的穿衣打扮。即便如此,蔑稱“綠帽公”以及世俗對娼妓之夫的鄙視,卻深深地烙印在了中原人的腦子裡。

孫寡婦的丈夫既是仰賴妻子賣肉謀生的“綠帽公”,便不再有“通姦人妻”的說法,即便他鬧到金鑾殿去也沒用,更別說上門尋仇了。劉福吞下這顆“定心丸”,甭提多暢快,他也不點破,轉而問寡婦道:

“聽秀兒說,這王八蛋打的是柱子的主意,來者不善,你怎就能攆他走了?”

“還待怎樣?老孃拼死相拼,那龜奴還能當街殺人不成?”

“他這趟沒能得逞,必不會善罷甘休。”劉福難得正經,皺眉道,“他這次吃癟,下回不知會使甚麼陰招,你一柔弱婦人……”

“福少爺!”寡婦粗暴地打斷劉福說話,“這是奴家的門內事,奴家自有分寸,卻和福少爺沒相干。”

劉福苦口婆心道:“我的好姐姐,你又這般說,你若有法子處理,能落得這般狼狽模樣?咱這幾年的交情,我豈能坐視不理……”

寡婦絲毫不領情,冷笑道:“福少爺,福小公子,老孃喚你一聲‘爺’,在孩兒面前給你留三分薄面,你倒蹬鼻子上臉,忘了自己甚麼身份?”

“你這婦人……”劉福氣得跺腳,卻不敢接話了,怕寡婦不顧那“三分薄面”,在孩童推翻自己的“光輝形象”。他朝仨兒打了個手勢,兩人回到外房……

“你有甚麼打算?”仨兒問道。

“還能如何?總不能撂下她們孤兒寡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劉福沒好氣道,“天色不早,我今兒且在這宿上一夜,趕明兒……唉,走一步看一步了。”

“算你有良心,自己造的孽還得自己收拾。”仨兒滿意道,“乾爹那邊,有我和紅姐兒想法子,明早問安之前,你務必要趕回來。”

“好說,好說……”劉福忽地嘿嘿一笑,“哎,奇了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怎的?”仨兒皺眉。

“仨兒,師哥平日裡想來孫寡婦這過夜,要你幫忙打掩護,哪次不得好話說盡,你才勉強點頭,今兒怎就這般主動,肯成全師哥的好事兒?”

“呸!你少賣乖!若不是看在倆孩子無辜可憐,我才懶得搭理你這腌臢事!”仨兒言罷,氣鼓鼓地奪門而出。

茅房門外,小男孩柱子正坐在籬笆莊旁,痴痴呆呆地把玩手中的小玩意兒。仨兒瞧他那可憐巴巴的模樣,哪還有初見時的伶俐,心生不忍,走上前去。

男娃見仨兒靠近,眼看就要如驚弓鳥般站起,仨兒摁住他,笑盈盈道:“小弟,還記得哥哥麼?我與你還有過一面之緣哩。”言罷,他在孩童身邊坐下。

“記得……”孩童猶豫道,“唔,你是福哥兒的,的……”

“我是裡頭那夯貨的兄弟,你如何喚他,便怎樣喚我,不用拘禮……對了,旁人都叫我仨兒。”

柱子“噗呲”一笑,眼裡的警惕褪去幾分,勉強笑道:“三哥……”言罷,便又低頭不語了。

場面有些尷尬,仨兒方才見孩童可憐,不由地上來搭話,卻不知該說些甚麼。他沉默了半晌,略僵硬道:“你幾歲了?”

“開春便九歲了。”孩童應聲答道,便又不作聲了。

仨兒略斟酌,笑眯眯道:“我方才聽秀兒說,你倆是一道去求援的。怎的半路就單槍匹馬回來救母親了?”

仨兒的本意是誇孩童有膽量,孰想這娃兒根本不領情,也興許是年紀太小不懂人情世故,他反倒一句話把仨兒嗆住:

“孃親說了,萬事不求人,旁人靠不住的。”孩童的雙眸裡迸出不符年紀的狠勁兒,攥著小玩意兒的手不由地緊了幾分。

此言有幾分道理,但出自一個不滿十歲的稚童之口,還說得如此決絕,便微微有些許異樣了。仨兒語塞,這事兒棘手,他兄弟倆的確愛莫能助。他不敢和那對不知是童貞,還是堅毅的眸子對碰,視線躲閃間,不經意地瞥了眼孩童從方才起便一直攥在手裡把玩的小玩意兒……

“咦,這是……”仨兒眉頭忽地一皺。

柱子下意識地把手往身後一縮,這看似心虛的小動作讓仨兒更好奇。不待他相問,屋內傳來了寡婦的呼喚:“柱子,別在外面晃悠。”

“來了!”柱子大聲回話,丟下愣神的仨兒,甩頭便回屋了。

卷貳(五)俠客再登場 老監輕退敵

入夜,仨兒心繫劉福,不敢入睡。且不說劉福那邊是否真會遇上好歹,他若是犯了渾,流連寡婦的溫柔鄉,沒及時歸來,大家都得吃不了兜著走,還連累了紅姐兒。

不知昏昏欲睡了多久,窗外傳來三更天的梆子聲,仨兒艱難地睜開惺忪睡眼,恰巧看見一個黑影從窗外忽閃而過。他還道是劉福歸來,哪裡還有睡意,起身掌燈,然而門外卻沒絲毫動靜,重歸死寂……

仨兒心裡犯起了嘀咕,這宅院之中,除了膽大包天的劉福那廝,還有誰敢深更半夜不掌燈在走廊裡亂晃悠?莫不是樑上君子“光臨”罷?他壯了壯膽子,提起了油燈,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果然,走廊上鬼影都沒,月光昏沉,滲人的漆黑吞沒了走廊盡頭

仨兒在黑暗中挪了幾步,只覺腿肚子打顫,再沒膽量去探一探是人是鬼。他轉身剛要回屋,只聞鬼魅般的嗓音撕碎了寂靜:

“這便要走了?不隨我去賞賞月?”

聲音的源頭就在身後,距仨兒的耳邊不足一寸,他能清晰感知到冰冷的鼻息撲打在耳根處。他本能地要發出一身尖叫,聲音卻堵在了嗓子眼,喉嚨處劇痛難忍,原來身後那“鬼魅”精準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收聲,否則擰碎了你的喉嚨!”身後黑影道。

對方不是鬼怪,卻是同樣能索命的歹人。猶豫之間,喉嚨上的虎爪越發用勁,仨兒忙不迭地點頭。歹人挾持仨兒回到屋內,這才鬆開了虎爪,悄聲閉上房門,擰滅了桌上的燈芯子。

“好漢饒命……”仨兒只道是強盜登門入室,正要求饒,慌亂間瞧清了這人的體格相貌,卻是一驚,“你……是你!?”

月色朦朧,燈火已掐,歹人一身融入夜色的漆黑勁裝,還罩了面,要說把其相貌看得真切那是不可能,但那右眼上的黑色眼罩,仨兒怕是這輩子都忘不了……

“收聲!”獨眼惡狠狠地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字,他話音剛落,院落裡傳來若不可聞的聲響,窸窸窣窣,是腳步聲,而且不止一人!若不是萬籟俱寂的深夜,根本聽不見。

“這幫狗賊,陰魂不散!”那人躲藏在門後,單手緊攥刀柄,只待那雷霆一擊。

仨兒透過窗縫朝外頭窺去……果然,一、二、三、計算間,又有一個黑影越牆而入,一共四個黑衣人,擠進了本就不寬敞的後院中。他們手中的兇器似乎塗抹成了黑色,在昏沉的月色下,只能隱隱看出些兵刃的輪廓,但越是如此,越是兇險。

“你、你被追殺了?”仨兒悄聲道。這情形已顯而易見了,仨兒又不蠢,已猜出八九分。那人沒回話,身形一動不動,氣息卻愈發急促,竟帶有微微懼意。

黑衣人開始四散搜尋院落。這院子僅供徒弟居住,除了兩棟簡陋的居室,就沒其他藏身之所,他們遲早會搜到這裡,室內又無後窗可逃脫……心念間,已有倆黑衣人從隔壁空房走出,朝這頭步步緊逼而來……

這該如何是好?仨兒驚惶地望向獨眼,對方不知何時已利刃出鞘,健全的左眼滿是決絕,又或許是絕望,就在這危機關頭……

“哼哼哼,今晚院子裡可真熱鬧。”

這嗓音如金石碰撞一般鏗鏘,又如鐵器摩擦一般尖銳,在肅殺的空氣中炸裂開來。在場的黑衣人紛紛身軀一震,緊接著迅速兩兩相背,瞬間便作出防備的態勢。然而,漆黑的院落哪裡還有其他活物,任四人敏捷地互換身位,卻仍是看不見聲音的源頭……

“哼哼哼……”

場面僵持了半晌,神秘人似乎厭倦了躲藏,從院落正中央的盆栽背後一步邁出……與其說是邁出,不如說是從黑暗中緩緩顯形。這盆栽高不過一尺高,寬幅不過十寸,幾乎不可能藏匿。這人究竟是從何時起躲藏在此處的,怎就能躲過四個嚴陣以待的黑衣人?

“幹……”仨兒一眼便看出了來者何人,剛要驚叫,卻讓獨眼摁住了……沒錯,這神出鬼沒之人,正是這宅子的主人,仨兒的師父,劉順。

黑衣人只是微微一愣,立刻恢復如常,轉瞬之間便將劉順團團圍住……好一招“反客為主”,捉賊的反倒讓做賊的堵了,劉順苦笑道:“狂妄小賊……”

不待話出口,四把烏溜溜的利刃已距劉順的肉身不足三寸,分別瞄準了他的腹腔、襠下、腰腎、背脊。電光石火,四處要害,防不勝防,眼看渾身破綻的劉順便要血濺當場。

仨兒不忍看那一幕,死死閉上眼。然而,耳邊既沒慘叫,更無打鬥之聲響。仨兒心驚膽戰地睜開一隻眼,但見四把利刃仍停留在他閉眼前的位置,竟一分一毫都未再前進。

“這、這……”身後傳來顫顫巍巍的聲音,仨兒回頭看去,只見獨眼同樣在偷窺窗外情境,他的左眼瞪得溜圓,眼裡不知是驚歎還是驚怕。

刀刃之下的劉順巋然不動,看似沒有任何舉動,但細瞧,卻能發現他的右手不知何時從袖擺裡冒了出來,乾癟的五指周圍隱隱有異樣的微光纏繞,轉眼又褪去,讓人懷疑是錯覺。

“哼哼哼……”這熟悉而滲人的笑聲剛落地,只聞“咔咔咔咔”四聲脆響,四個黑衣人應聲倒地,面罩裡傳出沉悶的痛楚呻吟。

“咱家各自卸了爾等一根四肢,權當作是爾等擾咱家清修的懲罰。”劉順悠哉地從懷裡掏出火摺子,點亮了門柱上的油燈。

火光雖微弱,仨兒總算能看清些狀況。左臂、右臂、左腿、右腿,四個黑衣人各損一肢,其中兩人已無法站立,癱倒在地。那落在地上的兇器果然非比尋常,比利劍短三寸,卻又比匕首短兩寸,遍體烏黑不說,刃背似有鋸齒,刃尖端呈現駭人的倒勾狀,不敢想象插進肉體會是怎樣後果……

仨兒此刻既是興奮,又是懊惱。前番從石侯爺那得知乾爹是大內高手,仨兒本就半信半疑,如今證實,怎叫他不興奮?乾爹轉瞬間擊潰四人,他卻因膽怯閉上了眼,錯過了這“神技”的一幕,怎叫他不懊惱?他學乖了,兩眼瞬都不敢瞬。

“念在同門的份上,咱家不取爾等性命,滾罷。”言語間,劉順已將收手收回長袖之中,顯然不打算追擊了。

此言一出,黑衣人驚愕,仨兒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便放人了,乾爹未免太慈悲心腸了,而且,這“同門”是甚麼意思,莫非……

“致殘而不致命的招式,詭譎奇形的兵刃……若咱家沒猜錯,爾等八成是曹肥豬的兒孫?”劉順陰惻惻地笑道,“趁咱家沒改主意,速速滾了,讓爾等的頭目改日親自上門向咱家賠罪。”

黑衣人猶豫了片刻,見劉順確實放行,便急忙兩兩攙扶,眼見就要翻牆遁去。

“且慢!”劉順忽然冷聲道,“咱家讓你走了麼?”

仨兒莫名其妙,乾爹怎麼轉眼就反悔了?只聞劉順冷笑道:“今夜擅闖我劉府者,人人當罰,速速現身領罰,否則便不是傷筋動骨那般簡單了。”

院落裡還藏有其他歹人!?仨兒正驚奇,只見劉順看似隨意地輕輕一拂衣袖,“嗖”地一聲微響,光禿禿的槐樹上竟憑空冒出一坨黑影。“噗通”一聲,那黑影沉沉地摔在了地面上,一動也不動了,不知是死是活。

“哼,歹毒心思。”劉順冷哼,不靠近,而是右掌翻轉,隱隱帶有氣波流動。他話音剛落,那一動不動的黑影竟詐屍一般地彈起,當場跪拜磕頭。

“侄兒糊塗,侄兒有眼無珠,誤闖了叔父府邸,求叔父重重地責罰!”黑影的嗓音竟帶有幾分稚氣,像是十六七歲的少年,細看其身材體型,也比其他黑衣人矮小一截,想來年齡不大。

劉順一愣,“噢,咱家從何處得了你這‘便宜’侄兒?”

“您和恩師是同門師兄弟,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小的自然要尊您為叔父。”少年應對如流,語氣那是相當誠懇,“請受侄兒一拜!”

此言一出,在場的黑衣人齊刷刷地跪倒在地。

“小畜生倒伶俐。”劉順笑道,“既如此,叔父便要問你了,爾等今夜潛入我府邸,究竟是甚麼企圖?”

“回叔父的話,孩兒只是奉命跟隨這四位師兄而來,負責望風的小嘍囉,大人們的事兒,孩兒著實不知……”黑衣少年郎語氣卑微。

劉順目光一凝,迸出一絲凌厲,“好個小嘍囉,你這廝是欺咱家老眼昏花?”

“叔、叔父,何出此言?侄兒惶恐……”黑衣少年瑟瑟發抖。

“哼,裝模作樣,其心可誅!”劉順陰惻惻道,“方才,你這四人師兄弟圍攻咱家,你趁亂朝咱家雙眼、腋下發出兩枚劇毒暗器,陰險無比,若非咱家機警,早已讓你毒害!”

“冤、冤枉呀!侄兒怎敢……”少年叫起撞天屈。

“你不敢?咱家將兩枚暗器‘回敬’於你,怕是全讓你徒手接住了罷?你佯裝中招落地,誘騙咱家靠近,是何禍心,還用點明麼?”劉順不待對方辯解,繼續道,“你的‘遁步’修為倒是頗讓咱家驚豔,若非你作死偷襲,今晚還真讓你全身而退了……”

黑衣少年沉默,半晌,忽然慢悠悠地站起身,從容地撣掉身上的灰塵。

“嘿嘿嘿……”這邪性的笑聲,和唯唯諾諾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不愧是‘內廷三傑’之首,叔父果然寶刀不老。”少年笑道,“但侄兒今晚偏生要走,叔父又能耐侄兒如何?啊,失敬失敬……應該是,還望叔父寬恕則個。”

“你年紀不大,修為卻不淺,叔父這把老骨頭還真未必留得住你……”劉順嘆道,“你既已知錯領罰,要走便走罷。”

“謝叔父……”少年剛要假惺惺道謝,忽然察覺到對方話中有話,疑道,“叔父此言何意?”

“噢,咱家還道你事事盡在掌握。”劉順似笑非笑道,“你且掀開右手掌心細瞧。”

少年不動聲色地瞥了眼掌心,身軀微震,言語中多了分倉皇:“怎麼會……”

“掌心是否已呈烏青?哼哼哼,要怪便怪你暗藏禍心,咱家回擲暗器,你躲過便是了,偏生要素手攥住,妄想伺機偷襲。殊不知其中一枚暗器上的毒物已被咱家掉包,僅須肌膚觸碰,便能引毒上身。”

少年立即將捲起右袖管,露出纖細的右臂,只見那駭人的烏青已蔓延至手腕處。如此情景,他竟渾然沒亂了分寸,而是左手化作劍訣,指尖“噗呲”一聲,直勾勾地插進了右臂,手腕處隱約有蒸汽冒出。

“噢,化毒功?你果然不是等閒之輩。”劉順先是略微詫異,目露殺意,“但可惜了,曹肥豬的毒物素來只有他本人能解,你是他的高徒,這‘腐心’的霸道之處,應該比誰都清楚。”

少年自知命在須臾,便收起了劍訣,強裝輕鬆道:“青山綠水有相逢,侄兒告辭,改日定當登門謝叔父賜罰……”

“免禮,免禮。”劉順冷笑道,“若不出意外,只需一炷香的功夫,毒性便會直逼心脈,咱家奉勸你快去尋義父救命。”

“謝叔父指教。”黑衣少年言罷,朝身後同黨做了個手勢,率先躍牆而走。四名同黨待少年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黑暗中,再兩兩攙扶,分前後遁走。劉順信守承諾沒有再為難,但這幫黑衣人卻絲毫沒有放鬆警惕。

逼仄的院落重返寂靜,劉順在夜色中呆立半晌,忽地長嘆了一口氣,搖頭道:“唉,歲月不饒人……”言罷,似有似無地用餘光瞥了眼仨兒這邊。

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瞥,讓仨兒倉皇地蹲下,腦袋埋進雙腿,死死摁住口鼻,不敢漏出一絲鼻息。獨眼沒仨兒那般狼狽,但也瀟灑不到哪去,額頭上那豆大的汗珠說明了一切。

窗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火光逐漸暗淡。直至外頭徹底沒了人氣,兩人才敢動彈。

卷貳(六)俠客藏柴房 仨兒忙照看

“都、都走了麼?”仨兒瑟瑟發抖道,他想站起,兩腿卻不聽使喚。

“這便是‘內廷三邪’的功力麼……”獨眼答非所問,言語中有萬分的氣餒和不甘。說完這句後,便不發一言了。

對方就這般失魂落魄,仨兒不敢觸黴頭,雙方就這樣僵持了許久。漫長的沉默讓仨兒恢復了些心神,他隱約聞到空氣裡瀰漫著一絲異味,且愈發地刺鼻……是血腥味,而且是從獨眼身上散發而來的!

“恩公,你受傷了?”仨兒趕忙點上油燭,忽閃微弱的火光之下,只見獨眼臉色煞白,讓汗水浸溼的面罩緊緊貼在臉上,隱約勾勒出一些面部輪廓,夜行衣上破了幾道口子,殷紅隱現。“你,你不要緊吧?”

“哼,損了些皮肉而已,死不了。”獨眼虛弱道,說完便彎腰拾起兵器,艱難地系在身後。

“你要走?”仨兒見狀,焦急道,“不行,你不能就這樣走了!”

“不走做甚?”獨眼單眉一皺,目露兇色,“你這小閹貨,還真想留我‘賞月’不成?”

“不、不是。”仨兒知道對方誤會了,急忙辯解,“那幫歹人或許還賊心不死,在外頭蹲點,你現在冒然出去,不是羊入虎口?”

“他們剛折在老太監手上,受傷的受傷,中毒的中毒,誰是羊誰是虎還未可知。”獨眼這話分明是在逞強。方才命在旦夕,心神緊繃還渾然不絕,眼下脫離了危險,積壓已久的疲憊和疼痛便如排山倒海一般襲來,說實話,他現在單單是站立,便耗費了七八分氣力。

仨兒見對方有意動,趁熱打鐵道:“都說‘好漢不立牆危’,恩公,你好歹歇息一晚,我給你尋些傷藥包紮。恩公對我有救命之恩,多少讓我盡些恩義……”

“好罷,便成全了你的恩義。”獨眼言罷,卸下了寶刀。他性子高傲,若單純勸他躲藏,他絕對不允。但仨兒提到了江湖人最看重的恩義,他便順著臺階下了。

仨兒不敢怠慢,就要去倉庫偷些藥材,卻被獨眼叫住:

“且慢!”他警惕地環顧室內,“你那人小鬼大的兄弟上哪裡去了?怎不見他蹤影?”

“你說劉福?他……乾爹差他捎信去了,一會兒可能就回來了。”仨兒稍猶豫,還是決定扯謊,“他要見了恩公,不知會多歡喜哩。”

“不妥!”獨眼忽然跳將起來,觸及傷口,倒抽一口涼氣,仨兒想上前照看,讓他攔住,“那廝心思奸險,絕不能讓他見到我。”

“怎會?”仨兒有些不悅,“我那師哥的秉性是荒唐了些,但遇到大事,還是能明辨是非……”

“我闖蕩江湖這些年,眼前人是正是邪,還是能明辨一二的……你那師哥遲早是禍害,有他無我。”獨眼說完,提刀便做勢要走。

“別,恩公都這樣說了……劉府雖小,還是有其他藏身之所的。”

“小閹貨,這便是你準備的藏身處?”獨眼的語氣有些怪味。

“此處是粗坯了些,但勝在安全。”仨兒推開柴房門,隨著古朽的木門發出“嘎吱”聲響,帶著發黴味兒的灰塵撲面而來。

仨兒掩住口鼻,邁入房內,回頭見獨眼原地不動,只道是對方嫌棄了,尷尬道:“這兒常年沒人來的,清掃一下就好……”言罷,四處撣了撣,騰起一陣嗆人的灰塵。

“咳、咳……”獨眼不知何時跟了進來,“你別瞎折騰了,愈發不能呆人了。”

“我、我去取些藥材。”仨兒羞赧,溜走了。

仨兒這一走,足足讓獨眼久候了一炷香。肩上那沉甸甸的布囊似乎要將他的小身板壓垮,裡頭分明不止是一些藥材那麼簡單……

“你怎耽擱這麼久?”獨眼語氣警惕,待瞧見了那布囊,疑惑道,“你這是……”

仨兒沒作答,“嘿咻”一聲,將半身大的布囊卸在了地上,解開,裡頭竟硬是塞了一團被褥。獨眼哭笑不得:“你這是做甚?”

“天寒,這兒又沒床,總要有禦寒之物的,倒是得委屈恩公打地鋪了。”仨兒似乎在說理所應當的事兒。

“江湖人風餐露宿,何須如此講究?”獨眼嗤之以鼻,但見仨兒收拾得熱火朝天,便不潑冷水了。

仨兒把雜物柴火收拾到一邊,又簡單掃了地,挑了一寬敞處,“這兒寬敞些,就歇這兒。”言罷,便要敞開被褥。

“慢!不可!”獨眼忽然一嗓子。

仨兒被嚇得汗毛倒豎,顫巍巍道:“怎,怎的?”

獨眼似乎有些激動,“不可睡這兒,你換一處鋪。”

“為何呀?”仨兒有些不悅,他還道是刺客又殺回來了,虛驚了一場。

獨眼語塞半晌,解釋道:“行走江湖,對窗而臥是大忌中的大忌,鋪牆角去就行。”

“恩公都這麼說了……”仨兒瞥了眼牆角那堆積如山的雜物,剛收拾的,這不瞎折騰麼?他心裡有些埋怨,嘴上難免嘀咕,“剛還說江湖人風餐露宿……”

獨眼耳靈,兇狠道:“小閹貨你嘀嘀咕咕甚麼!?”

“我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仨兒露出憨態可掬的笑,麻利收拾去了。

又是一番折騰,獨眼終於在被褥上落座。他盤腿而坐,雙手摺疊于丹田之前,單目緊閉,口鼻之間只能吸氣,不見吐氣。仨兒留也不是,走又不是,只能老老實實地蹲坐在角落靜候。

百無聊賴之間,只見獨眼的腿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布囊,仨兒只道是方才忙碌間把帶來的藥材落下了,他下意識便要撿,手剛身處數寸,掌心掌背激起鑽心的疼……

“嘶!!”仨兒吃痛不已,卻不敢哀嚎……定睛一看,原來是獨眼的拇指和食指如鐵鉗一般狠狠夾住了自己的手掌。

“死閹狗,你偷偷摸摸想做甚!?”獨眼的那隻鷹眼似要把仨兒射穿,兩指的力度又添了一分,另隻手將那布囊收到身後。

“恩公饒命,我、我還以為那是我帶來的藥材!我……”仨兒疼得眼冒金星,連忙討饒。

獨眼聽見“藥材”二字,或許是心頭一軟,兩指一鬆,仨兒立馬把手抽了回來。

“你還在這做甚?”獨眼冷漠道,他運氣冥想許久,面上恢復了些許血色。

“恩公醒了,我還等著幫你療傷哩……”仨兒揉了揉烏青的手掌,若遲了片刻,手掌都要讓對方生生給撕碎了。

“幫我療傷?”獨眼嗤笑道,“你這閹貨,給我施了些許恩惠,就蹬鼻子上臉。把藥留下,速速滾了,此後再無交集。”

仨兒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兒,敢情自己費心巴力地打點照料,在對方眼裡狗屁不是,又被罵“閹貨”……沒法子,誰讓眼前這爺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再說了,他這句“閹貨”又沒叫錯……他撇了撇嘴,立馬就想豁達了,變戲法似地從懷裡掏出一樣又一樣的瓶罐。

“這是金瘡藥,這是止血的藥草,這藥油治跌打很奏效的……”仨兒耐心地依樣說明,“還有,這是乾淨的紗布,換藥時用……若有剩餘,恩公儘管帶走備用就是了,藥房有許多存貨,少一丁點乾爹不會察覺的。”

獨眼目露不耐,仨兒又從後腰掏出一布包,“我剛路過廚房,順了些吃食。不知恩公有沒有忌口,只帶了些乾糧麵餅,足夠充飢……對了,這火摺子恩公拿去使,但要謹慎,這兒可都是乾柴,還有……”

獨眼嘴角抽搐,語氣古怪道:“你平日裡都是這般囉嗦?”

“叮囑細緻了總歸沒錯,萬一恩公用火不謹慎,把柴房點了……”仨兒撓撓腦袋,眼見對方要發飆,連忙躬身道,“我這就走,恩公保重。”

“你等等!”獨眼喊住了仨兒,不知為何改了主意,“給我上了藥再走。”言罷,毫不顧忌地褪去黑衣。

嘖嘖嘖,這身材……仨兒暗暗驚歎,健壯之人常見,集市上的鐵匠、驕夫哪個不是背闊胸寬,虎背熊腰,一身腱子肉,但眼前這獨眼少俠的身材,可非這些俗物能比……

黑衣下的體格乍看比想象中瘦小了太多,胸背、雙臂被繃帶包裹得嚴實,只露了腹部。但細看下,那腹部的腹肌線條分明,臂膀看似纖細,實則筋肉隱隱墳起,似乎隨時要將繃帶撐碎,背部的肌肉輪廓更是宛如兩隻展開的雙翼……仨兒一時看入迷了,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觸碰。

獨眼沒察覺到仨兒的表情變化,冷道:“你先給我處理背後的傷口。”言罷,閉眼冥想。

仨兒一愣,方才回神,只見幾道駭人的血豁口劃破繃帶,如毒蛇一般扭曲糾纏。雖只傷及皮肉,乍看還是讓人打寒戰。

“舊繃帶全染上血了。”仨兒強裝鎮定,“是不是先把舊繃帶取了好?”

獨眼沒說話,權當默認了。舊繃帶被汗水、膿血浸染,已然乾硬,緊緊貼在皮肉之上,彷彿肉體外又生了一層面板。仨兒顫著手地將繃帶一點點兒撕開,才撕了一臂,便汗流浹背了。他越撕越頭皮發麻,繃帶之下除了新創、血痂,還有密密麻麻的陳年舊傷。尤其是前胸的舊傷痕,扭曲變形,面目全非,絕非尋常的利刃之傷……仨兒不敢往下想象。

仨兒先給能見的傷創全部敷了藥粉,而後纏上繃帶。他沒經驗,笨拙了些,包紮得歪七扭八很不美觀,但勝在心思細膩,沒遺漏任何死角。

“收工。”仨兒抹了把汗,略忐忑的看向獨眼,“包紮得不好,恩公可有不適?”

獨眼睜眼,活動臂膀,確認了紗布沒牽引到傷口,微微點頭,神情緩和了許多……他起初是不屑求助於“閹貨”的,但對方又是被褥、吃食,忙裡忙外前後打點,自己一口一句“閹貨”,對方還大度地不以為意,反倒是把自己襯得是心胸狹隘的白眼狼。

獨眼本意只想讓仨兒處理了背後的傷口,便下“逐客令”,但仨兒做得細緻入微,五指輕輕柔柔,這等溫柔的侍奉,他已不記得多久沒體驗過了,竟有些飄飄然,便不忍叫停對方。

“還不賴……”獨眼心情頗好,目露讚許,“欠你一份人情。”

仨兒跳起,誠惶誠恐地擺手道:“恩公這樣說便折煞我了!這點小事兒,和救命之恩比起,真真微不足道的。”

“那日不過是湊巧而已,若對你等見死不救,枉談道義了。”獨眼先是義正辭嚴,而後嘆道,“你和那幫卑鄙殘忍的‘閹貨’確有些不同,我先前不該那樣折辱你。”

“談不上折辱,我確實是待閹之人,恩公那樣喚我倒沒錯的……”

“你倒是率真豁達,把許多自詡坦蕩的江湖人都比了下去。”獨眼嘆道,“你若不是閹……這身份,亦不是不能深交……”

一夜無眠自不必說,昨夜仨兒和獨眼道別後,不忘打水將寢房中的血跡清抹乾淨,一來二去已是丑時時分。他臥床想小寐片刻,卻滿腦子惦念柴房那頭的狀況,加之劉福遲遲不歸,全然不見睡意。

五更,門房外響起熟悉的窸窣動靜,劉福總算是及時回來了……

“你怎的才回來?”仨兒蹦下了床,他知這師兄心思敏銳,怕他瞧出蛛絲馬跡,便刻意顧左右而言他,“孫寡婦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還能怎樣?睡了睡了。”不同平日裡偷歡歸來的興奮,劉福似乎有些興致索然,衣褲都不脫,便一頭扎進了被窩之中,分明是拒絕交談的架勢,根本不給仨兒追問的機會。

隔壁床遲遲沒傳出規律的鼾聲,足可見劉福根本沒睡著,仨兒又未嘗不是如此……哥倆各懷鬼胎,便這般煎熬到了黎明。

卷貳(七) 東廠生內鬥 少主見督公

東廠地處東皇城根以南,毗鄰東華門的一處不起眼的老巷之中,與其他氣派的官衙的不同,甚至沒有一塊像樣的牌匾,只有一塊破朽的木牌掛在門邊,上書“東緝事廠”。正門甚至無人看守,根本沒必要,東廠在庶民眼裡便如現世的阿鼻地獄一般,世人都知有阿鼻地獄,然而誰人想去阿鼻地獄走一遭?

踏進廠門,周遭的空氣驟然變得渾濁,難聞的藥味往鼻孔裡竄,換做是尋常人早已嘔吐當場了,但黑衣少年毫不在意,疾步朝裡院走去,其餘四名黑衣人緊跟其後。

曹督公下榻在院落的最深處,越往裡走,這股子藥味便越發刺鼻,暴露在外的肌膚隱有刺痛。若心細,便能察覺到周遭的牆壁地面、桌椅櫥櫃,只要是肉眼可見的地方全被染成了黑色……或許說是燻成了黑色更妥當。一路下來,別說是活物了,便是一顆草木都看不見。

再過一道拱門,便是督公下榻處。黑衣少年駐足,回頭對其餘四人道:“我獨自去見督公,你們在此等候。”

四人忙不迭地點頭,如蒙大赦一般。

督公下榻處房門緊閉,門口守著倆年紀不大的少監,他們面色蠟黃,眼眶凹陷,耷拉著雙目,毫無年少的生氣,倒像病入膏肓的老人。

看門的小太監監瞧見了黑衣少年,便要上前施禮。黑衣少年抬手製止,問道:“督公可在?我有要事稟報,速速通稟。”

倆小太監目露難色,其一怯生生道:“督公爺爺正在沐浴,不讓打擾。”

“瞎眼貨,認得我是誰麼?”黑衣少年斥道,“速速稟報,耽擱了要事,即便你們督公爺爺不怪罪,我可輕饒不了。”

小太監跪伏在地,瑟瑟發抖,卻絲毫沒有退讓之意。

少年怒極,忽覺心跳驟急,手臂逐漸麻木,不由方寸大亂,大吼:“滾開!”就在此時……

“嘖嘖,三檔頭好生威風,瞧把這倆奴婢嚇的……”

先聞其聲,後見其人,小太監身後的門“嘎吱”開了,一名錦衣衛衣裝的男子緩緩走出。

黑衣少年聽聞這熟悉的嗓音,心裡便涼了半截。再見其裝扮,更是擊碎了最後一絲僥倖……放眼大明朝,能在東緝事廠裡暢通無阻的錦衣衛便只有眼前這位爺。少年心裡苦嘆,怎得偏生遇見這索命鬼,真是天要絕我……

“別急說話。”男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語氣促狹道,“容曹某猜一猜三檔頭此刻的心頭所想……哎喲喂,真是時運不濟,這冤家怎偏偏在此。如何,猜得對否?”

羞辱!三檔頭額暴青筋,眼裡冒火,但眼下性命捏在對方手上,只能強忍,切不能讓對方瞧出異狀。他上前一作揖,賠笑道:“少督公莫取笑在下,在下真有急事稟報督公,事關前朝餘孽,還望通報則個。”

“噢,有急事。”少督公似有似無地瞟了眼對方的右手,悠哉笑道:“哎呀,督公的性子你曉得,最恨別人打擾他沐浴。要不,曹某替你轉達?”

男人這一瞥,已道盡了一切……決斷只在一瞬,三檔頭心裡已有計較。這狗賊絕無可能讓路,自己只剩下半炷香不到的性命,在此廝耗正中對方下懷。要破此死局,只能硬闖,哪怕惹惱了督公,還保留一絲生機。即便是死局已定,能拉上眼前這狗賊陪葬,不失快事。

決斷已定,三檔頭面上仍保持諂媚的笑容,小指微微顫動,觸發了袖管內的暗器機關。轉瞬間,便能讓眼前那令人作惡的笑容永遠凝固……

“唉……”少督公作悲天憫人狀,長嘆道,“曹某再猜,三檔頭此時必定想硬闖,想取我性命,對否?”

“既已猜到,為何不跑?”三檔頭眼裡的殺意再掩蓋不住,眼前的男人已然是一具屍首,“你今晚並非是湊巧在此,我以往倒真小瞧了你……”

“三檔頭呀,素日裡挺伶俐的人兒,今兒怎就糊塗了呢?”少督公肆無忌憚地笑道,“你既已知我有備而來,怎就有十成把握能奪我性命?”

話音剛落,三檔頭只覺得氛圍驟然詭異。常年掙扎於生死一線的本能迫使他猛地回頭……縱然他是身背數百人命的殺手,眼前一幕的可怖,還是讓他只覺墮入了二月冰水,刺骨地涼。

就在他身後不足一尺的地面,不知何時多了四塊皮球大小的石頭,不對,或許該把“石”字省略……四顆“生鮮血熱”的頭顱陳列在路中央,是的,就是陳列,而且是整整齊齊地陳列,彷彿在擺放四樽盆栽一般。定睛瞧去,四顆頭顱的表情或而淺笑,或而暴怒,或而哀號,正對上喜怒哀樂,活靈活現,似乎下一刻便要開口說話……

若換作是尋常人,就是嚇得肝膽俱裂都不為過。三檔頭眼瞳一聚,意識未行雙腿先動,身子迅速朝側邊彈開,一輪飛盤形狀的器物伴隨著“嗡嗡”聲響,堪堪從他耳邊掠過。他這一避,其餘人就遭了殃,飛盤沒有停住,而是朝其中一名小太監飈去,根本避無可避。

眼見再有一寸,這小太監便要被活生生攔腰截斷,飛盤卻愣生生打了道圓弧,原路折返。小太監毫髮無損,卻尿了一襠。

“鏗”得一聲脆響,漆黑裡伸出一隻手,將折返的飛盤緊緊抓牢……這並非圓盤,而是卍字形的奇妙兵器。

三檔頭勉強站定,只覺得一股溫熱的暖流沿鬢角流下,伸手一摸,竟然是耳尖被削掉了一塊……抓住飛器那人身高三尺,手長過膝,躬身向前隱有駝背,身形好似一隻通臂猿猴。長相更有些不堪如目,顴骨隆起,下巴尖瘦,雙瞳飄忽不定,說尖嘴猴腮便是這般了。

“老四……”三檔頭慘然笑道,“你何時成了這廝的走狗?竟想殘害同門性命。”他無比懊惱,自己竟被這酒色之輩玩弄於鼓掌,完全沒察覺到身後的動靜,以至於四名屬下慘死。

那怪人沒回話,騰空一躍,在少督公面前無聲無息地落地,一對猴眼警惕地盯住三檔頭。意思很明白,要碰這身後這人,需先過自己這關。

“哼哼哼。”少督主先是有恃無恐地大笑,而後神色一冷,厲聲道:“曹千歲有令,東緝事廠三檔頭曹豹及下屬四人辦事不周、貪生怕死,至使要犯逃脫,且暴露身份,走漏機密。下屬四人問罪當死,至於三檔頭曹豹……念在你對千歲忠心,勞苦功高,就罰你自行去面壁思過。嘖嘖,這可開了天恩,三檔頭還不快謝恩!”

這“面壁思過”相當於是死罪了,須知沒這曹督公解毒,三檔頭毒發必死無疑。但眼下情景,即便是硬闖,憑他的帶毒之軀,恐怕過不了眼前怪人這關……

三檔頭再三權衡,只能單膝落地,咬牙作揖道:“謝千歲天恩,屬下這便告辭,請少督主替屬下向督公請安。”

“三檔頭,好生安息罷,曹某便不送了。”少督主臉上笑盈盈,言語卻極盡挖苦之能。

三檔頭懊悔地瞥了眼四名屬下的首級,抱住已麻木的右臂,跌跌撞撞地融入黎明前的黑暗……

三檔頭已去,少督主抬手想揩掉額上細汗,卻發現手心已汗溼……他得了密報,說是三檔頭追蹤欽犯至劉順府,碰壁而歸,卻不知三檔頭身中劇毒,命在須臾。

最起初,少督主純粹是想趁機刁難這死對頭一番,便放他入內了。怎料對方眼神忽閃,神色慌張,哪裡有平日裡的倨傲模樣,這讓他疑竇頓生。細察之下,只見對方有意無意地將右手藏在暗處,且呼吸忽高忽低,面色忽青忽白,似乎是中毒之相。

三檔頭功力深厚,隱藏極深,少督主心裡只有三分把握,便故意語藏玄機,誰知對方果真上道,中了自己的圈套……對方心生玉碎之意,這心理博弈,若走錯一步,便是殞命當場的下場,好在多長了心眼……

想到這裡,少督主瞥向四肢怪異的“通臂猿”,這怪人已將卍字兵器栓在了背後,從懷裡掏出了一髒兮兮的破麻袋,微微躬身,將四顆頭顱悉數撈入袋中。

“這等腌臢粗活自有奴婢處理,怎勞四檔頭親自做?”少督主諂媚道。

怪人渾然不理,把沉甸甸的麻袋朝肩上一扛,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嘖,怪胎玩意兒……”少督主厭惡地啐了口唾沫,剛想離開……

“咚!”一聲沉悶的鐘鳴,讓少督主和倆小太監不約而同地望向身後的廂房。

“咚!”短暫的沉寂後,又是一聲鐘響。這回,倆小太監如驚弓之鳥一般跑進了一旁的偏房。須臾,兩人合力提著一樽大木桶現身,木桶蓋得嚴絲合縫,但仍有隱隱的蒸汽騰出。

提一桶洗澡水而已,倆小太監卻如臨大敵,一步一停,生怕有一滴水花濺出。

兩人挪至廂房門口,少督主笑道:“我去給督公添水,正好有要事向他老人家稟報。”言罷,便伸手去接過木桶。小太監非但沒絲毫推卻,還求之不得一般交出了木桶,就地拜謝,生怕對方反悔一般。

騰騰蒸汽緊隨鐵鏽味的熱浪,讓推開門的少督主不由地後退了一步。小太監倉皇地用衣袖掩住口鼻。少督主別過頭深吸一口氣,填滿丹田,邁入隱隱呈黃色打得蒸汽之中。

和漆黑的院落截然不同,屋內四面牆壁上掛滿了燈燭,便如白日一般。這哪裡是廂房,別說床榻櫥櫃,便是一張板凳都尋不見,石造的牆壁、地面裸露在外,沒半分的修飾……

房屋正中的地面呈現出一圈天然的墳起,形成一灣池塘。池塘周圍褐色的水霧繚繞,不必多說,那兒便是刺鼻氣息的發源地。

距房門不遠處的地面上有一道表面已發黑的水渠,直通池塘。少督主曉得規矩,來到溝渠前,揭開木桶蓋,將裡頭的沸水灌入溝渠之中……與其說桶中之“物”是水,不如說是某種渾濁的黏液,只見這乳白的黏液順著溝渠緩緩“爬”入池塘,霧氣的渾濁更增了一分。

少督主完成了添水的工作,池塘裡沐浴那人卻沒任何吩咐。他心裡忐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在原地候著……畢竟剛公報私仇,擅自處置了三檔頭,他心裡發虛。

一炷香,丹田之氣逐漸吃緊,他知曉自己的修為,若再呆下去,有多少陽壽都不夠折損。

督公興許是睡了,還是不要攪擾他老人家安歇……少督主抱著這一絲僥倖,躡手躡腳地朝房門退去,眼看只剩一步之遙。

“咳……”濃霧之中冷不丁地傳來了一聲似有似無的清咳。

少督主被逼出了一身冷汗,心裡暗罵,但還是畢恭畢敬地轉身行禮,亮聲道:“義子曹欽,拜見義父千歲。”

“狗奴才,愈發偷工減料。”池中人之嗓音沙啞而虛弱,氣息中帶著痛苦的低喘,彷彿出自垂死之人,“說好的七成砒霜、三成石灰……”言罷,便又不做聲了。

老東西,存心想害死我麼……少督主腹誹,聲音更洪亮道:“卑職鎮撫司都督同知曹欽,參見東緝事廠督公千歲!”

“噢,欽兒。”曹千歲慢悠悠道,“何事稟報?”

“回稟督公。”少督主略猶豫,字斟句酌道:“密探查得餘孽行蹤,三檔頭率屬下四名領班前往緝捕,卻辦事不利,空手而歸不說,還暴露了身份,卑職已按廠規處置……”

“廠規處置……”曹千歲又咳嗽了數聲,“那是如何處置?”

“辦事不周致行動失敗,且走漏機密,按廠規其罪可誅,四名領班已按律處置……”少督主頓了頓,眼珠子一轉,繼續道,“三檔頭乃是卑職同門師兄,只有督公有權處置。卑賤見其似乎負傷,便讓其先回府養傷思過,等候督公發落。”

“咳、咳……吭,咳。”池中人又是一陣暴風驟雨般的咳嗽,聽得人煩躁不已,“能傷害三檔頭,何人所為?”

“此人督公認得……正是督公昔日同門,‘內廷三傑’之一,前御前總管太監劉順。”

少督主還道池中人聽聞舊人之名,會有別樣反應,誰知對方沉默許久,語氣不變道:“‘獵物’現在何處……”

少督主不透對方的心思,如實作答:“餘孽藏進了劉府之中……那劉順似乎刻意要窩藏餘孽,卑職安插在周邊的暗哨根本靠近不得。”

“哼哼哼,咳、咳!”池中人發出滲人的冷笑,又牽動肺臟,惹來一陣乾咳,“爾等怎是他對手,此件暫先作罷,加緊監視便是……”

“這萬萬使不得!”少督主忽然激動道,“督公苦心搜尋多年,耗盡精力,方才尋得餘孽蹤跡。如今獵物已是甕中之鱉,斬草除根就在眼前了,怎可因下邊的奴婢無能,而白廢督公多年心血!?”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渾然便是體恤父親心意的大孝子,池中人顯然愣了愣,笑道:“噢,欽兒似乎胸有謀略。”

少督主的嘴角不動聲色地一翹,他等的便是此問,“謀略不敢談,略有拙計罷了。孩兒雖是浪蕩酒色登徒子,武功修為較數位檔頭更是微不足道,有的,只是一片甘為義父粉身碎骨的孝心!”

“甚好、甚好!”池中人連道數聲好,“欽兒即有妙計,又有孝心,此事便全權由你去操辦……”言罷,水霧中“嗖”得竄出一坨漆黑之物,直愣愣朝少督主飛去。

少督主狼狽地用雙手接住此物,一瞬只覺掌心火辣辣,仔細打量,這是一枚溼漉漉的銅製腰牌,表面已遭侵蝕得面目全非,勉強能辨別出頂端的梅花圖樣,中書“東廠”大字,兩側各有小字“總督東廠廠公官校辦事”和“緹騎辦案勿枉勿”。

廠公梅花令牌!持此令牌辦案,如廠公親臨!少督主大喜過望,將黑漆漆的令牌高捧起,當場跪下,說話都結巴了:“孩、孩兒必不辜負義父的厚望!!”

池中人不說話,少督主知曉這是逐客令,趕忙拿絲帕將令牌團團裹住,謹慎地塞入懷中,挪著小碎步向房門退去……

“三檔頭……”池中人冷不丁地念出了這三字,如一記炸雷,將少督主嚇得背脊發涼。

“督公還有何吩咐?”少督主不敢抬頭,怕被對方瞧出端倪,“是否想好如何處置三檔頭了?”

“為父知你和三檔頭素有積怨,你此次對其能不計前嫌,秉公處置,父心甚慰。”

“督公切莫聽外邊的奴婢渾說……”少督主急忙辯解,“三檔頭對督公一片赤誠,武藝又冠絕東廠,乃我輩之楷模。孩兒平日裡確和其有些齟齬,但心裡還是敬他如兄長的。”

“呵呵,甚好……”池中人笑得別有意味,“既如此,那句門規,你必然是銘記於心的?”

少督主退無可退,只能咬咬牙,一字一頓道:“凡害我同門者,劓鼻,斷指,剜眼,滾油灌口……”

“生者拉磨做騾馬,死者烹屍做犬食。”池中人補充道,“去辦差罷,為父等你捷報……”

卷貳(八)爵爺訪老監 巧言誘劉福

翌日早間,哥倆在異樣的氛圍裡做了早課,吃了早膳。劉福開口不過兩三字,仨兒則一心想抓空檔去柴房,奈何劉福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雖話不投機,但就是全程跟著,不給機會,害得仨兒忐忑得很。

這等煎熬一直持續到了晌午。兩人默默地打掃院落,劉福見四下無人,忽然丟掉掃拋開帚,把仨兒推進一旁的廂房,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

“劉福,你、你想做甚?”仨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吞吞吐吐道。

“仨兒,我劉福這些年可一直把你劉仨兒當交心的親兄弟。”劉福嚴肅道,“不知你是否同等待我?”

仨兒根本不敢和那對誠懇的眼神對視,埋下腦袋,顫聲道:“那是自然的,不僅如此,你對我還有救命之恩……”

“哪有甚麼恩不恩的,這些雞毛蒜皮不必再提。”劉福豁達道,緊緊盯著仨兒的雙眼,“你若視我作至親,便老實作答我的問題……”

“我……其實……”仨兒愧疚難當,只道秘密已暴露,就要主動坦白……

“你覺得孫寡婦如何?”劉福搶白道。

“嗯?”仨兒懷疑自己的耳朵,呆若木雞,“嗯……啊?”

“這事兒該從何說起呢……”劉福根本沒察覺到仨兒的異樣,反而是他自己難以啟齒了起來,“這事兒,我只能找你商議,我打算……”

“碰!”正說到關鍵處,房門被“碰”得撞開,嚇得哥倆魂飛魄散。

“擱這兒偷懶,害老孃好找!”來者是柳眉倒豎的紅姐兒,“快上前廳去,順爺找你倆說話!

哥倆幾乎同時跳起,異口同聲問道:“乾爹有甚麼事!?”兩人此時各有心事,心虛無比。

紅姐兒一愣,“順爺在前廳會客,那貴客忽然說想見你倆……”她眉頭一皺,狐疑道,“你倆慌甚麼?莫不是做了甚麼虧心事……”

不待她追問,轉眼間哥倆已溜之大吉。

廳堂之中,劉順正和落座側首的貴客相談甚歡。劉順會客,何曾叫過徒弟作陪?兄弟倆惴惴不安地來到乾爹跟前跪拜行禮,但兩雙賊眼自踏入前廳門檻起,便沒從那賓客身上挪開過……

那賓客身著墨綠色綢緞華服,腳蹬金絲獸皮靴,手持一把金柄摺扇,玄色腰帶正中那枚雞蛋大的碧綠翡翠訴說其主人的不凡地位。再看相貌,此人年紀估摸二十許,還未蓄鬚,雖談不上俊朗,但總算上膚白麵淨,眉眼周正,笑盈盈的眯眯眼倒讓人印象深刻,可惜那烏黑的眼袋過於顯眼,挫了幾分姿態,想來是沉溺酒色的風流人物。

賓客察覺到了哥倆好奇的視線,友善地點頭回應,嚇得哥倆立馬低下頭。

“無禮!”劉順斥道,“還不拜見昭武伯?”

明朝列爵五等以封功臣外戚,依爵位高低有“公、侯、伯、子、男”。這“昭武伯”是伯爵,雖比不上折在哥倆手裡的“定遠侯”,卻也是超品軼的金枝玉葉了。

哥倆膝蓋一軟,齊刷刷的跪伏在地:“草民拜見伯爺!”

“免禮,免禮。”伯爺主動上前來扶起兩人,笑道,“本伯耳聞劉府門下有三位高徒。劉太監收徒一向苛刻,得其垂青必有過人之處。今日得見,兩位小賢弟果然一表人才。”

對方上來就是一頓誇,哥倆不知所措,垂著腦袋不敢做聲。

“咱家這倆弊徒,怎承得伯爺如此厚贊?”劉順眉開眼笑,“曹督公才是桃李滿天下,個個青年才俊,本領高超,咱家見了都得讓三分。”

“那幫孽畜昨兒有眼無珠,捉拿前朝餘孽,竟冒犯到劉公公府上,督公已重重地發落了。”伯爺畢恭畢敬地躬身施禮,“督公只求劉公公能念昔日同門之誼,不去和賤婢計較……”

仨兒低垂的兩眼一凝……這伯爺嘴裡,昨兒冒犯劉府的“孽畜”難不成就是……聽伯爺的語氣,他貌似還是那幫歹人的頭頭兒?仨兒心裡不由對這看似和善的公子哥添了分警惕。

這句“前朝餘孽”說得極其陰險,含沙射影地將眼前這位前朝權宦給罵了,卻讓人沒法還嘴辯駁,劉順微微皺眉,不緊不慢地還禮:

“伯爺切莫如此,折煞咱家。昭武伯親自駕臨寒舍說旋,還備瞭如此的厚禮,咱家若再錙銖必較,那可太不識實務了。”言罷,輕撫捧起桌上的木盒,愛不釋手之情不言而喻,看在這寶物的份上,他懶得計較一些唇槍舌劍。

這是一方方正正的黑檀寶盒,表面光滑,並沒有多餘的花雕修飾,論大小,比姑娘閨房的首飾盒要小巧數寸。哥倆不由好奇,這裡頭到底裝了甚麼稀世珍寶,是南海夜明珠,還是千年靈芝雪蓮,怎就能讓素日不苟言笑的乾爹這般……這般“失態”?

伯爺的眯眯眼裡盡是得意,笑道:“這可是督公親自監製,親手甄選的上上珍品,他老人家都捨不得啟封。”

“倒害千歲割愛了。”劉順輕柔地將寶盒放置一旁。

“談何‘割愛’,督公對劉公公的同門之情甚篤,蒼天可證,日月可鑑。”伯爺言罷,“啪”地合起摺扇,起身揖別,“督公的愧歉之意已帶到,本伯便不多做叨擾,先行告辭,改日再邀劉公公一敘。”

“伯爺客氣了,”劉順起身還禮,但眼神始終沒離開過那寶盒,“劉福、劉仨,替咱家恭送伯爺。”

伯爺闊步在前,兄弟倆捏著急促的小碎步跟在後頭,場面說不出的怪異。三人行至前院,伯爺忽地駐足,哥倆險些撞了上去,即便是埋著腦袋,也能感覺到伯爺那對火辣辣的眯眯眼正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自己……

“不必這般拘謹了,”伯爺笑道,“你倆的乾爹此刻正抱婆姨似地抱著那珍寶,瞧不見這頭。”

怎能對乾爹這般出言不遜!?仨兒驚怕不已,偷埋得更低了,只裝作沒聽見。劉福卻噗呲一笑,微微抬頭瞥了眼這荒唐的伯爺。伯爺將這偷瞥逮了正著,用那摺扇輕輕敲了敲了劉福的頭頂,

“就是如此,就是如此!”伯爺暢笑,“哥哥我幾年前和你倆可是一路貨色,知根知底的,直孃的,和我裝甚麼大頭蒜?”

簡簡單單幾句話,便讓劉福覺得眼前這妙伯爺和自己對味無比。他一時忽略了尊卑,壯起膽子道:“伯爺金枝玉葉,怎就和我倆賤僕是一路……一路人了?”

“劉福,休得無禮……”仨兒連忙拽了拽師兄的袖管。

“無妨、無妨。”伯爺豁達道,“兩位小兄弟,可知我家老爺子是何人物?”

“不知……”劉福答道,還不忘跟了一記馬屁,“伯爺天橫貴胄,令尊想必是神仙人物。”

“哈哈,言過了。”伯爺喜笑顏開,自豪道,“家父在這大明朝還算是略有威名……當今司禮監掌印,東緝事廠督主曹吉祥是也!”

“曹千歲?!”哥倆猛地抬起頭。“曹千歲”在大明朝何止是“略有威名”,“千歲”的尊號足以表明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崇高地位。和定遠侯石亨一樣,曹吉祥亦是“南宮復辟”的功臣,世人誰不知“曹石”?而今石氏隨著石亨謀反而中落,曹氏更是一家獨大。

然而,讓兄弟倆震驚的可不僅是曹吉祥的威名……眾所周知,曹吉祥是東廠督主,那便是十萬宦官之首。眼前這伯爺是其義子,便是和自己與乾爹劉順之間的關係相仿,這次說來,這伯爺莫非是……

“令尊原來是鼎鼎大名的曹千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想到此處,哥倆的視線不由賊兮兮地瞥向伯爺的胯襠……怪不得說是一路貨色哩。

伯爺怎看不透兩人的齷齪心思,笑罵道:“瞎猜甚麼?哥哥我可沒淨身!”

“怎、怎會,令尊他……”劉福不敢置信,想質疑,卻說不通箇中道理。

“稀奇甚麼,《大明律》哪條規定了宦官之後便一定要是宦官?”伯爺不屑道,“實不相瞞,十年前本伯初入曹府時,確實是待閹之軀。但督公心慈,見我處事機敏,頗具資質,入宮為僕為婢著實埋沒了,便對我的‘兄弟’網開了一面……”

“如此說來,伯爺現在是……”劉福激動地追問道。

伯爺朝天邊略作一拱手,輕描淡寫道:“得了督公的恩茵,現任從三品都督同知,閒差而已,不足掛齒。”

劉福不說話了,就是瞎子都感覺得到他眼裡呼之欲出的豔羨。伯爺臉上的得意一閃而過,笑道:“我見兩位公子儀表堂堂,各有不凡之處,想必劉公公已替兩位打點了不一般的前程?”

這看似不經意的一問,讓劉福如遭重擊,強烈的自卑感湧上心頭,他鬼使神差道:“算是,算有罷,呵呵……”

仨兒在一旁越聽越心驚,這伯爺從方才起字字句句都暗藏心機,不知在做甚麼鬼把戲。劉福是當局者迷,竟讓其兜進了坑裡,不能自拔了。仨兒想叫醒劉福,故高聲搶白道:

“小人這般碌碌之輩,怎能和伯爺相提並論,更不敢心存妄想!”

“師弟此言差矣,”伯爺“循循善誘”道,“‘望子成龍’是人之常情,你若為人父,是希望兒孫出將入相,光耀門楣,還是斷根為奴,永世翻身不得?劉公公是先帝寵臣,雖隱退多年,在朝裡卻餘威猶在。你倆若真有過人之處,憑他一句話,在宮外謀個官職豈不是家常便飯一般……”

“賣身契白紙黑字,不得翻悔。乾爹無此打算,我等更不敢有此妄想,還望伯爺不要再提此事了。”仨兒語氣決絕道,他這話也是說給劉福聽的。

“噢?劉公公竟這般固執?”伯爺皺眉,義憤填膺道,“朝廷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怎能如此埋沒英才?弟弟莫急,待為兄去向督公稟報。督公和劉公公是昔日同門,又剛剛獻上厚禮,有他老人家說情,劉公公必然會重新考慮兩位的前程。”

“伯爺,此、此話當真!?”劉福那對因仨兒的話而失去神采的雙眸再度被點亮,若非尊卑有別,他就要衝上前去抱住對方了。

“劉福!”仨兒又去拽劉福的衣袖,但這回卻讓對方不耐煩地甩開了。

伯爺將哥倆的小動作看在眼裡,勝券在握地一笑,對劉福道:“福小兄,哥哥不過虛長你幾歲,你一口一個伯爺可把哥哥喊老了。追根溯源,咱算同門師兄弟,又這般地意氣相投。哥哥我單名欽,你若瞧得上哥兒,便喚我一聲欽師兄,如何?”

卷貳(九)兄弟生嫌隙 俠客解心結

“欽師兄,走好、走好!”

劉福朝著伯爺的轎輿漸行漸遠呼喊,轎輿消失在街角,他仍痴痴呆呆地佇在原地,活脫脫一尊“望夫石”……須臾,他心滿意足地回過身,不偏不倚地撞上仨兒那對要吃人的眼神。

“哇!”劉福嚇得朝後一趔趄,後怕地拍拍胸脯,“你、你做甚!杵人背後不做聲,閻王似的,人嚇人嚇死人!”

仨兒雙手環胸,陰著臉冷笑道:“‘欽師兄’……呵呵,你當年對得水師哥都沒這般親暱的。”

劉福眉頭一皺,“你有話明說,少陰陽怪氣”

“我陰陽怪氣,總勝過某人忘恩負義。”仨兒橫眉冷對,他性子軟,平日裡怎會說這般重的話。劉福一愣,怒道:“劉仨!奶奶的,你今兒是吃炮仗了?老子做甚欺師滅祖的事兒了?怎就忘恩負義了?你第一天認識我劉福!?”

仨兒語塞,他確是有些反應過激,氣勢立馬矮了三分,“你、你方才說得是甚麼話?若讓乾爹知道你有二心,怎了得?怎對得起他老人家的養育之恩。”

“乾爹便是知道了又能怎的?”劉福怒極反笑,“老子出門遇貴人,伯爺和那曹千歲願意提拔我,乾爹豈有不允的道理?老子就不信了,你便那麼心甘情願淨身做閹人!伯爺說得好,咱這些做義子的,出將入相,光耀門楣那才叫盡孝!”

“糊塗!”仨兒見對方不聽勸,急了,“你不常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麼?今兒怎就看不透了?那伯爺分明就有所圖謀,否則怎會自降身份和咱倆下人套近乎?”

“說得好,那我便倒問你。”劉福冷笑道,“萬金之軀的伯爺,費心巴力地和咱倆下人套近乎,圖甚麼,謀甚麼?”

“他是……”仨兒不能負恩人之約,話到嘴邊生生嚥了回去,只能生硬道:“他分明心懷不軌……”

“呸!”劉福狠狠一啐道,“我他娘就不明白,這伯爺哪兒招惹你劉仨了,你支支吾吾又講不出個道理出來。曹千歲和咱乾爹是同門,伯爺算是咱半個師兄,別人好心好意要拉同門師弟一把,就你想得那般不堪?對那作惡多端的石小侯爺,你倒是懷了慈悲心腸。”

劉福見仨兒被駁得無言以對,只道他反省了,神情緩和了些,嘆道:“退一萬步,便是他真有所圖謀,又如何?這世間人情來往,本就是我圖你,你謀我……乾爹收咱做義子,圖得是將來老有所依,咱喚他一聲乾爹,圖得是居身之所,不餓死。就是親身父母,還不是圖那幾貫銅錢,就把骨肉賣做奴婢?老子孑然一身,光腳不怕穿鞋的,怕誰圖?從來只有老子圖別人……”

“你這話恁得無情……依你的說法,這世間盡是虛情假意了。”仨兒不服,強辯道,“那於小姐對咱得水師兄怎得說?她的真情實意,咱可都看在眼裡的。”

“哼哼,真情實意?”劉福嗤笑道,“若確有那麼真,他倆早就效仿‘鳳求凰’私奔而去,哪能落得而今男奴女妓的下場!?那司馬相如最終還不是棄妻如如敝履,說到底還是貪圖人家的財色。”

“你……我不同你說這些歪理!”仨兒害怕再這般爭辯下去,心胸狹隘的便是自己,更怕自己會被這通“歪理”說服……

“仨兒呀……”劉福忽然態度一轉,伸手搭上仨兒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師兄怎會不知曉你的顧慮,我自會有計較。”

“你知曉?”仨兒驚出了一身雞皮,轉眼看對方眼裡多了絲憐憫,讓他十分不舒服,掙開了肩上的手。

“你啊,無非是看伯爺對我青睞有加,對你卻視而不見,心裡頭嫉妒了。”劉福臉上掛著“善解人意”的笑,拍了拍胸脯,“祖師爺在上,我劉福他日若真得了道,必然不會忘記自家好兄弟劉仨兒!話說到這份兒上,你可滿意了?”

晌午的爭辯非同以往的吵嘴可比,仨兒可清楚地察覺到師兄對自己有了一絲戒備。雙方各持鬼胎,這心結便越勒越緊,以至劉福沒留下半句交代,便不見了蹤影……

仨兒一面擔憂師兄,一面顧及柴房的情況,心不在焉地應付了一日的雜役。

夜幕降臨,劉福未歸。柴房中人十之八九已離去,這般高來高去的江湖俠客一向來去如風的,但仨兒心底鬱結難舒,只想找人傾訴,便鬼使神差地來到了柴房門前,手上還提了一籃果腹的乾糧。

仨兒心裡忐忑無比,傻不愣登地敲了敲門……門內寂靜,哪裡有人氣,仨兒心裡涼了半截,暗笑自己痴傻,心一橫,推門而入。

“恩公……?”仨兒怯生生得輕喚,沒有迴應,但見昨日帶來的被褥被一絲不苟地規整在了一旁,鼻尖還有隱隱的藥草清香,似乎還有一絲……酒味?

“真是說走便走,一句招呼都不打的。”仨兒嘴裡犯嘀咕,心裡有些小不痛快。

仨兒彎腰拾掇被褥,被褥上的藥酒味一個勁兒地朝他鼻子裡竄,還混雜了一股微微的汗味兒。他心頭猛得一酸,委屈之情上湧,喊道:

“都走罷、都走罷,反正就留我一人,裡外不是人!”言罷,把整理妥的被褥往地上一摔,“撲騰”地趴了上去。他情不自禁地把口鼻邁進被褥裡,大口地吸氣,只覺得滿心委屈被某種呼之欲出的掩蓋住,心裡說不出的暢快。

恍惚之間,仨兒的雙腿鬼使神差地夾住了軟綿綿的被褥,細細摩挲,喘息愈發地急促,體內那物越拱越大,憋得好不難受,只恨不能一吐而後快……

“唔……盡是些沒心肝的……”仨兒面色逐漸潮紅,喉嚨裡流淌出幽怨的呼喊。

“你說誰沒心肝!”一聲熟悉的叱責從天而降,撕開了旖旎的氛圍。

“恩公!?你沒走?”仨兒從被褥上一躍而起,昨夜還讓他懼之如鬼怪的低沉嗓音,今夜卻宛若天籟一般悅耳。

一道黑影從房樑上輕盈躍下,正是那獨眼俠客,“怎麼?盼著我這災星早些走?”

仨兒腦子裡的旖念一掃而空,方覺渾身涼颼颼,黏膩膩,尤其是兩股之間……自己究竟做了甚麼齷齪事,他羞愧難當,吞吞吐吐道:“怎、怎會,恩公肯多留宿幾晚,我心裡甭提多歡喜哩……”

“非是我貪圖你這破地方安逸不願走,而是閹狗在附近安插了許多暗樁,我傷未愈,一時半會脫身不得……”獨眼替自己辯解,語氣雖清清冷冷,說的話竟好似賭氣的小姑娘。

獨眼的態度較昨日判若兩人,如果說昨日是拒人於千里的冷酷,今日就是不肯服輸的冷傲……然而,仨兒此刻卻無暇去玩味對方的變化,他一心只糾結自己方才的醜態是否被對方瞧了去。

“恩公,你方才……一直躲在房樑上麼?”仨兒一咬牙,厚著臉皮問道。

“我剛從外邊回來。”獨眼語氣不變,依舊冷冷,“甚麼都沒看見。”

仨兒聞言剛如釋重負了些,心卻立馬提到了嗓子眼兒……不對,對方在撒謊,既不在場,何來沒看見!?

獨眼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之言,不敢再開口了。兩人間不由有些窘迫,那絲惱人的瘙癢再度爬上仨兒心頭……襠下那出鍋香芋一般的羞人氣息,原來這般地刺鼻,對方一定聞得一清二楚的……

“我……”仨兒想說些甚麼,至少先開口賠罪準不會錯,再這般僵持下去,天知道自己又會出甚麼丟人的洋相。

“劉仨……劉兄,我得向你道謝。”獨眼搶先道,把仨兒的賠罪堵了回去。

對方這一句“劉兄”可讓仨兒受寵若驚,他惶恐道:“恩公莫要再說了,這全是仨兒該做的,若不做,那才是忘恩負義的畜生……”

“我謝的不是這……當然,藏匿之恩、照料之恩,是必須要答謝的。”獨眼搖了搖頭,嘆氣道,“我要謝你,寧可和師兄生嫌隙,也能替我這外人守口如瓶。”

“你、你都知曉了?你偷……”仨兒“偷聽”二字險些脫口而出。

“不是故意窺聽!”獨眼有些較真,“事關己身安危,不能置若罔聞。你若失約,我便要找別處藏身。”

“如此說來,恩公想必是見到那曹伯爺了?他似乎和昨夜追殺你的那幫歹人是一夥的,恩公可知道他的來歷?”仨兒問道。

“他?哼……”獨眼的鼻孔裡噴出一粒冰豆子,輕蔑道,“正如他所言,東廠督公曹吉祥的嫡親義子之一。”

“他說,他沒淨身,此言當真?”仨兒問到關鍵之處。

“這倒不假,曹吉祥膝下有五名嫡親義子,其四名任東廠檔頭,唯獨這曹欽倍受曹吉祥寵愛,不僅沒淨身,還在鎮撫司奉職,身無寸功卻獲朝廷封爵,人稱‘少督主’,可謂是通吃前朝後廷的人物。”

仨兒語塞……若是這般隻手遮天的人物,僅需片語直言,還真能左右兄弟倆的前程。劉福或許沒做錯,權當是一賭,若賭贏了便是前途光明,即便賭輸了,本身就沒多少賭注的。

獨眼見仨兒沉默,還道他心生動搖,冷笑道:“怎的,懊惱自己沒巴結上?”

“怎會,恩公莫把我看扁了!”仨兒搖頭道,“我只怕此人會對恩公不利,你方才說歹人把宅子給圍了……”

“我已放了訊息出去,快則三五日,慢則十天半月,便有同伴來接應於我,在這之前……恐怕還得在你這叨擾一陣子,可方便?”獨眼語氣有些僵硬,顯然是不常求人的主。

孤傲如斯的俠客,竟有求於自己,仨兒只覺自豪無比,挺起腰桿,胸脯拍得砰砰響,“莫說是三五日,就是三五月、三五年又何妨?只要恩公願意,儘管把這當家。”

獨眼“噗呲”一笑,“我只是假心假意地客套一番,你還真把這臭狗窩當成‘凌霄閣’的天字號廂房了?你家順爺爺知道自家徒兒這般大方麼,宅子說送便送的……”

“嘻……我便是一說,恩公知我心意便好。”仨兒羞赧地笑道。

這突如其來的一笑,宛如二月寒冬轉暖的第一縷春風,讓仨兒從小腳趾到頭髮絲,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爽。這獨眼大俠自打現身那刻起,便無時不刻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殺氣、怨氣,即便有笑,那也是刺骨的冷笑,何時曾有過這般發乎內心的笑,說過這等有趣兒的調侃話?

“咳、咳。”獨眼似乎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裝模作樣地清咳了兩聲,又變回了那冷若冰霜的語氣,“你對我又多了守信之恩,有些事,我若再刻意相瞞,便是我置道義於不顧了……”言罷,他從腰間解下昨夜險些害得仨兒殘廢的小布囊,兀自解開。

仨兒瞧清布囊裡的物件,先是一愣,而後詫異道:“你從何處得的此物!?”

卷貳(十)美婦設圈套 瓷瓶現真機

“滾,老孃這不是讓你白嫖消遣的地兒!”

隨著一聲嬌斥,衣冠不整的劉福被推出房門外,一個趔趄栽倒在地,光腳,手上還捏著褲腰帶,房門隨之“碰”地關上。

“別介,你總得給些時日我好生考慮。”劉福腆著臉拍門道,“親姐姐,這三更半夜的,小弟在外面受凍了你可得心疼。”

房門“嘎吱”開啟,劉福露出一臉賤笑,正要上前,怎料一雙臭靴奪門而出,不偏不倚地砸中劉福腦門。

“哎喲,謀殺親夫!”劉福怪叫道。

“想清楚之前,如再敢上門佔便宜,休怪老孃喊人!”房內婦人怒罵道。

“別、別,我這就走!”婦人不似作假,劉福胡亂套上靴子,走之前還不忘喊道,“我明兒還來!”言罷,便戀戀不捨地離去。

“嘿,這婊子,咋一夜不見就成貞潔烈女了。”劉福嘴上刻薄,心裡卻跳得歡快……孫寡婦對自己的態度突變,足可見她昨日不是隨口一說。

——她是認真的,她在等我許諾!

劉福越想越是飄飄然,竟不由自主地捻起了蘭花指,在空無一人的街面上,搔首弄姿地唱起了《西廂記》的小曲兒來。

“小生何德何能,能蒙小姐垂青、垂青呀!”

他唱得忘情,正要朝著空氣作一個大大的肥諾……

“呵呵,小公子好雅興。”黑暗忽地傳來一清清冷冷的女子淺笑。

這聲兒輕柔,卻彷彿出自女鬼之口一般,飽含了無盡的幽怨,叫人背脊發涼。劉福作揖不成,兩腿一軟,屁股墩“噗通”一聲砸在了地上。

“是誰!?在這裝神弄鬼嚇唬小爺!”劉福先是虛張聲勢地叫囂,定睛看清了身旁巷子裡那人,驚魂未定道:“原來是周小娘,莫要嚇唬小弟。”

周小娘從幽暗中款款走出,幽怨道:“奴家這兩日候在家中,遲遲等不到公子造訪。公子何苦爽約於奴家?”

這婊子嘴裡沒真話!劉福心裡腹誹,本能地後撤一了步,和美婦保持距離。

“令郎這事兒,的確難辦了些,小娘恐怕要另請高明……”劉福轉身便想開溜,“若無其他,小弟便先行告退。這三更半夜,若讓人瞧見,怕是要招來無端閒話。”

若換做平日,這等美物送上門來,劉福許是早已餓虎撲食。但眼下他與寡婦正“姦情”似火,心中多了份莫名的責任,此時要勾搭他,非天仙不能!再者,昨日在周小娘所見的生猛景象還歷歷在目,劉福眼下是真不敢招惹這毒婦。

周小娘見狀,眼中的幽怨又深了一分,柔媚道:“唉,是孩兒沒那福分……既如此,懇請公子將那銅板還予奴家。”言罷,伸出秀氣的手掌……

這騷貨,葫蘆裡賣的甚麼藥……婦人那對水氣濛濛的美眸,讓劉福腦子裡難得的理智隱隱崩塌的跡象。

“有這必要麼,一、一枚銅板而已……”劉福的舌頭有些打卷。

“呵呵,我一弱婦人,還能吃了公子?”周娘子的媚眼裡多了分輕蔑。

這如何能忍?劉福心一橫,從兜兒裡掏出那枚銅錢,遞給婦人……兩手觸碰,他只覺得那冰冰涼涼的纖指在自己的手心颳了一刮。這一刮,彷彿是刮在了他心尖兒上,在寡婦那兒好不容易壓下的邪火“啪”得又給點上……

靠得近了,那廉價的脂粉味兒“嗖嗖”地往他鼻孔裡竄,細看眼前的婦人,如絲媚眼能擠出水來,面容比上次相見多了分憔悴,卻也平添了一分惹人生憐的病態美。雖談不上甚麼角色,但這韻味兒要勾引邪火正勝的劉福,簡直是手到擒來。

婦人見男孩兒被攝了魂的樣兒,笑意更甚,牽著對方的手,便往巷子裡引。

——孫寡婦,我劉福拿子孫根擔保,這是最後一次!過了今晚,即便是九天仙女兒下凡,也休想叫我多看一眼!

劉福前腳剛隨周娘子邁入巷子,後腳便迫不及待地從身後給美婦人一個熊抱,半硬不軟的那話兒在對方的臀腿處胡搗亂捅,嘴上神魂顛倒道:“求姐姐成全,求姐姐成全……”

“哎呀!”周娘子一聲嬌呼,將劉福一把推開,嗔笑道,“公子莫猴急,奴家雖身子賤,卻也知情趣。”言罷,抬手解開上衣,“奴家請公子品嚐‘小果’……”

好個尤物!劉福恨不得將眼珠子栓出來摁在美婦的酥胸上,對身後緩緩靠近的黑影渾然未絕……

面頰上的刺痛,讓劉福逐漸清醒。暈乎之間,方才和周娘子的香豔就像一場戛然而止的春夢,劉福沒嚐到美婦的“小果”,心有不甘,不願轉醒……

“果子,我要吃果子……”劉福的嘴兒“吧唧吧唧”地撮了數下。

“啪、啪!”又是數聲震耳發聵的脆響,臉上的劇痛更甚,隨之而來的是殘存在鼻腔中的刺鼻藥味……

劉福打了一個激靈,這不是春夢無痕,是有人從背後藥了自己!他本能地想一躍而起,卻發現根本動彈不得。慌忙地眨了眨乾澀的雙眼,他總算能看清身邊的景緻……

此處正是自己這數日的夢魘之地——周娘子家後屋。而自己被結結實實地捆在了一張木椅上,眼前有一男一女,女的自然是周娘子,她哪裡還有半點方才的誘人模樣,那雙眼睛恨不能將自己生吞活剝。男子已是初老年紀,正皺著眉活絡手腕,想來臉上的刺痛便是他所賜,劉福覺得此人有些眼熟,卻又一時說不上。

“公子端的好興致,事到如今,還想著有好果子吃哩?”周娘子率先開口,皮笑肉不笑道。

劉福試圖掙扎無果,色厲內荏道:“你這婦人發甚麼瘋,不肯給便罷了,這是玩哪一齣!?”

“裝傻充愣!”周娘子猙獰道,“想活命,速速將老孃的東西歸還!”

“甚麼玩意兒?”劉福一愣,瞬間便知對方冤枉了自己,喊冤道:“老子不就是欠了你一枚銅錢,還你便是,至於如此麼?”

周娘子見狀,和那男子使了個眼色,那男子也不廢話,上前揪住劉福的衣領,正反手便是一頓耳光伺候。

“還敢裝蒜!你那晚鬼鬼祟祟尾隨老孃,昨日私闖我家盜竊,真當老孃不知?”

“冤枉啊,小弟尾隨姐姐不假,闖空門也是真……”劉福被抽得眼冒金星,已知對方不是嚇唬自己,再叫板只是自討苦吃,便哭冤道,“但尾隨只是貪圖姐姐身子,更是沒取貴宅一針一線!小弟拜訪之時,府上已是狼藉一片,遭了強盜!”

見劉福這涕淚縱橫的模樣,周娘子一時難辨真假,沒了主意,向男子投去詢問的眼神。初老男人略思量,從懷裡取出一物,問道:“這是何物,你可知?”他緊緊盯著劉福的眼睛,“想清楚了答話。”

此物化作灰燼他都認得,不正是害得他九死一生的那藥瓶兒麼?

“大爺,小弟屬實不知這晦氣玩意是甚!”小命在對方手裡,劉福不敢有半句謊話,“這是那晚小弟跟蹤姐姐到一小巷處,一個糊塗郎中強塞給我的!那老頭許是給錯了,裡頭空蕩蕩!”

男人一聲冷哼,和周娘子耳語了幾句,婦人的眼神肉眼可見地暗淡了下來。倒是劉福忽然恍然大悟道:“這嗓音不會錯,是你,你就那晚的郎中!”

男人不迴應,權當預設,轉而對婦人道:“看來,這小色鬼是真不知……”

“我知才有鬼哩!”劉福得了理,望向對方手中那“罪魁禍首”,惱怒道,“這晦氣瓶兒到底裝的是甚麼?要死也得死個明白!”

“你真想知道?”老郎中詢問性地瞥了眼周娘子,但對方神情絕望,根本不理睬這邊,他略猶豫,嘆道:“告訴你也無妨便是了……”

“你從何處得的此物!?”

短短數日之間,仨兒已是第三回“邂逅”此物,他死死盯著這神秘小藥瓶,恨不得看穿其中玄機。獨眼似乎頗滿意仨兒的反應,也不避諱,將藥瓶兒遞給仨兒。

仨兒如獲至寶,仔細端詳,這小瓶似乎比先前見到的略大了些許,瓶底果然有一字,但不是“少”,而是“中”。再拿手一掂量,可明顯感覺某物在瓶中滑動。

仨兒著急想一睹瓶中之物,但還是怯怯地看了瓶兒的主人一眼,問道:“這裡頭裝的是……”

“如此好奇,自己開來看便是。”獨眼笑道。

得了應允,仨兒迫不及待地拔去瓶帽,一股難以形容的異味從瓶口噴薄而出。仨兒壯著膽湊近瓶口嗅了嗅,險些沒背過氣去。怎麼形容這股異味?就像是用積了三天沒倒的黃尿,熬煮中藥……

“好大的味兒!”仨兒忍著噁心朝瓶裡窺去,沒瞧出所以然,索性要將瓶中物倒出察看。那物似乎卡在了瓶口,半天倒不出來,仨兒將瓶口在手心上碰了碰,只聞“啵”得一聲水響,那物終於在仨兒的手掌上現了真身……

這的確是兩顆藥丸兒,只不過和尋常可見的藥丸不同,體積略大不說,整體呈滑不溜丟的半透明狀,說是藥丸,更像是宰魚時舍掉的魚泡兒。渾濁粘稠的藥汁拉出一根絲兒,細看之下,藥汁裡似乎還混雜有星點血絲……

“咿……”

暴露在空氣中的藥丸散發陣陣惡臭不說,原本還算晶瑩剔透的表面竟肉眼可見地乾癟了下去,彷彿頃刻間就要化作一攤臭水。仨兒見狀,忙不迭將藥丸塞會瓶中。

“這到底,到底是甚麼?”仨兒在牆上猛揩殘餘在手的黏液。

“噢,你竟不認得這藥丸?”獨眼玩味道,“我還道你一眼就能認出……看來,你這小公公的功課不到家。”言罷,似有似無地瞥了眼仨兒的胯襠。

“此言何意?”仨兒先是懵然,直到捕捉到了對方的小視線,心裡可怕的預感逐顯形,臉刷得一青,下意識地將藥瓶拋開……

“這、這莫非是!”仨兒渾身發麻,緊緊地護住誕下的寶貝兒。

獨眼敏捷地接住藥瓶,冷道:“你這一手滑,損的可是真金白銀。精壯成年男子的雙丸,若成色佳,在黑市能賣上數十兩銀子。”

“賣!?”仨兒瞠目結舌。

“就是買賣。”獨眼點頭,耐心地娓娓道來……

這穢物的買賣起源於一年前,原本僅存在於大內的宦官之間,但今年開春起,便逐漸流向宮外,時至如今,已在京師的黑市之中有了初具規模的交易網。雙丸依據年齡、成色標準分作三六九等,最上等的“肉金丹”甚至可售出上百兩的高價。如此一來,別說是“待閹”太監了,上至黃髮,下至垂髫,無論是三餐不繼的苦命人,還是欠債好賭的落魄戶,只要是求財,都忍不住會打其自己、身邊人,甚至是親骨肉胯下的主意。一時間,坊間“私白”、“自宮”之人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

“啊!”仨兒恍然大悟,嘀咕道,“怪不得了,這數月來會有那麼多‘私白’上門求死……這麼說來,她也是……”他腦海裡浮現起周娘子那張憂愁的俏臉。

“若只是‘私白’、‘自宮’這樣自願舍根求財,可恨是可恨,但自有苦衷。”獨眼深惡痛絕道,“真正該殺的,還是以此牟利‘肉丹商人’,以及‘肉丹獵戶’!”

“商人、獵戶?”仨兒聽得雲裡霧裡。

“商人威逼利誘,唆使苦命人賤賣‘肉丹’,再以高價拋售,這瓶兒便是商人分發給賣丹人的。”獨眼咬牙切齒地攥緊手中的藥瓶,“若有人不從,就由獵戶出馬,暴力採丹!”

“暴力……”仨兒覺得那話兒一緊,膽戰心驚道,“到底是誰,買這腌臢物作何用處?”

“據我調查,現有的‘肉丹’有兩成在民間流傳,八成經各種途徑,最終流入大內,換言之便是東廠。”獨眼頓了一頓,繼續道,“至於用處,就是口服入藥。”

“口服!吃、吃下去?”仨兒胃裡有些翻滾。

“坊間有傳言,東廠特製的‘肉仙丹’有三妙——青春永駐其一、血肉重生其二,這其三就和你們太監息息相關了……”獨眼絲毫不避諱,直言道,“閹人還陽其三,它可讓被剜走雙丸的閹人,重拾那話兒的陽氣。”

“荒唐!”仨兒的小臉由白轉紅,嘀咕道,“若真有這奇效,淨身入宮豈不成了擺設?”

“以訛傳訛,總會有當局者迷失其中。”獨眼一嘆,繼而玩味道,“就說你,對更加荒謬的其一其二置若罔聞,卻單單對閹人的那話兒能否重振雄風尤為上心。”

“不是,我沒有……”心思被揭穿,仨兒吭哧狡辯,雙手合十作虔誠狀,“乾爹教我們從小每日抄寫佛經,我們早已斷了這些邪念。”

“哼!”獨眼的鼻孔裡擠出一顆冰豆子,不屑道,“若我告訴你,這瓶‘肉仙丹’是我從你敬愛乾爹的丹房中盜來,你又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