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阿紫(阿紫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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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眾所周知,安娜是人類文學的巔峰之作(之一),關於它的純文學性質上的討論和分析已經太多,這裡沒有必要(也沒有能力)專注於此,因此,本文與其說是書評,不如說是讀後感,我會盡力跳過那些你們能百度到的內容,儘量來點真實的。

另外,因為我還同時看了無敵的罪與罰、腦癱的復活和我完全看不懂的卡拉馬佐夫,因此在分析安娜時,可能也會順便把這幾本帶上。

一、安娜

安娜是個什麼人物?

毫無疑問,這位三十多歲的少女是全書的核心人物,她剛出場時超拔的顏值、優雅的姿態和真誠的心,在前幾章裡可謂鶴立雞群。然而沒過多久她的逼格就節節跌落,終於在三分之一的篇幅時被我確信為一個純JB腦癱。

可能有些人要問了,為什麼說她是腦癱呢?空泛的說,她痛恨虛偽,自己卻待人虛偽,所言所行完全相悖。具體的講,安娜每次剛剛還在暴怒“貴族社會純虛偽,我不能夠忍受哪怕一秒鐘這種虛偽的生活”,轉眼就川劇變臉,對著別人優雅的演了起來,然而他人的虛偽不過是社交生活中的禮節和體面,安娜的虛偽卻是真實的。她出軌後丈夫卡列寧警告她,“我不在乎真相,但你注意一下你的孩子和家庭,你是對我們負有神聖的職責的”,安娜聽到如此有理智和可操作性的建議忽然喜笑顏開,露出天真爛漫的神情:“您在說什麼呀?”不得不說,卡列寧和我都對此大為驚駭。安娜對孩子的愛遠遜於對自己的愛,這就不必說了,她在社交上追求的“地位”最為神秘,她一方面痛恨虛偽,追求自由,彷彿對世俗世界不屑一顧,但是一旦回到彼得堡,她就毫不猶豫的跑去湊到社交圈裡,別人鄙視她的時候她還大驚失色起來——“她竟敢那樣說我!”。

安娜要求自己什麼也不付出,“我已經付出了全部的自我,獻給了愛情!所以你也要付出全部的自我,獻給我。”,她要求的這種付出不是過去的,也不能是累計的,必須是發生在現在的完全的付出,她的情人從來沒變過心,生活也完全是情人操辦的,但她仍然不能忍受情人出去工作。事業!這一詞彙毫無疑問會損害安娜本應獲得的情人的全部之愛,而一旦情人妄圖在感情上進行某種普遍的“博弈”(關於此類博弈,紅與黑是論述最為詳盡的),給自己拉扯出一點自由,安娜就暴怒起來,準備要給情人一記重擊。安娜對自己的女兒完全不屑一顧,而她堅定的認為,自己的自殺必然能給情人一記毀天滅地的重錘,讓他永世輸在她的手上,於是她選擇臥軌自殺,在死前的一瞬間才突然如夢初醒“我在幹嘛?”,而她的情人接受這一打擊後確實被重創,選擇遠走戰場,最終,兩個家庭都被摧毀了,而安娜死於腦癱。

有很多人,包括官方的說法,都盛讚安娜對“自由”、“愛情”的追求,但本質上安娜是一個反派,如同包法利夫人一樣。托爾斯泰對安娜的態度是仁慈而殘忍的,仁慈出於憐憫,殘忍來自覺悟。她是一個註定死於腦癱的角色,因為她妄圖不按虛偽行事,但又不能承受真實的重量——這個基調貫穿了整本書。

二、卡列寧

對安娜的深層分析從卡列寧這部分開始。我認為這當然是有十萬分必要的,在看到卡列寧的“聖人之寬恕”前,我的觀感是“看起來像爽文但是女主跟NM弱智一樣的腦癱名著”,但是卡列寧之寬恕一瞬擊穿了我對本書的全部印象,並將整本書盤活,從這一高潮開始,我才知道安娜確是無限之偉大,而託翁確是永恆,天啟,確是至為殘忍而至為仁慈的上帝。

卡列寧是什麼人呢?與出場時獲得作者無限青睞的妻子全然不同,卡列寧一出場就被瘋狂埋汰:動作優雅穩重但是毫無靈氣,每句話都在講笑話,但是空洞無味,和妻子說話也一副譏諷的語氣,好像顯得他很幽默。他從小沒有父母,和兄弟們跟隨身為先皇寵臣的長輩生活,等他長大的時候,兄弟三個就剩下他自己了——缺愛,這是卡列寧的家庭背景決定的。他在三十多歲的年齡上幹省長,但缺乏家庭使他的仕途難以上升,這時一位當地的貴婦向他介紹了一位十八歲的貴族美少女,卡列寧面臨的情況是:要麼娶妻,要麼終止仕途。於是卡列寧娶了安娜。從這一刻開始,安娜的核心矛盾和核心悲劇正式展開。

卡列寧是幾乎純粹理性的人,他談吐幽默,人人都以為他有智慧,他在官場步步高昇,是彼得堡舉足輕重的高官,無論在事業、社交還是家庭上都無可挑剔。這和純JB腦癱的安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年幼(實際上已經成年,但其大腦可能發展較慢,尚且稱之為年幼)的安娜在很長的時間裡對卡列寧亦步亦趨,直到被情人點燃激情。

寬容的說,如果一定要和“理性”對比,安娜的腦癱也可以解釋為“激情”。在安娜因“激情”出軌後,卡列寧察覺到了這點,他的激情也試圖主宰他(“決鬥!”),但他壓制了它,憑理性向安娜指出:“我不在乎真相,但你注意一下你的孩子和家庭,你是對我們負有神聖的職責的。”當然,安娜還以天真爛漫的少女的反問——和嘲笑。卡列寧無法理解激情,因而大感驚愕。不久後,卡列寧再度憑理性向安娜指出,她的出軌使家庭蒙羞,如果一定要出軌,建議滾出家門,“您不覺得吃著一個男人的麵包,和另一個人偷情,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嗎?”安娜再度還以天真的,虛偽的假笑。最終,安娜終於無法忍受卡列寧的理性了,因為激情和理性是無法共存的,她決定向卡列寧攤牌:我出軌了,怎樣?

在這裡,真正的感情開始展現:安娜是真的痛恨她的丈夫,但她不是痛恨卡列寧的理性壓制了她的激情,而是痛恨卡列寧

不愛她

,她在那優雅的姿態、超絕的顏值和真誠的心下隱藏的是少女的愛,她渴望得到的是卡列寧的迴應——不是那種寬容的、冷靜的微笑,而是熾熱的吻,嫉妒的怒吼和痛苦的淚。

但卡列寧抑制住了所有的感情,而且非常高興能找到抑制這感情的原因——我的妻子出軌了,她不知廉恥,我還有必要愛她嗎?他忽然長出一口氣,感到輕鬆起來,我的妻子竟然是這種人!他談吐自如,冷漠無情。安娜的自我毀滅的行為就是為了得到卡列寧的迴應,但她得到的卻是完全相反的迴應,她痛恨卡列寧,因為如果她愛卡列寧,卡列寧卻不愛她的話,不就太可憐了嗎?安娜選擇更加愛自己的情人,從中獲取了慰藉,獲取了她所希冀的某種地位。而卡列寧其實並沒有完全釋然,但是他每和一個熟人交談,他就確立一次對安妮的冷漠的痛恨,他人出於善意的勸和對他來說完全是可笑的,因為這所有的善意在理性面前都顯得沒有價值,最終卡列寧認為:誠然,一個不知廉恥的妻子不是他的“錯誤”,但是他應該採取措施,比如離婚。

安娜在和情人的纏綿中被激情主宰,卡列寧在社會交際中被理性逐漸變得冷漠,但真正的高潮即將到來:卡列寧得知安娜快死了,理性提醒他安娜可能是假死。“如果她是假裝的,我立刻離婚。”他帶著仇恨走進產房,卻發現安娜真的接近死亡。

這一刻,人類與無盡虛空的戰鬥無法詳述,託翁也無需詳述,卡列寧在安娜身前跪下,忘記了所有仇恨,看到自己內心唯一的真正的情感,無可比擬,擊穿一切。

寬恕

這個詞,要寫到什麼程度才能上達基督?卡列寧給出回答,託翁展示了這無與倫比的答案。

卡列寧的塑造完成了,就像上帝造出人來。在這一瞬間,在死亡面前,人類不是孤獨的,仇恨消逝了,最真實和崇高的感情噴薄而出,這不是對任何凡塵俗物的戰鬥,這是人類對死亡的戰爭,唯有死亡,才顯生命。整本安娜裡,只有一章有名字,它的名字是“死亡”,除此之外,都是無名的生命。

我很想說,這就是結束,這就是無與倫比的超拔,這就是生命的一切美麗——但這是不可能的,安娜沒有死,生活還將繼續,而它帶來的,是和死亡截然相反的東西。

三、情人

原諒我記不住他叫什麼,我會說我連罪與罰的男主叫什麼都記不住嗎?

情人本質是一個普通人,這裡的普通是指他的頭腦、心靈都很普通,達不到超出一般人界限的水準,在一般人裡他是個聰明人,但他聰明的有限,他能真誠的愛一個人,但他的感情算不上崇高。總之,如果卡列寧是聖人,情人只能算普通人。

(卡列寧是本書的智力、心靈天花板,他身居高位,但心靈純潔,屬實寬厚博大的活聖人,但有趣的是,我們官方對他的介紹是“冷漠無情的壓迫安娜的丈夫”,這一申必介紹不能不說是令人愕然。)

情人不能說是沒有優點的,他善於賽馬,長相英俊,和同袍友誼深厚,廣受好評,但還是上面那句話——僅僅只是普通人。他對規則,無論對社會的規則,還是天堂的規則都一無所知,他每年有四萬盧布乃至十萬盧布只是因為他的出身,他隨意花費這些錢,給高利貸或者賭馬的,他的理性和激情都很平庸。在卡列寧的聖人之恕後,情人輾轉反側,感到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因為他意識到他在聖人面前過於渺小,微不足道,一無是處,因此他憤怒的開槍自殺,以此證明自己的無懼——該行為顯然也是純JB腦癱。

自殺未遂的情人不再懼怕卡列寧,因為他自認為憑藉自殺這一充滿了愛情和勇氣的行為,足以對抗卡列寧如同天國降臨的聖人之恕,他又跑去找安娜偷情,不過此時已經不能說偷情,因為卡列寧已經寬恕了他們,不再過問此事。

而此時的安娜又是什麼狀態呢?她感到痛苦,不再見卡列寧,和情人混在一起——在卡列寧的聖人之恕後!安娜對卡列寧的仇恨日益增加,她越來越痛苦,越來越不想見到卡列寧。該心理歷程極為有趣,值得大加分析。

四、毀滅的前奏

簡略而模糊的說,安娜要求的實際上是“地位”。

安娜·卡列尼娜這本書號稱包羅永珍,無所不有,並不是僅靠對人物的塑造,對愛情的展示,而是經由人與人、人與社會的互動,折射出複雜而相互矛盾的精密邏輯,即“世界是如何執行,人又如何在世界中執行”,而在相悖的無解邏輯之下,更能窺見深邃的人性深淵。安娜起初所要求的“地位”,是“愛與被愛”,該地位在她的理解能力之中,處於更高的層次,更脫離卑微無趣的現實,接近夢幻的詩之世界,因此她出軌,並毀滅自己在世俗的地位,因為她確信她從情人那裡獲取的愛已將她推向更高的層次,她對“在世俗中強大無比的”卡列寧發起挑戰,她要力證卡列寧愛她,或者不愛她,兩者都是她贏,從而更接近夢幻的世界。然而,當她在死亡前發現卡列寧真正的愛時,她卻退縮。

為什麼?安娜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我個人認為,她追求的東西曾經是統一的,但在卡列寧之恕後是矛盾的,她對卡列寧曾經的痛恨是有意義的,可以抵達結局的,但在卡列寧之恕後,一切都陷入混沌。這一切根本的原因是:卡列寧實在太強了。

聖人之恕,情人曾經也無法承受,但他透過面對死亡來緩解聖人的巨大壓力,他確立自己的地位——透過敢於為此而死,以超拔勇氣對抗寬恕,此時在他的邏輯中,他已與卡列寧平等了。但安娜所面對的地位上的挑戰比情人更加直接,因為情人並非與卡列寧在一個相對關係裡競技,而是有兩個關係:他與安娜,安娜與卡列寧。安娜承擔的卻是兩個關係中全部的壓力:她必須迴應卡列寧的寬恕,因為這寬恕正是對她而發,但這寬恕無與倫比,她無法迴應。

無法迴應!這巨大的壓力足以擊穿萬物,藐視死亡,使一切價值和思想都顯得渺小卑微,因為這源動力正是來自於超越邏輯和萬物的那一部分:上達基督的寬恕與愛。一個人面對這樣的感情,只能說“聖人”,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安娜追求了很長時間的結局,但她最終意識到這只是開始:她並非不被愛,反而是她無法迴應這樣的愛。她能給卡列寧的渺小如塵埃,卡列寧給她的卻如天國般偉岸,她有汙點,而卡列寧完美無缺。她忽然間陷入了一個巨大的夢魘,這個夢魘原來是她幻想中的夢幻世界:她是這個世界的貴族,是詩和一切美好的主宰。這個世界下面是卡列寧,或者卡列寧和她一起升到這個世界裡來。但現在夢變成了什麼?變成了卡列寧是世界的主宰,而她只能在卡列寧膝下搖尾乞憐,除此之外,她看不到任何出路,因為這就是真實:卡列寧在世俗裡是強者,在天國中是聖人。而她,安娜·卡列尼娜,是不值一提的腦癱。

(在以上的分析中,我略過了“家庭”這一核心機制,因為安娜作為婚戀家庭的聖經,我猜對此的分析已經足夠多到可以隨便百度的程度了。)

安娜意識到這一點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逃避一種責任,不是出於任何規則、社會的桎梏,而是出於人的心靈,因而這責任實際上是無法逃避的。而卡列寧不明白這一點,他也無需明白,因為他已經與聖靈——完美的自我合一,他已自有永有,僅憑心靈之偉大足以超凡脫俗。他知道安娜在痛苦,所以他寫信“我知道您在痛苦,我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但我不能假裝這不存在,我不去見您了”,他起初不願意離婚,因為他洞若觀火:離婚的婦女遭受的必然是悲慘的命運。但他又考慮到不離婚給安娜帶來的痛苦,他決定離婚,並且把他鐘愛的長子交給安娜。他愛安娜偷情生下的女兒——世界上唯一一個愛這孩子的人,在安娜的第二個家庭破裂後,是卡列寧收養了她。

但如此偉大,安娜那卑微的痛苦,聖人怎麼可能察覺到呢?陀在卡拉馬佐夫裡冷酷的闡述過這個問題:有十萬個人能上天堂,餘者皆為末日前的螻蟻,然而聖人們雖確實高尚,六十億凡人卻如何自處呢?該問題實有答案,此處不展開論述。卡列寧並不能理解安娜的痛苦,因為他太強,強到聖光之下無有陰影。最終,當安娜得知卡列寧允許她離婚,而且她可以得到自己的長子時,她終於不能夠承受這樣令人恐怖的強大,她拒絕相信自己有美好的未來,毫不猶豫的和情人私奔國外,棄一切於不顧。

五、聖靈的隱沒

聖人的力量能夠庇護眾人,但眾人一旦離去,聖人卻無法保護自己。

失去了安娜,卡列寧茫然四顧,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一無所有,自有永有的境界被打破了,聖靈隱沒在心靈的黑暗中。卡列寧受到巨大的社會的野蠻壓力,無時無刻,人民窺視、嘲笑、冷漠的審判他,當他尚有可以保護的人時,他能抵擋一切。但他失去了他能保護的東西,他就無法在這樣的壓力下保護自己。因為他並非腦癱,他清楚社會的規則,他不能自欺欺人,說在社會之上存在一個詩的世界,世界只有一個,就是庸俗、卑賤、下流的世界。

卡列寧沒過幾天就被打垮了。他失去了家庭,仕途也停止了,他不知道如何面對長子,如何解釋他母親的去向,兒子也不能夠理解父親,因為孩子雖然純真,但只能夠理解激情的美好,卻無法明白何為寬恕,要知道,全人類有十億孩子,卻只有十萬個人能夠上天堂,這十萬人中一個孩子也不會有,因為孩子們並沒見識過地獄。卡列寧沒有其他的依靠,他只能抓住看起來與聖靈最為相近的稻草:宗教。

托爾斯泰很顯然相信一個人完全可以不信基督,卻可以上天堂,但一個人開始信基督,未必就是好事。沒過多久,卡列寧變成了封建迷信人,宗教完全是一個老虔婆控制他的工具,他跳大神,請靈媒,陷入了腦癱之中,他的聖靈在提醒他離開,但是他拒絕,因為現實實在是太痛苦了。

到這裡,卡列寧的故事實際上已經結束了,卡列寧陷入了長久的凝滯,成為了社會的背景和悲劇之一,不過,我認為聖人卡列寧並沒有死去,當他死去的時候他仍能永生。他將在地獄裡生活幾十年的時間,任憑聖靈蒙塵,僅僅是因為他還有使命:安娜會留下她無人關心的女兒,而他將撫養她。毫無疑問,卡列寧是書中最為出色的人物,他的光輝照亮了整本書,他堪稱是這本書裡唯一一個“被侮辱和被損害的”,而這不是因為他魯莽、愚蠢、下流,而是因為他高尚、偉大、懂得寬恕。這不能說不是具有諷刺意義的,但託不會用諷刺這種低俗的手法,因此我們只能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聖人所受的苦難必定超乎凡人。當然,這句話可以解釋為:聖人之地位非同凡響,因此揹負之原罪也多。

六、毀滅

讓我們回到腦癱,這真是令人不快,但腦癱的人生很快就結束了。

安娜和情人的生活很不愉快,愛情是有的,但情人要求更多,情人要求幸福的家庭,幸福的生活,要求未來,要求給孩子以未來,在他的想象中,他們還會有四個孩子。但是安娜不這麼認為,她拒絕幸福,拒絕家庭,拒絕生活,拒絕未來,拒絕孩子,她結紮了,並且棄自己的小女兒不顧,然而她的魅力與日俱增,這是一種妖豔和純真的結合,一種楚楚可憐,又焰光四射的燃燒的生命力(不得不說,這讓我想起WA2終章的雪菜),但正如WA2裡雪必將融化,雪下必有淤泥一般,這燃燒的生命力只能指向一個結局,不是解脫,而是一個滑稽可笑的句號。

安娜到底在想什麼?她什麼也沒有想,這就是正確的答案。她憎惡一切,一切虛偽,但實際上憎惡真實,她無法承受生活的重量,但誰又能承受呢?聖人也不能承受,但聖人是被虛偽打垮,死亡即是聖靈的解脫,安娜卻是被真實擊潰,她的死亡微不足道,一無是處。

情人究根結底,在這個故事裡只是一個工具人,安娜愛任何人都可以,只需要那人能響應她無人迴應的激情(包法利夫人餅乾),安娜的死從一開始就是註定的,但如果一定要我解釋這毀滅的根本緣由,那麼,不是因為腦癱、卑微和卡列寧,而是某種超越邏輯的——原罪。

七、列文

讓我們先來到另一個主角,這裡不需要討論劇情了,可喜可賀,上面複述劇情我就複述了能有兩千字。

列文線與主線安娜沒有任何劇情上的相關性,他和安娜也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許多人說他和安娜是映象,我看還是別侮辱列文了。列文線真正的意義是為安娜·卡列尼娜開擴深度,指出庸俗、卑賤、下流世界外的真正曙光,他對安娜充滿同情,但他的存在即是審判,安娜是托爾斯泰的靈魂,而列文是托爾斯泰的上帝——“作者”本身。

整本安娜的結構,是極為精妙,如同油畫的構圖,從上到下,由數個家庭組成的世界之模型。處於最中間的,佔據主要板塊的是貴族社會,填充它的是彼得堡的社交圈、安娜哥哥的家庭、安娜和卡列寧的家庭,情人和其他貴族,整個故事由此出發。而安娜在遇到情人之後,正如之前所說的,她想要探尋到更高的夢幻的詩意的世界裡去,因此她的激情噴薄而出,形成了焰光四射的燃燒的愛情,於是她與情人升格到更高層次,在貴族社會之上繪出“超脫虛偽社會的真情”,一個純粹精神的幻景。緊接著,卡列寧與聖靈合一,也來到了這個層級,他的寬恕無與倫比,一錘定音,正式宣告該層級是存在的,世界並非只有庸俗、理性和激情,而是有真正的神聖的心靈世界,可以理解為天國,於是兩階層產生了。

但沒過多久,安娜就撲街了,她離開貴族社會是為了追求更高的世界,但她在天國中根本活不下去,激情怎能讓人生活呢?而卡列寧也隨之撲街:他感受到貴族社會的地心引力,即使他能撐起一個天國,也無法抵抗這無窮的偉力,他不得不尋找其他的材料來幫助他支撐天國,也就是基督的教義,然而,當他想要尋找基督教義的一瞬間,他就不再是天國的一員,而墮落回貴族社會中去了。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真情無所適從,反而招致毀滅?為什麼即使聖人也無法去往天國?許多人會把問題歸結於社會,即使是偉大的作者也不例外,但托爾斯泰之強正是因為他不止於此,他指出列文就是答案,或者換句話說,

勞動

就是答案。列文,和他代表的勞動生活,就是貴族社會之下的根基,是撐起整個人間的大地,托爾斯泰堅信,

不經大地,無以至天國。

八、原罪

原罪這個概念,可以說是非常的基督了,但是這兒沒有別的詞可以用。在安娜·卡列尼娜的三重世界、三個層次的家庭中,從中層貴族社會出發,妄圖前往上層天國的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毀滅,因為他們揹負著原罪,這原罪就是

貴族

真情?寬恕?愛與正義?托爾斯泰明確無誤的指出,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即使某些概念看起來似乎是真實的,但究其根本,都是虛假的,因為它們都建立在虛假的基礎上——它們是貴族社會的一部分,是脫胎於虛偽,因此絕無可能抵達真實,安娜追求真愛?她和她的情人一年要花掉十萬盧布,這些錢是從哪來的?安娜完全沒有思考過,就像她壓根也不關心生活的細節一樣,情人倒是操辦了家庭的全部生活,但是他的錢是從他母親那裡來的,他的工作是因為他的家族和血統,他的事業就是貴族的無所事事的社會生活,這一切都是虛空,一切都是虛假,因而愛情在這樣的生活中只能自我毀滅,安娜痛恨這一切,因為她模糊的意識到虛假之下只有虛假,並沒有什麼真情,一時的激情是存在的,但在虛空裡轉瞬即逝。卡列寧面臨的是另一種痛苦,他知道天國是真的,但他不能踩著虛空跳上去,他要找到支撐他去天國的東西,但他除了封建迷信外,什麼也找不到,這是因為他地位太高,他是貴族社會的完美的一部分,離大地太遠,他太瞭解什麼是政治、實務、地位和貴族社會,因此不可能觸及真實。

列文的世界截然不同,他和哥哥的辯論總是以他啞口無言為結束,他的哥哥聲稱貴族既有權力,就對社會富有責任,應該履行公平正義的職責,也就是說,貴族的事業、社交和生活都是有價值的,而他作為一位貴族,愛著俄國的人民,愛著勞苦大眾,因此更要憑自己與生俱來的財富、地位和權力為人民謀福利。列文則認為那全是批話,卻找不出什麼邏輯來反駁。但他一回到家,就開始幹活,勞動,並且快樂起來,此時還需要什麼反駁?他不是沒有受到來自貴族社會的龐大引力,對他來說,世界是倒置的,下面是貴族社會,因為他出生於此,他有血統和社交關係,因此貴族社會對他來說具有巨大的引力,列文無法說貴族社會是“墮落的”,但他認為那“是完全無趣的”。而上層是大地和勞動人民,列文也無法說他愛勞動人民,因為“人是各種各樣的,農民也是各種各樣的呀”,但他不需要說,他只需要抄起袖子,幹起農活,一天下來累的半死,躺在草地上,就知道什麼是他媽的真實。這就是事實勝於雄辯。

列文遭受的最大的危機來自愛情(不得不說,在安娜裡愛情簡直是他媽的令人震怖的存在)。列文和吉蒂相愛結婚後,一方面被愛情模糊了對真實的感知,他再也不能確鑿無疑的說勞動就是生活的真諦了,因為“老婆實在是太可愛了。jpg”,他轉變態度,認為老婆就是宇宙的意義。但是另一方面,老婆生孩子又讓他感到極大的震悚,眾所周知,母親生孩子是非常痛苦的,他差點以為吉蒂要死了,這無疑是極為令人恐懼的,因為這個印象,他對孩子的出生也充滿恐懼,他不僅不能理解和麵對死亡,也無法理解和麵對生命了,這一切都給他模糊不清的印象,他不知道怎樣解釋生活和一切,因此陷入了終極迷茫中。

最終他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是……好吧,實話實說,沒有答案。托爾斯泰給出的答案是他自己也不能夠相信的,這個答案是“信上帝”,在復活裡,這個答案被反覆復讀,即使主角已經完成了勞動改造和個人土改,整本書都在強烈的呼籲十月革命的到來,然而托爾斯泰本人沒有活到那個時候,他看不到那宏偉的未來,只能安慰自己“有上帝”,並將其作為書中的出路。在作品之外,陀翁指出了另一種可能——也是最大的可能:陀翁認為托爾斯泰是善良的虛無主義者,因此托爾斯泰僅僅是在用上帝來安慰他的讀者。

托爾斯泰本人經常說“我們的作品要對社會有益,勸他們向善”。他口頭上對陀翁的終極矛盾非常不爽。不過,最後托爾斯泰終於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答案,並且證實陀的看法是正確的:他最後一次離家出走而死時,手裡拿的是《卡拉馬佐夫》。

回到作品裡,作品仍然是完整而完美的:透過妻子的生產,列文重新認識了世界的執行軌跡,對於卡列寧來說,在死亡前他看到的是真實,但對於列文來說,死亡反而讓他更加迷惑了,因為他的世界是倒置的。不過最後列文找到了解決這一迷惑的方法:他也發現了天國。當天國被安置在兩層世界之上——無論世界是否倒置,天國都是最高一層。列文就明白在大地上的辛勤勞動是有意義,有價值的,因為只有藉此才有通往天國的路,這一邏輯對列文是通順的,因為在他的世界模型裡,大地之下是貴族社會,大地之上就是天國,他豁然開朗,完全領受了生與死的意義,因此擺脫迷惑,開始愛起了人世間的一切。

安娜?安娜是不可能理解這個的,因為她對世界的理解就是貴族社會之上有天國,這邏輯是絕對虛假的,而列文的世界才是真實。

九、最後的廢話

勞動這一事實,原本是確鑿無疑的真實,後來卻成為蒙塵的迷惑,在天國裡又顯示為確鑿無疑的真實,這折射出在油畫之後,繪畫的技巧和邏輯之後最深的東西:人性的色彩,斑駁而模糊的混沌之色。人總是為生活尋找出路,即使本就處於幸福之中,或是已經至為真實,總也不能相信,要上下求索,找出一個他者,來確信自己的意義。這一極為深邃而非人能及的論題,在罪與罰和卡拉馬佐夫裡被陀詳盡的論述了,在此就不多加廢話。

不得不說,安娜·卡列尼娜是我見過結構最為精妙,最為完美,最接近“世界”的作品,其強橫之處簡直難以言數(陀是另一個風格,我個人認為是強於託的,但是安娜因為其完成度實在太高,我也看不出卡拉馬佐夫這腰斬書有什麼可以完爆安娜的可能),我差不多已經闡述了我的理解,其餘的我不甚瞭解的細枝末節,就不多費口舌了。

安娜·卡列尼娜:世界的三階層

媽的,我寫之前還想順便說一下罪與罰和卡拉馬佐夫和復活,結果寫完安娜都快一萬字了——那就不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