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是我認識的一個精神病朋友,一頭秀髮,滿身古著,後來青春不在,回了張家口,失了去二環衚衕裡淘弄的便利,轉投了優衣庫。

肄業於北京某末流一本院校,據他說和盤尼西林裡邊兒的一個唱歌兒的還是打鼓的是同學,並曾切磋球技,發生輕微肢體衝突,不落下風,此等風光,可供一淫。

開始的開始他飽受抑鬱症的困擾,並與另一女性朋友嘟嘟同病相憐,搭伴兒去安定醫院開藥。

那時節,冬日裡暖陽正好,可北風颯颯,倆人兒站著等公交車實在太冷了,就躡到路邊的滷煮店蹭熱氣兒,磨嘰半天,服務員問到底是吃豬肺還是豬大腸,幾個餅?倆人暖氣兒也蹭得足了,撂下一句,我們是回民,揚長而去。

王超這小子還是個多情人兒,正是荷爾蒙亂濺的年紀,道德底線偏低,臉也是不要的。見著一個漂亮女孩兒就想蘸蘸手。嘟嘟巴掌大的小臉,眉眼俏麗,個兒不高,胸部卻飽滿異常,彈跳有力,王超能不愛?

嘟嘟很懶,做飯只會煎炸三件套,烙速凍手抓餅,煎培根,煎雞蛋。王超瞅準空子,就來給嘟嘟獻殷勤,先是把廚房仔細拾掇了一遍,三五年的積灰一掃而空,嘟嘟大加誇讚。煎炒烹炸來一套,不論滋味,填肚有餘。在王超結束洗碗等收尾工作之後,嘟嘟說,你該回去了。

王超努力壓住眼淚,拎著垃圾下樓去了。事後聊到此關鍵之處,他總會發問,如果再堅持一下,再努力一點,也許是少放點鹽,多撒一把雞精,或買上一瓶牛二,遞上一顆中南海,結果會不會不一樣,那天會不會有留下的機會?

我笑笑不說話,王二也一定清晰地知道答案,因為他正在樓下等候,等候王超拎著垃圾的背影遠去。

截胡的王二是誰?是我另外一個神奇朋友。

王超也曾試圖對這段無疾而終的愛情努力爭取,他蹬蹬蹬一口氣爬到六樓,把那本在嘟嘟處借的《失蹤的孩子》方正地擺在門口的腳墊上,敲了敲門,轉頭蹬蹬蹬下樓去了。在我看來,這更像是一聲微弱的抽泣。

由於嚴重的抑鬱症,王超不能接受文化知識的澆灌,晚上更是躁動地睡不著,就去711打工,一晚上也能搞個百十來塊。

他說那真是幸福的時光,一卡車水,他一個人搬,整個夜晚都是他的工廠,汗水熨帖了肌肉面板和體毛,讓他覺得滿足和安全,像剛從子宮裡擠出來,一切重新開始;也像農民捧起收穫的麥子,夕陽傾瀉下來,滿天滿地都是金黃,這畫面太盛大而正義,以至於他流下眼淚。

白天就去三聯書店的二樓發呆,點上一杯咖啡,一坐一天,腚都坐出來兩塊黑斑,左邊的大點,因為脊柱側彎。

晚上不打工的時候也來這裡蹭睡,最好五點就來佔個好位置,西邊最裡油膩的皮沙發是必爭之地,安靜而柔軟,西曬還留著餘溫。

和王超同樣想法的人也很多,有臉皮厚的一杯12塊的咖啡也不點,施施然的進來,穿著大多是體面的,有的噴了髮膠,著款式老舊的西裝,像是來赴一場晚宴。

大家一般都各睡各的,不怎麼交談,有的人有規律的來,有人來著來著就不再露面。睡覺太單調,常來的幾個默默地建立起來眼神上的友誼。終於有人打破僵局,開始的一句是,來了啊,好像大家在這裡上夜班兒。

老徐就是王超的一個睡友,自我介紹說自己是東城區文化局的退休幹部,家裡太過吵鬧,來這個不打烊的書店挑燈夜讀,正在做一項文化研究,不日即可出版大作。

王超就跟老徐聊,談吐倒是不俗,天南海北,扯天扯地,王超心想這是遇上高人了。老徐向王超借了200塊錢,說是把人家電動車撞了沒帶現金,並順走了半盒中南海,從此再也不出現。事後王超嘀咕,也沒見老徐開車哩。

書店好歹是個文藝分子來往的地方,不管是真文藝還是假文藝分子。文藝分子多了,難免有那麼幾個好看的姑娘。我們別忘記王超的老毛病,喜歡撩好看的姑娘,好看的姑娘就像人民幣,硬通貨,誰又能不愛呢?

王超還有個僚機,北電的大三肄業生老薛,據說老薛家道中落,再也支撐不起老薛高昂的學費。乾脆退學了,跟著劇組開工,抗裝置,沒工開的時候就來三聯書店發呆喝咖睡覺。

王超的目標是個假期回國省親的留學生,學得勞什子病理研究,每天在實驗室裡邊兒拿刀殺小雞崽兒。手指慘白而修長,塗了大紅色的指甲油,戴鈦合金細邊大圓框眼鏡,大眼睛忽閃忽閃,背了個龍驤包,包裡塞了半兜子亂七八糟,可能有姨媽巾,還有一個滿是劃痕的Kindle。身姿窈窕而有彈性,屁股鼓鼓囊囊,大概是資本主義的牛排吃多了,導致了二次發育。

王超的開場白是,你時常恐懼麼。姑娘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嘴咧老大,心想這都什麼年代了。

可那天王超穿了個毛料西服,裡面是個斜格子小馬甲,藏青色綢面領帶,西褲長度剛好,一個線頭也不往外呲,英倫風厚底雕花皮鞋,看上去有一種老去的高階感,是王超淘到的最貴的一身古著,攏共880塊。

姑娘看王超這身打扮了,就來了興趣,即使這打扮按時節來說太熱了。嘻嘻哈哈和王超攀談起來,王超這人羞澀,卻真誠的可怕,如何判斷一個人真誠?就是覺得這人荒謬至極。

比如王超說,他的恐懼來自於這個世界不夠好,根源在於,我沒把這個世界變好,我有不可推卸的重大的切膚相關的責任。

姑娘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去你的吧。

聽到這一句,王超不可抑制的打了個寒戰,他想起了那句嘟嘟說的,你該回去了。

作為男人,我們都知道,打了寒戰之後就是不應期。王超再也難調動腦細胞組織一些精彩的句子。只得像平庸男人一樣聊些平庸之語,比如,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姑娘淡淡的答,tysia。

王超:太細呀?

NoNono,泰西雅。

王超心裡嘀咕,這他媽不是一樣的麼?

王超有點懵,一時語塞。僚機老薛適時地插進來。

老薛:Hi,太細呀。我是Claudio!

Tysia: 嗑老丟?

老薛幾次試圖讓王超重新加入賽道,都以失敗告終。半夜的時候,一對假洋鬼子手挽手出吃涮羊肉去了。

王超一人來到了王師傅快餐,點了份套餐,一碟酸辣土豆絲,農村小炒肉,一大碗雞蛋湯,王超覺得今天的土豆絲格外的酸,失魂落魄的吃完,心想我或許我確實該回去了。

過了幾日,太細呀又來了三聯書店,面色稍顯憔悴,紅指甲也斑駁。問王超老薛去哪裡了,王超也不是很清楚。原來,老薛得手幾次之後就遠走高飛,棄太細呀而不顧,太細呀並未懷孕,卻深陷感情漩渦,她說老薛真是致命,這種落魄藝術家的氣質忒吸引人哩。

王超氣不過,我還不夠落魄麼,太細呀不禁莞爾,你落魄有餘,藝術氣質差得遠。

王超也不真的氣,感情這事兒對他來講並不是非要不可。畢竟他的生活裡有大恐懼,而女人只是暫時驅散陰霾,在那之後,恐懼會進攻的更猛烈,像是要把他撕碎。

而如果有機會,他大機率也會像老薛一樣,在宣洩完情緒和體液之後,棄女人於不顧。

鬱子就是其中之一。鬱子說她覺得她們之間有愛情,但王超把她拉黑了。鬱子問我要王超的新手機號,我說他只有一個手機號,鬱子說,那為什麼打過去說是空號?

直到後來鬱子跟我說她得了HPV,我說是王超的麼,鬱子反問,我他媽怎麼知道?

我問王超,是你的麼?王超說,我除了精神,一切正常。

我又問鬱子,你覺得你們之間有愛情麼?鬱子答,當然啦,你快把他的新手機號給我。

年紀大了,心就糙了。在經歷一次大的發作之後,王超的病逐漸好轉,開始走上人生正軌。他爹給他買了輛沃爾沃,方便王超去四處放鬆心情。王超也曾試著和他爹聊聊人生規劃,他爹說,等你病好了再說。

在轉述完這個情節後,王超定睛看我,好像在等我的一次喝彩或者驚訝。他總是很為別人著想,試圖在平淡的交談裡製造一些衝突或者機鋒,讓對方覺得沒那麼枯燥,想到這一點,我開始心疼他。

他說他想讓別人活得輕鬆點,畢竟世界已經因為我變得那麼不輕鬆,我有重大的責任啊。

比如有個兄弟借了他的車,出門就撞了路邊的三輪。王超氣夠嗆,但還是收了對方一盒中南海,說沒事沒事兒,反正有保險,和以前的劃痕一起修了,正正好好,不必擔心。

對方得到鼓勵說,說,嗐!別怕,我看了,沒監控,找不著咱們。

王超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去你的吧。

王超懦弱的接受了對方的致歉,大力嘬著中南海,並和對方去了王師傅快餐吃了醋溜土豆絲,農家小炒肉,喝了雞蛋湯。為了發洩怒氣,王超點了三大碗米飯,並吃了個乾淨。

其實這種事有很多,比如我們開車同去草原天路他在前面我跟著,他塞給我一個嶄新的對講機,怕我跟丟。他開的飛快,我也不示弱,每遇到限速拍照,就在對講機裡提醒我,“限速80”,字正腔圓,即使我因為不會操作,沒有迴應,說“copy that”。

他也逐步自力更生,利用精神正常的時間跑滴滴,賺些散碎銀子,還從他爹爹單位包了點活兒,可報酬卻讓他媽截去了,他氣急敗壞的向我抱怨,我他媽真是個混蛋!

後來他終於跟他爹聊上了人生規劃,他爹送他去學了無人機,說是以後開飛機撒農藥很賺錢,一小時2000。

有一天王超終於讓我驚訝,他說在奧萊看到了很多三口之家,不僅生出很多羨慕之情,甚至想組建一個家庭。

還加了一句,把我的新手機號給鬱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