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看來,只要我們還吃著她親手做的臘八豆,就還由她管著。雖然屋裡空著,但心是滿足的。如果哪一天我們都不要臘八豆了,就是拋棄了她。

作者:老孟

2019年11月初,表弟在“一家親”家庭群裡發了一段小影片。影片中的外婆斜躺在小舅家的竹椅裡,雙頰深陷,張著嘴喘息,像一條離了水的魚。

群裡一下炸了鍋,大家紛紛詢問外婆怎麼了、要不要緊,還有孫輩說要趕緊送醫院。我心想,家裡的年輕一代到底與上一代人不同,更尊老,至少沒了對老人的那種漠視。

隨後,表妹的一句話又澆滅了我剛剛燃起的欣慰,她說:“希望能拖到過年去,高低跑一趟,要不這一趟就白跑噠。”

1

我幾乎是外婆帶大的。我兩歲多一點時,媽媽因病去世,在我童年的記憶裡,從來沒有“媽媽”的身影。如今,我夢到最多的還是外婆家那幾間烏漆嘛黑的老屋,還有在灶灣裡忙碌的外婆。

一般來說,都是用“慈祥”來形容老人家,但我外婆不是。從我記事起,外婆就總是短髮齊耳,用一把棕色的木梳子梳得順順的,一邊別一支黑色髮夾,乾淨利索。她眉眼周正,面板顯黑,看起來很粗糙。手大,腳大,個頭也高。爸爸說過,媽媽很像她,也那麼高大。

外婆這輩子究竟生了多少崽女,我們都不知道。那時醫療條件差,家家都是放養式看管,孩子意外夭折是常有的事。外婆曾和我說,我媽前面還有個姨,養到15歲,突然喊了一夜肚子疼,第二天就沒了。最後外婆剩下7個崽女,我媽排行第三,前面有兩個兄長,下面兩個弟,兩個妹。

我養在外婆家時,二舅和大姨已經結婚生子,可40多歲的大舅還沒討親。他是七兄妹間最聰明的一個,當過兵、教過書、做過買賣。80年代的時候,就常有湖北人、四川人來拜訪大舅,和他坐在茶堂房裡說說笑笑。在所有家人心裡,大舅是通天徹地的能人,沒有他辦不到的事。

大舅會賺錢,花錢更如流水。當村裡大多數菸民還在滾“喇叭筒”、吸一兩毛一包的煙的時候,大舅就在吸1塊3一包的“芝城”了,待客時分給大家的是2塊8一包的“長沙”。

因為大舅捨得在吃上花錢,外婆家的伙食一直很好,基本餐餐有魚有肉。外婆又炒得一手好菜,葷腥也好,時蔬也罷,到她手裡總能炒得色香味齊全。

然而,我最喜歡吃的還是外婆做的臘八豆。

在湘北農村,家庭主婦基本都會做臘八豆,這是土地流白時的一種既下飯又經濟的菜餚。它的製作流程很簡單,但不是誰做的都好吃。

臘八豆本該與臘八粥一樣,在臘八節這天做來吃,但在湘北地區,臘八豆卻是在秋分前後製作。過早,天還熱,吃不了幾天,新鮮的臘八豆就酸了;太遲,又沒了好的剁椒,豆子也像過了身的菜一樣,少了原汁原味。因外婆每年做臘八豆的時間比較固定,我很小便知道了“秋分”,也知道了一年之中有24個節氣。

秋分一到,外婆就會從穀倉裡提出豆子。一般選用黃豆,也有少部分人用黑豆。外婆一般在早飯後把豆子浸在水裡,晚飯後撈上來,再用清水洗兩遍,倒進鋁飯鍋,加水,提上土灶煮。

豆子煮熟後,用筲箕濾掉水,盛到木盆裡拿塊木板蓋著,等待發酵。發酵是最關鍵的環節——時間太久,豆子泡了,會長黴,不好吃也不敢吃,有毒;時間過短,豆子還硬,吃起來硌牙,沒味也不香。

因為擔心老鼠偷食豆子,外婆會把木盆放到床底下。那是老式的木架子床,床底下能放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別人發酵豆子,總要隔一天就揭開蓋子看看,生怕過了。外婆從不看,就靠聞“豆香”。某天,她直接從床底下拖出木盆,掀開木板,就是最恰當的發酵狀態。而我用心吸著鼻子,卻什麼也聞不到。

接著,外婆會往發酵好的豆子上倒新鮮的紅剁椒和薑絲,加鹽,一陣攪拌,再塞到瓦罐裡醃上幾天幾夜。小時候,每當看著外婆蓋上瓦缽,倒上一圈水封住罐口,我的喉嚨裡就像伸出了一隻小手,恨不得馬上掀開瓦缽,舀一瓢臘八豆送進嘴裡。

我天天問外婆:“可以吃噠怕?可以吃噠怕?”

外婆總是說:“再等等,再等等。”

爾後的某一天,一大家子人正圍著桌子等開飯,外婆突然舀了半碗臘八豆端上桌,說:“試試看。”紅色的剁椒,金黃色的薑絲,點綴著粒粒飽滿的大豆,映在白色的瓷碗裡,看著就流口水。大人孩子都搶著夾,“我試試”“給我一點”“留幾粒把我”……

不一會兒,半碗臘八豆被哄搶一空,然後大家各自贊嘆:“真的好香哎。”

其實,臘八豆從瓦罐裡舀出來就可以當冷盤吃,但外婆總會再加工一番。

有時用小碗盛著,加一坨豬油,灑幾粒味精,放在飯裡蒸。臘八豆一沾油水就會緊緊地凝在一起,一揭開飯鍋,那種獨特香味直鑽鼻孔。用勺子舀到飯碗裡,也還是一簇一簇的,又香又糯。盛飯時我會盛上滿滿一碗,生怕去盛第二碗的時候就沒了。

有時,外婆用臘八豆炒蛋。先用豬油把臘八豆煎一下,再把劃混的蛋淋下去翻炒,等兩者結成團,再放點韭菜。這道菜吃起來除了豆香,還有滿嘴的韭香和蛋香。

在一些特殊的日子裡,外婆會用臘八豆炒肉。方方正正的五花肉在大鍋裡煎出油汁,胡蘿蔔切片與肉一起翻炒,再切兩三根大蒜和著臘八豆一起落進熱氣騰騰的鍋裡,炒到臘八豆在油汁裡滾動時,就可以立馬起鍋了。

這樣炒出來的臘八豆最香,也最下飯。每次做這道菜,外婆總要多煮點飯。即便胃口不好,我也要吃滿滿三碗。

2

外婆住的老屋,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一處“大屋”。大屋有多大?在裡面跑半天,天晴曬不到太陽,落雨打不溼鞋。同姓的幾十戶族人住在這片大屋裡,房連著房,窗對著窗,打個噴嚏都能驚動滿屋堂的人。

外婆家的飯菜香味時不時飄散出去,特別是擺在桌中間的那碗肉炒臘八豆,常常能引來鄰舍。看到我們一大家子人圍滿桌子吃得津津有味,來人總會發出“嘖嘖嘖”的稱讚,那直直的目光裡全是羨慕。

那時,不擅言辭的外公常年在縣城某機關食堂裡掌勺,拿著鄉下少見的工資。但他與我們在一起吃飯的次數屈指可數。所以在這個大家庭裡,外婆是說一不二的“中心”,不管是舅還是姨,個個都聽她的話,孫輩更不要說。彼時的外婆還不算老,她紅光滿面,風風火火,做什麼事都是雷厲風行。

外婆很少笑,尤其在我的那幾個舅和姨面前。她對崽女總板著臉,說話很大聲,而且她講話的時候不許別人插嘴。等她講完後問到誰,誰才能開口,也必須開口。

有一年“雙搶”,送禾鐮的人來了——每年,外婆都要從他那裡拿兩把禾鐮用,次年再給錢。那次外婆不落屋,小舅便替她拿了,孰料外婆回來之後大發雷霆,怪小舅沒問過她就自作主張,硬要他承認錯誤。

可無論外婆如何威逼,倔強的小舅就是不肯服軟。外婆惱了,脫了一隻鞋就打,被外人扯住的時候,小舅的一邊臉已經腫了,青了一大塊。

此後,再有人來家裡通知什麼事,幾個舅或姨總是回一句:“這個要問我孃老子。”

外婆的強勢還體現在崽女們的婚事上。

二舅、我媽,還有大姨到了婚嫁的年齡,都是外婆做主給他們定的終身。二舅和我媽還好,較稱心自己的另一半,大姨卻總是揹著外婆埋怨她。

大姨做姑娘的時候,曾被隊上派到一個茶園去摘茶葉,在那裡認識了一個鄰村的青年,兩人對上了眼。後來,那青年託媒人來提親,可外婆說什麼都不同意——她悄悄打聽了,這青年的娘爺身體都不好,一年下來掙不了幾個工分,他家是個大“超支戶”。

這時,剛好有人想給大姨介紹物件。外婆也去暗訪了,這人性格溫和,根基也好,娘爺身體都健壯,還有個單身的叔叔幫著掙工分,是隊上的“進錢戶”。兩家相較,高下立判,外婆強硬表態,大姨只好哭著嫁給了自己不喜歡的人。

三舅是七兄妹中最調皮的一個。雖說他也怕外婆,但在婚事上,他堅持了自己的選擇。當年他自由戀愛,把女友帶了回家,提出要結婚。外婆自然不肯,在她看來,隨意出來拋頭露面、自己談婚論嫁的小姑娘,必定不聽娘爺的話,結了婚也不是過日子的人。可是,任憑外婆萬般攔阻,三舅還是執意與三舅媽結了婚。

3

三舅婚後不久,就要與外婆分家。二舅結婚更早,分家早他一步。那時我太小,沒有這部分記憶,是後來我爸告訴我的。

我爸說,當年分田到戶後,好多人家都新採宅基地散居出去,像一股風。外婆不甘後,主動提出與已婚的二舅分家——當時,外婆看中了一個宅基地,二舅立了新戶頭,就可以名正言順去佔用那塊宅基地了。

分家的時候,除一些必要的炊具外,外婆又分給二舅2擔谷、4塊臘肉。後來,三舅也鬧著要分家,也要同樣的谷和臘肉。他覺得既然宅基地給了自己的二哥,為了公平起見,就要自己的母親出錢為自己置辦房產——當時,正好有親戚要賣掉幾間老房子,說要的話,可以少幾十塊錢。

但外婆不肯出這筆錢。她覺得大兒子還單著,小兒子還沒討親,自己肩上的擔子很重,她手裡的東西有限,要儘量一碗水端平。

母子倆因此鬧得很僵,最後是我爸出面說和,外婆才拿出錢給三舅置了房產,又補給二舅幾十塊錢。她放出話來,說自己住的老房子以後就由大舅和小舅平分,再沒這兩個兒子的份了。

外婆的老屋有6間房,可小舅婚後要分家時,外婆並沒有真的平分,只給了他一大一小的2間。大的當臥房、客廳,小的做廚房。灶就是一個煤球爐子,一張吃飯的方桌還要充當櫥櫃。小舅怕外婆,不敢提出異議,小舅媽還是新媳婦,更不好多說。

我至今還記得外婆安慰小舅夫妻的場景。之所以記憶猶新,是因為我從未見過外婆這樣心平氣和地和崽女說話。外婆說:“暫時委屈你們哈,等你大哥討噠親,我就把那間最大的讓給你們。你大哥終究是要把屋做出去咯,到那時,還不都是你們的?”

年紀最大卻未婚的大舅一直是外婆的一塊心病。其實大舅也先後相處過幾個女友,還有兩個到家裡來住過,但外婆總是對她們不滿意。要人家相貌好,又要家庭成分好,還要看起來生崽溜,挑來揀去,大舅的一段段戀情都無疾而終了。

成家的崽女們一個個搬走,在老屋裡吃飯的人便越來越少了。等小姨也出了嫁,老屋裡就只剩下三天兩頭不著家的大舅和一臉青春痘的小舅,還有我這個沒了孃的孩子陪在外婆身邊。

有時大舅出去了,他常坐的地方就空著,後來小舅也跟著族人外出做副業,老屋裡就只剩下我和外婆兩個人吃飯。屋裡再也沒有先前那麼熱鬧了,即便這樣,外婆也要規規矩矩炒幾個菜,臘八豆當然少不了。都說外甥多像舅,無論是長相還是神態,我都很像從小就崇拜的大舅。就連吃飯也和他一樣。先吃幾口菜,再扒飯,“吧唧吧唧” 的咀嚼聲要比別人響亮得多。

隔三差五,大姨小姨就會帶上一串孩子回孃家。每次回來,我總聽到她們跟外婆講兩個姨父的不是。大姨出嫁的第二年,國家分田土到戶,大姨和大姨父就帶著孩子分家出來單過。大姨這才發現,慢性子的大姨父沒了娘爺的約束、幫襯,什麼都做不好,小日子越過越糟糕。小姨父更甚,用小姨的話說,“呆得就跟一坨茴(方言:紅薯)樣,踢一腳動一下”。

聽著兩個女兒哭訴,外婆總是安慰:“過陣會好咯,過陣會好咯。你爺老子不也老實?什麼都搞不好,你外公外婆硬逼著我嫁過來,我同他還不是照樣過來噠,不也把你們個個帶大噠……”之後,她便給女兒們拿點油鹽米,有時也塞點錢。於是,大姨小姨又抹乾眼淚回去了。

每年秋分過後,大姨小姨又急急回孃家,臨走時就問臘八豆可以吃了嗎?外婆嘴上埋怨:“欠你們咯,欠你們咯。”但手上麻利地拿出早備好的空罐頭瓶或大瓷碗,給她們每人舀上滿滿一瓶或尖尖一碗。除此之外,她還會拿些紅薯絲或臘肉給她們帶上,再給外孫們炒些豌豆、泡米子或芝麻之類的零嘴。再拿出一點錢,兩家都又興高采烈地回去了。

分家之後,二舅和三舅過得並不好,我偶爾留在他們兩家吃飯,難看到葷菜,飯鍋裡還有紅薯、南瓜或豌豆。舅舅舅媽們似乎對外婆都有意見,很少到老屋裡來。他們的孩子倒是常來,外婆總會預備些好吃的,還不忘舀一碗臘八豆讓他們端回去。只是兩家的孩子受了大人的影響,也彼此遠離。他們像商量好了似的,從不湊一起去外婆家,輪著。

等我到了上學的年齡,就回到了爸爸身邊。這時候,外婆的飯桌上就只剩下她和退休的外公了。此時他們都已經年過花甲,外公耳背,人就更顯木訥,急性子的外婆看不慣,兩人就像銅罐碰鐵罐,天天吵。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外婆,想外婆炒的菜。一到週末,我就揹著書包去見外婆。看到我來了,外婆的臉上就像醒開了一片雲,對外公也和顏悅色了。走的時候,她總要給我裝上滿滿一瓶肉炒臘八豆。

外婆把罐子提在手裡,習慣性地敲下我的腦門,“咬牙切齒”地說:“你們都是我祖宗,我欠噠你們咯,欠噠你們咯。”好像我們都是討債鬼,只等著她拿出一瓶瓶、一碗碗的臘八豆來償還。

那時候年紀小,我並不明白話裡的意思,如今想起,滿心酸澀。在外婆看來,只要我們還吃著她親手做的臘八豆,就還由她管著。雖然屋裡空著,但心是滿足的。如果哪一天我們都不要臘八豆了,就是拋棄了她。

4

一天,外婆喊一大家子人回老屋吃飯,她在桌上宣佈:大舅將過繼二舅家的細崽細女。此時的大舅依然單身,在外做生意,外婆就打算把這兩個孩子接到自己身邊照顧,幫他延續香火。

因為大舅有能耐、有錢,二舅和二舅媽就同意了,於是老屋裡又有了小孩子的追逐嬉戲聲,外婆又紅光滿面了。

然而,兩三年過去,事情並沒有按照外婆的計劃發展下去。

大舅在外面迷上了賭博。在那個萬元戶都稀缺的年代,他在兩年間輸掉了做生意賺來的10多萬元。他回老屋的次數越來越少,也不再往家裡拿錢。沒了大舅的貼補,外公外婆就只能靠往日積攢的老本生活。

那天我在外婆家,看到二舅媽冷著臉、氣咻咻地登門,撿拾幾件衣衫,二話不說就拽著一雙小兒女走了。外婆的嘴唇動了動,幾次想伸手攔阻,但終究站在一旁沒吭聲,默默看著他們揚長而去。

等他們走後,外婆終於沒忍住,哭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外婆哭,她邊哭邊罵,先罵二舅不念兄弟情,要看著大哥“斷了橋”。後罵大舅不成器,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

1993年的中秋節前,大舅帶著一個女人回家了,他和外婆說自己要結婚,不過得入贅到女方家。女人之前結過婚,有4個崽女,大女兒都有十七八歲了。

外婆的臉頓時就垮了,不管他再說什麼,她都不再應聲,鑽進廚房燒火做飯。她用五花肉炒了一碗臘八豆,可誰都沒吃上。不知是剛出鍋的菜太燙,還是被大舅氣的,端菜上桌的時候,外婆手裡的大瓷碗摔到了地上,成了幾塊。方方正正的五花肉還冒著熱氣,東一塊,西一塊,滾得到處都是。

後來,大舅還是去做了上門女婿。他是外婆的7個崽女中最早住進樓房的人。建房用的是大舅媽的錢還是大舅的錢,只有他們夫妻自己知道。新屋落成,大舅請親友們吃酒,我們都去了,唯獨外公外婆缺席,他們說“不稀罕”。

隨著生活條件逐漸好轉,孩子們漸漸長大,大家都不怎麼去外婆那裡蹭吃的了。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一大家子人才會到老屋裡去聚聚,一桌坐不攏就兩桌,兩桌坐不攏就三桌。飯菜大多都是外婆張羅,姨媽和舅媽們只是搭把手。

每次,外婆都要炒滿滿一碗臘八豆,可在眾多菜餚中,這醃菜顯得有些突兀,甚至不合時宜。所以常常是滿滿一碗擺上桌,又幾乎滿滿一碗剩下來。走的時候,大家急匆匆的,都不再拿外婆的東西了。洗得乾乾淨淨的罐頭瓶只好繼續放在窗臺上,擺了一溜兒。

孫輩們越來越大,離家越來越遠,不是特別的日子,很難把人湊齊。去老屋聚餐的人少了,三桌變兩桌,兩桌變一桌,每次去,我就發現外婆又老了一些——先是兩鬢斑白,再是髮根灰青,最後就是滿頭銀絲了。慢慢的,外婆風風火火的氣勢消減了,精氣神也散了。

5

2002年,我因眼疾在家養病,又可以往外婆家跑了。

媽媽過世後,我爸一直沒再娶,他說自己有個好岳丈好岳母,不能辜負了老人家。所以家裡打了米,菜園子出了新,誰家殺豬買了肉,他都要我給外婆送點過去。

外婆總留我吃飯,說要炒臘八豆給我吃,可我看到過去擦得鋥亮的灶臺沾滿灰塵,蜘蛛網結住了放碗的櫥櫃,就會忍不住難過。外婆不是變懶了,是實在忙不過來——外公的耳朵聾了,眼睛也看不見,不能到地裡幹活,連生活自理都難。裡裡外外,都靠外婆一個人撐著。都說養兒防老,可外婆有7個崽女,也沒能安享晚年。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都在因各種原因責怪外婆。

大舅說,之前家裡的開支幾乎都靠他一個人,外婆卻什麼都沒給他;二舅說,因為外婆給三舅置了房產,讓他少奮鬥好多年,所以三舅才富在了最前頭;三舅說,最得利的是小舅,他分家不分火,一直吃外婆的;小舅卻說,外婆貼錢給二舅帶孩子。那年他們夫妻南下打工,想出錢請外婆帶孩子,她都不應允,導致他們分了心,少賺了好多錢……

大姨、小姨則說外婆重男輕女。崽分家時又是臘肉又是谷,還出錢置地置房,而她們出嫁時就打發了幾床薄被、兩個木箱。此外,還埋怨外婆包辦婚姻,給她們選的男人不得力,只能看著人家建房置車,自己還在原地踏步。

兄弟姊妹滿腹牢騷,互生嫌隙,可往日脾氣火爆的外婆卻裝作不知情,不聞不問。兩個老人像歸隱山林的世外人,老屋成了他們躲避紛爭的殼。

我去送菜時,曾試探著問外婆:“您何不出去說幾句?”

外婆苦澀一笑,慨嘆道:“如今的人不比我們那時候,外婆老噠,管不動噠,也不想管噠。”

2007年4月,二舅媽查出膽囊癌晚期,幾個月後就過世了。我跟著我爸去奔喪,她的孩子們哭天搶地,二舅幾次被人扶回裡屋,哏哏地哭。

正準備送葬的時候,外公沒事人一樣走了過來,他摸了把椅子坐在二舅家的大門口。他聽不見,也看不見,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與他無關了。外婆匆匆地跑來,拽起外公的一隻胳膊就走。我站在二舅媽的靈柩旁,看著兩個老人離去的背影,淚水溼了眼眶。

2009年7月,三舅因咳血到醫院檢查,被診斷為肺癌。儘管表妹們四處籌錢,拼命救治,三舅還是在兩年後撒手人寰。

三舅家的樓房沒有堂屋,他的喪事就在大屋裡辦。此時,除了外公外婆,那一片大屋裡再沒其他住戶,他們早都搬到外面蓋樓房了。大屋成了家族的公場,誰家有紅白喜事都可以到這兒來辦。

葬禮上,三舅媽哭得死去活來,3個表妹死死抱著抬棺人的腳不肯鬆手。外公坐在老屋東北角的一條長凳上,一邊拍掌,一邊哼唱著什麼。此時的外公除了聾瞎之外,還患上了老年痴呆。這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連外婆也說不出個準時間。外婆一次次把外公拉進屋,他又一次次跑出來,坐回長凳上,繼續拍掌,哼唱。

之後逢年過節,大家都不願去又破又髒的老屋了,就在3個舅舅家輪著聚,我爸負責去把兩位老人接過來。四代同堂,人齊時圍攏來四五桌,甚是熱鬧。

坐上席的外婆先給外公戴上一個布兜,接他撒的飯,也擦流下來的口水。她早早盛好一碗飯,夾些外公愛吃的菜,一口一口地喂,像帶個毛伢崽樣。

外公說話像嘴裡含了個芋頭,咿咿呀呀的,可我分明聽到他說:“炒臘八豆冇?”

大家的生活水準提高了,臘八豆不上檔次,舅媽們不炒這道菜了。

6

不久之後,有人找到我爸,讓他去勸各位舅舅舅媽,把老人從老屋裡接出來。

成了公場的老屋,要統一修繕,兩個老人住在裡面不安全。遇上紅白喜事,也不好撿掃。如果主家邀他們坐上席,沒地方坐很尷尬;如果不邀,又對不住他們,為難人。我爸去了,卻沒能做通工作。舅舅舅媽們都有了新的憎恨——恨兩位老人八字硬,折了後人的陽壽。

我爸無言以對。我媽過世時只有28歲,二舅媽59歲,三舅不到50歲。而已是耄耋之年的外公外婆身板卻十分硬朗,發燒腦疼都少有,上醫院打針更是從來沒有的事。

2016年11月,92歲的外公與世長辭。快70歲的大舅回來披麻戴孝,但沒見到大舅媽。出殯時,哭得最兇的是二舅和三舅媽,他們不是哭外公,而是想念亡妻、亡夫。

喪事結束後,大舅出來做了一回大,把90歲的外婆從老屋裡接了出來。外婆再不開火,到二舅、三舅、小舅家輪著吃,一個月一轉。面對眾多族姓親友,這3家都同意了,至於大舅該如何贍養老母,他沒說。

我問我爸:“大舅也是崽,是不是應該分攤一份?”

我爸說:“你大舅早不是先前的大舅了,他如今自身都難保。”

外婆在3個崽家吃輪飯的那幾年,我多次去看她。

外婆老了,是真的老了。她變得沉默不語,像個木頭菩薩坐在那裡。我去了,她也沒了先前的欣喜,喊她,她“嗯”一聲。給她拿錢,她接在手裡,不拒,也不謝。先前,她總用雙手推著錢說:“莫拿,你們都冇錢。”

看著當年雷厲風行的外婆老成這個樣子,我只感覺鼻頭一酸,忙背過身去。

看到家庭群裡的影片,我知道外婆終於要走完她的一生了,於是連夜和我爸趕了回去。

小舅媽說,外婆早上起得晚,她給外婆下了碗麵條,就去了菜園裡。外婆端著麵條去廚房舀臘八豆吃,卻連人帶碗摔在了地上。她請來了郎中,說是終老,“瓜熟蒂脫了”。

聽到這個訊息,我以為我那些舅姑表都會回來。沒有,他們都說忙,“真死了再想辦法”。沒來看外婆的還有大舅。我爸告訴我,大舅也病重,肺氣腫,可能時日不多了,“你外婆要是死在你大舅前頭,還算老人有點福氣,就怕……”

外婆到底還是八字硬,躺了幾天,竟慢慢好了。

去年9月,大舅因搶救不及時,在醫院裡去世了。大舅“五七”還未滿,一天,95歲的外婆在吃飯,吃著吃著,扔了碗筷,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突聞這個訊息,我爸嘆息了一聲:“哎!都是命數。”

我趕回去送外婆最後一程。外婆有4個崽媳婦,本來披麻戴孝的有8人,喪事該是很風光、很壯觀的。末了只剩下4個——二舅、三舅媽、小舅夫婦。大舅媽從始至終都未露面。

這次,二舅和三舅媽沒哭,哭的只有大姨和小姨。她們高一聲,低一聲,打山歌樣。靈堂裡,冷冷清清的。

在外婆靈柩前的祭菜裡,我看到了一碗肉炒臘八豆——方方正正的五花肉放了很多,橙紅色的胡蘿蔔油汪汪的、粒粒飽滿的黃色大豆更是凝在了油汁裡。我想不出這碗臘八豆是誰炒的,小舅媽?還是我爸?

是誰都不重要了,以後,臘八豆不會再有外婆的味道。

編輯:羅詩如

題圖:golo

本文首發於《臘八豆撤下了桌,這個家再不由外婆了 | 人間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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