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霧像雨又像風》:愛的提醒與迴響

客觀來看,《像霧像雨又像風》不是趙寶剛的作品序列中美譽度最高的,也不是最具時代意義、最有野心和文學性的。但之後的20年間,《像霧像雨又像風》被觀眾反覆提起,反覆觀看。今年4月,有人在微博發出感嘆:「想隨便找個電視劇看,開啟《像霧像雨又像風》,第一集就讓美人們把我給迷得暈頭轉向。那時候的陳坤陸毅羅海瓊李小冉周迅,美麗密度太高了啊。」

文|

林松果

編輯

| 槐楊

千禧年的詩性

2000年夏天,上海,休息了整整一年後,導演趙寶剛開始籌備一部新劇。

比起早幾年完成的《編輯部的故事》、《過把癮》和《永不瞑目》,這次的準備工作沒做那麼充分。劇本原打算講上海在20世紀30年代的一系列變革,但不太成熟,已經放了幾年。到了那個時間點,趙寶剛覺得自己「也不能老不做事」,又把這個劇本撿起來,改巴改巴,改成了一部愛情戲。

不像原來,拍之前一幫編劇在酒店裡封閉會議,劇本寫得完完整整。這次開機時,劇本都沒寫完,邊拍邊寫。與趙寶剛以前那些衝突強烈的劇不同,這部劇沒有完整的戲劇結構和人物命運線,沒有貫穿始終的重大事件,也沒有絕對的男女主角——是散點式的、滾動式的,八個人的群戲,全靠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情感推動。難度不小。

演員中有當紅偶像陸毅和周迅。陸毅因為《永不瞑目》大火,周迅剛拍完《橘子紅了》和《人間四月天》,兩人被稱為「2000年內地熒屏最火爆的金童玉女」。除此之外,都是新人。比如剛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陳坤,再比如入行不久的孫紅雷、李小冉和廖凡。當年的媒體在報道里寫,「這一批年輕演員擔綱重要角色,戲份重得令許多有經驗的演員都為他們捏把汗。」因為劇本沒完成,拍攝時,演員們也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將來會是怎樣的命運。

《像霧像雨又像風》:愛的提醒與迴響

《像霧像雨又像風》中的陸毅周迅陳坤

這部劇在上海天氣最熱的時候開機了,片名從《東方紅了》改成了《像霧像雨又像風》,意在表達情感是無法說清的。當時趙寶剛最擔心的,是劇情的創新不被接受,保險起見,他找了最好的音樂、攝影和美術,「萬一創新失敗,也不至於全軍覆沒。」

拿美術來說,光是置景就花了100萬,當時這是一大筆錢。開拍前,美術指導劉心剛帶著美工們跑遍了上海大大小小的家裝市場。女孩子們穿的旗袍,布料是到香港和泰國買的,然後在北京的老字號定做。

攝影王雷和趙寶剛合作過多次。他會根據劇情來決定拍攝風格,比如拍《別了,溫哥華》時使用肩扛著攝像機,因為這樣鏡頭會有「呼吸感」,表現在國外的中國人那種不安的心情。這一次,因為背景在上世紀30年代,他把色調調成復古的膠片色。

一年後,這部戲播出。開播第一天就以12。92%的收視率成為當天電視劇排行的第一名,是同一天央視播出的《大宅門》的兩倍。在天津、重慶和湖南,更是達到了42。1%、19。59%、33。6%的高收視率。它也是那幾年裡在臺灣市場拿到最好成績的大陸電視劇之一,播出時衝破了臺視幾年內收視率的最高點,導演趙寶剛也成了作品在臺灣無線電視臺黃金8點檔播出的大陸第一人。

客觀來看,《像霧像雨又像風》不是趙寶剛的作品序列中美譽度最高的,也不是最具時代意義、最有野心和文學性的。但之後的20年間,《像霧像雨又像風》被觀眾反覆提起,反覆觀看。今年4月,有人在微博發出感嘆:「想隨便找個電視劇看,開啟《像霧像雨又像風》,第一集就讓美人們把我給迷得暈頭轉向。那時候的陳坤陸毅羅海瓊李小冉周迅,美麗密度太高了啊。」

同樣被反覆回憶的有它的片頭曲和片尾曲,還有整部劇中那種強烈的風格,那種舊上海金粉深埋的寧靜。獨棟的雕花洋房、閃著霓虹燈的舞廳、木製的灰暗閣樓、霧濛濛的風雨琳琅、模糊美麗的翠綠和磚紅,單純的強烈的詩性……這是想象中的舊上海風景,也是一種遠去的屬於千禧年的懷舊風情。

貧窮的人配不配有愛情?

在這部劇最開頭,方紫儀和李英奇就討論了什麼是愛情——

「夥計(指陳坤飾演的陳子坤)就不能有愛情,就不能被人愛了?」

「我認為愛情需要共同語言,需要共同的興趣愛好。」

「你錯了,愛情最需要的首先是愛。」

這個問題不僅貫穿整部電視劇,還在之後的20年裡一直存在。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可以提出這個疑問:陳子坤這樣的角色,在今天還能不能進入電視劇、成為主角?一個貧窮的人,還能不能在我們的電視劇裡被書寫和理解?他們具不具有追求愛的正當性?

《像霧像雨又像風》像一個愛的烏托邦,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只是一個架空的背景,所有人的生活並不與時代和外部世界發生關係,無論富有與否,愛情是人的唯一生活。

陳坤飾演的陳子坤是一個窮得響叮噹的修表夥計,他天真熱情,誠實悲憫,但是吊兒郎當,有那麼一點不靠譜,在他身上看不到明天。他先是和修錶店老闆的女兒方紫儀戀愛,又接受了富家大小姐杜心雨的愛情。這個出身底層的人被拎到舞臺中央,你會看到他置身於一個痛苦的道德境地,心靈不斷受到挑戰:怎麼在這兩個女孩子之間做選擇?你會看到他的遊移,他遭受的愛和罪惡感的折磨。但在那些細膩、豐富的展開裡,你知道,他的困境也有被書寫的權利。

《像霧像雨又像風》:愛的提醒與迴響

陳子坤與杜心雨

劇中所有人物的痛苦都是因為愛。愛人,被愛,愛而不得,愛的流動,或是愛的抉擇與背叛。這些矛盾並不闊大,但對這個人來說是一切。沒有折中的出路,只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李英奇在與表妹的婚禮上落荒而逃;阿萊在義父與安琪的兩難抉擇中寧願割腕自殺;範麗君因為愛而不得跳橋,成了植物人;心雨目睹阿坤與紫儀擁抱,決定退出並出家。所有人死的死,逃的逃,鮮血淋漓,沒人善終。

一位豆瓣網友在這部劇的短評裡寫道,「一群小兒女擠在老上海這塊土地上矯揉造作。亂世中竟有這片桃花源。」

很難再在近來製造的電視劇中看到這麼強烈的浪漫主義劇情了,以今日的眼光,《像霧像雨又像風》的劇情堪稱「狗血」,卻給人很強的沉浸感。30集的劇情滿滿當當,每個人的來龍去脈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每個人都是那麼性格分明、飽滿充分,更何況,每個人都那麼年輕:心雨不過十八九歲,紫儀稍微大一些,也不過剛剛從教會學校畢業,阿坤年輕、黝黑的身體,小鹿一樣的眼睛……他們正處在一生中最蓬勃豐足的時光,強烈的愛憎似乎都有了合理性。

《像霧像雨又像風》呈現出明亮絢爛的個人主義,讓人在觀看時足夠相信這個故事,相信它創造的這個世界,相信它所有的浪漫、哀傷、曖昧和走投無路。

這種審美傾向在趙寶剛最初幾部電視劇中一直存在。他認為電視劇負有提高觀眾審美的功能,它應該超脫現實,往往比現實更激烈。觀念是時代面貌的反映,作家查建英在一篇文章裡描述了千禧年前後人們的心理變化,她寫道:「政治的高牆已經在突然之間土崩瓦解,變成了無關緊要的東西;重要的是時尚、運動、電影,以及對邊界那頭某個男子的浪漫愛情。你有你的宏圖大業,我有我的小調小情。」

從上世紀90年代初劃時代的電視劇《渴望》,到2000年的《像霧像雨又像風》,中國電視劇創作進入了新階段,對比兩部劇,它們的生產過程及所要表達的母題與精神核心已完全不同。

查建英曾在她的書《中國波普》中談及當時劇作者們如何勾勒《渴望》的故事輪廓:「他們早早認定,這部劇不能講別的,只能講大多數觀眾都能認同的家庭倫理和社會道德。同時認定,這部劇集的中心人物必須是一位善良孝順的女性,以便迎合老年觀眾的口味,因為中國的忠實電視觀眾有很大一部分是老年人。不光如此,她還得是一位風華正茂的美麗女性,具備全中國男人都向往的種種品質。」王朔的說法更調侃:「我們無非是使勁兒摧殘戲裡的角色, 讓所有人吃盡苦頭。我們讓好人好到家,又倒黴到家,讓壞人也壞到家,這樣就容易讓觀眾同情,就有戲。」

而《像霧像雨又像風》中,沒有單純的好人和壞人,也沒有皆大歡喜的結局,設定人物關係時,劇的主創並非試圖引起觀眾同情,而是希望能讓故事更多地引起爭議。

「有的愛對了,卻不能結合;有的愛錯了,產生悲劇。」《像霧像雨又像風》中,外在壓力不是造成愛情悲劇的決定性因素,趙寶剛說,「事實上,一切不幸皆來自於人物自身的心理錯位,來自於人性中的那些不可捉摸的異態與變數。如果我們從這一角度來體會和把握作品,那麼作品的意義顯然就超越了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灘,超越了任何具體的時代而具有普遍性。」

《像霧像雨又像風》:愛的提醒與迴響

陳子坤與方紫儀

人可不可以脆弱、猶疑和變異?

在最近幾年對《像霧像雨又像風》的回顧文章裡,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標題:

《像霧像雨又像風:一切悲劇都是源自綠茶杜心雨和渣男陳子坤》

《重新再看,簡直就是大型渣男集體翻車現場》

作家金宇澄在《十三邀》裡對「渣男」一詞有過這樣的評論——「按現在的說法,我不應該寫這個(指《繁花》),裡邊有很多婚外戀之類的,現在已經培養成大家對『三觀不正』特別敏感。還有一個最不好的詞,叫『渣男』。(人)本來是非常複雜性的東西……這個也渣男,那個也渣男,你把這麼複雜的人性變化,用這麼低能的一句話就去涵蓋它。這種新一輪的單調真的好可怕,而且深入這個年青一代的骨髓了。」

《像霧像雨又像風》描摹了人的複雜,或多或少,幾位主角都違反了傳統審美觀。趙寶剛在接受採訪時說過,他們都是性格不完整的人物,是有缺陷的。最典型的角色是陸毅飾演的李英奇,留洋歸來的富家公子,醫學博士,高大俊朗,在三個女孩之間牽扯不清。想拒絕表妹範麗君的婚事卻猶豫不決;自以為真心愛的是方紫儀,苦苦追求後才發現兩人並不真正理解對方;又向一直喜歡自己的安琪求婚,但被拒絕;最後別無選擇,他與傷心自殺而成為植物人的表妹成親,度過餘生。他誰都不想傷害,卻傷害了所有人。你會看到,不管出身是否高貴,人都有軟弱和可憐。

《像霧像雨又像風》:愛的提醒與迴響

《像霧像雨又像風》劇照

在電視劇播出前的新聞釋出會上,趙寶剛說,這部劇裡陸毅和陳坤難火——雖然他們的表演出色,但故事卻決定了他們不得不接受移情別戀、喜新厭舊的人物走向。觀眾更喜歡一愛到底的人物,比如孫紅雷扮演的阿萊和李小冉扮演的安琪,「他們完全是電視化的人物,對愛情的從一而終,更符合大多數觀眾的審美習慣。」播出後的反應也確實如他所料。阿萊的扮演者孫紅雷也從這部劇裡冒出了頭。觀眾對他痴迷,臺灣都有他的粉絲團。

趙寶剛這樣解釋設計人物性格的初衷:「當然,面對愛情我們並不是悲觀主義者。我們只是想正視它。我們在看到愛情的美麗、純潔、忠貞的同時,還應該看到它的脆弱,它的遊移,它的變異……如果說對自由愛情的嚮往與追求構成了全劇的顯在主題,那麼,正視愛情、正視人性,則是我們的內在的意念追求。」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像霧像雨又像風》有偶像演員存在,但並非單純意義上的偶像劇,它不是為哪個偶像服務,也不是完全商業的。按照趙寶剛的說法,阿萊這樣的人物是電視劇人物,而李英奇和阿坤,是電影或文學人物。

之後這些年,我們很少再遇見阿坤和李英奇,很少再遇見這種軟弱、卑微或者是猥瑣、虛偽的電視劇主角了。新時代的主角往往一往情深,純情忠貞,一切阻礙都來源於外部的陰差陽錯,情感流動的人變成了「渣男」和「白蓮花」。電視劇浪漫不再,變得正確和簡單。時代的道德要求,也不停挑戰著後來的創作者,考驗他們是否有勇氣說出愛的真相,並承擔也許並不那麼好的後果。

在不久前,作家金宇澄在《十三邀》裡講上海的一樁舊事——

上世紀70年代的一份審訊筆錄記錄了一個案子,在某個工廠的工人宿舍,一對已婚男女互有意思,只能寫紙條,約好早晨在公共廚房見面,互相看一眼。女人說明天要走親戚,男人就跟在後頭,不敢一起走路,怕給同事看見。不能肢體接觸,不能住旅館,男人就在板壁上挖了一個洞,可以把手伸過去握一握。這個洞被女人的老公發現,報了警,男人被抓了起來。

金宇澄在節目裡說,「我把這些材料找來,把名字虛掉,可以編一本鉅著,這就是 1960 到 1970 年上海人的普通情感生活。」

這樣普通的、複雜的情愛存在於每個時代,不僅在上世紀70年代上海的真實世界,在2000年的電視劇裡,也在每個人的生活之中。它是那麼複雜矛盾、難以琢磨,重溫這部劇是一種提醒與迴響,告訴人應該正視愛情與人性,超越自己的道德選擇,去理解其他人如何生存和愛。

《像霧像雨又像風》:愛的提醒與迴響

《像霧像雨又像風》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