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 巴甫洛維奇· 契訶夫

1860年—1904年,俄羅斯世界級短篇小說巨匠、劇作家,代表作有《變色龍》《第六病房》《萬尼亞舅舅》《套中人》等。

文 | 何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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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的肖像,通常看慣的,是戴夾鼻鏡的那個中年人,深邃,卻又謹慎而疲憊。唯一的例外,是他哥哥尼古拉給他畫的油畫像,側面,頭髮蓬亂,有點憂鬱,又頗自負和睥睨。這是青春的契訶夫。他有多個面相,就像他的小說多義而複雜。

契訶夫的灰

▲尼古拉筆下的契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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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短篇小說稱雄的大師,善於把人生的長度,壓縮排極為有限的空間裡,卻也使得他們自己的生命,都活得相當的短促,莫泊桑43歲、契訶夫44歲、卡夫卡41歲,卡佛略長點,也才50歲。愛麗絲·門羅算個例外吧,快90歲了,還在寫——然而,女作家本身就是例外的:艾米麗·勃朗特和蕭紅,分別以長篇《呼嘯山莊》《呼蘭河傳》名垂不朽,但她們只活了30歲。

博爾赫斯也算個例外吧?他的小說全都是抽象的,人生也是抽象的,結了兩次婚,都徒有形式沒內容。如果用契訶夫來跟他比,博翁的短篇是高階維生素藥片,契訶夫的短篇則是帶著泥巴、露珠的蔬菜和水果。

索性再多比幾個吧:比起卡夫卡的荒誕、刁鑽,契訶夫更自然、舒展。比起莫泊桑的故事性之強,契訶夫多了些閒筆的風致。比起卡佛的極簡、枯淡,契訶夫顯得細膩和豐腴……總之,比起他們,我偏愛契訶夫。偏愛就是偏心眼,不一定正確,卻事出有因。我還在唸中學,就用零花錢買了上下冊的《契訶夫小說選》,汝龍譯。去年我又買了10冊的《契訶夫小說全集》,還是汝龍譯,還在讀,他最耐得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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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科夫小說全集》,汝龍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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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世道混亂,書奇荒,而又總有些舊書在地下流傳,來到手上。某天我得到一本談文學的小冊子,被裡邊作為案例的一個短篇吸引了,這就是《普里希別耶夫中士》。從此,記住了契訶夫,還記住了一個標籤:諷刺作家。

此後我用了好些年,才有能力把這個標籤從契訶夫身上撕下來。他不是諷刺作家,他的小說,比“諷刺”豐富得多了。一個作家,一旦被貼上標籤,就被簡化了,而契訶夫恰恰是複雜的。“諷刺”這頂帽子,曾多次被評論家、學者所誤用,戴到《儒林外史》頭上、戴到魯迅頭上……這種亂戴帽子的行為,本身就顯得很諷刺。

契訶夫在自己國家,誤解也是存在的。譬如阿赫瑪託娃,她對契訶夫的態度就是輕蔑的。以賽亞·伯林曾和她有過一次著名談話,他後來追記:“她就數落起契訶夫的‘泥漿色世界’,他那枯燥無味的戲劇,他的作品缺乏英雄主義和犧牲精神,缺乏深度、厚重和崇高……劍光從未閃爍。” 她自己飽受政治的碾壓,而她看待契訶夫的態度,卻也帶著某種政治意味的簡單和粗暴,這是相當可嘆的。坦率說,她以及所謂白銀時代的詩人、作家,如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等,最值得後人記住的,是他們具有悲劇美的人生,而可能並非他們的作品。比起契訶夫來,他們差遠了。他們甚至都無法理解,能描述出“泥漿色世界”的作家,有多麼難,多麼了不起。他們都太知識分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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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赫瑪託娃·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蘇聯俄羅斯女詩人,被稱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

我讀過幾種譯本的阿赫瑪託娃的詩,都不大讀得下去,說實話,今天來看,是太文青了些。茨維塔耶娃的詩,我也比較不喜歡,理由之一,是她太愛用感嘆號了。比如,在代表作《致一百年過後的你》中,感嘆號居然就有二十一個之多。這也太多了。比如這幾句:

朋友!不要把我尋覓!時移俗易!

即使是老邁的長者也都會把我忘記。

我夠不著吻你!

再比如,《我在青石板上書寫……》中,她這樣寫到:

最後——為了讓天下人都知道!——

你為我所愛!為我所愛!為我所愛!——

為我所愛!——

我大書特書——揮灑經天的虹彩。

直抒胸臆,澎湃得讓人感覺到不適。她很有名的《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未必就比餘秀華的《我愛你》更好。扯遠了,還是說契訶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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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在中國,最為人樂道的,一是《普里希別耶夫中士》《一個文官的死》這類漫畫、段子般的早期故事,另一是《帶閣樓的房子》這類浪漫傷感的小說。這也是一種誤解。前者,是他要掙錢養家。後者,所幸後者他寫得很少,浪漫、傷感、文藝腔,根本就不適合他。

他最優質的那部分小說,其魅力正是阿赫瑪託娃所譏諷的“泥漿色”,即灰色。學過美術的人都知道,調製灰色是最難的,也是最為重要的,就像灰色的眼珠,比黑眼珠、藍眼珠、綠眼珠更捉摸不透、更曖昧一樣。人生中許多無法言說的情感,壓抑、矛盾、自我折磨,都是灰色的。他描寫枯燥無味的生活,而筆觸卻是靈動的、有趣的,細膩到宛如掌紋。他的筆下,沒有宏大敘事,目光常停留在外省的小城、村鎮。每一個短篇都是一個微觀世界,透視出生的迷惘和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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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中人》 庫克雷尼克塞 繪

中國作家中,沈從文的氣質跟契訶夫相近,都對小人物抱有善意和憐恤。1932年,沈從文第一次到蘇州張兆和家做客,所帶禮物中,就有英譯《契訶夫小說選集》。他曾希望妻子成為一個翻譯家。這個願望未能實現,這套書卻轉送給了汝龍,成為汝譯契訶夫的底本。

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大弟子,他藏書甚少,書櫃中魯迅、沈從文的書只各有一本,但契訶夫小說全集,卻有一整套。他曾在多篇文章中說到,對他影響最大的外國作家,是契訶夫和西班牙的阿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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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與沈從文

但,他們之間的區別,才是最為深刻的。這表現在,書寫故鄉的態度。

據有人統計,汪曾祺從去世到今天,他的書出版了近兩百種。其中,很多內容是寫故鄉高郵的。沈從文筆下的故鄉湘西,是美麗、純良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他說寫故鄉人,就是要讚美人類最高的品格。

汪曾祺筆下的故鄉,則是富庶、悠然,總帶著審美的。文字簡樸,卻有著詩性、文人氣,即便是寫粗人,也是頗可賞玩的。

契訶夫代表作中,有兩個短篇《在故鄉》和《新娘》,筆觸和沈從文、汪曾祺有相似的柔潤,而骨子裡的冷徹,卻相近於魯迅。魯迅筆下的故鄉,“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這是悲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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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鄉》寫薇拉從都市回到故鄉,她年輕、漂亮,會三門外語,讀過很多書,還繼承了一座莊園,鄉村美麗……但農民懶洋洋的;社交圈狹窄、俗氣。有個俗氣的大夫追求薇拉,她根本瞧不起他。她憤怒,難以忍受,卻還是忍受了。厭惡無聊的社交,可她天天都去社交。不然,她去哪兒呢?再看看那個平庸的大夫,她就想:我們一塊兒好歹總能活下去吧。她到底嫁給了他,終於在故鄉紮下了根。這是個多麼絕望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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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集插圖 亞赫寧 繪

《新娘》似乎給了人以希望,可這點希望,是建立於對故鄉的逃脫。這個故鄉的原型,就是契訶夫自己的故鄉塔甘羅格,懶惰、骯髒、鋪滿灰塵。23歲的娜佳要出嫁了,可她透過來自莫斯科的莎薩的目光,看到了故鄉死水般的生活,二十年、一輩子,說同樣無聊的話,做無聊的事,然後死去。她忍不下去了。“我還年輕,我要生活,你們卻把我磨成了老太婆。”一個落雨天,她攜著一隻手提箱,冒著讓家族名聲掃地的危險,逃走了,去彼得堡唸書,就像箇中國的五四女青年。如果娜佳有寫作才華,創作一部故鄉之書,該就是俄國版的《呼蘭河傳》吧,不是對故鄉的追戀,是遙祭。可惜,契訶夫沒有寫續篇,《新娘》是他生命中最後一個短篇了,可謂絕筆。

契訶夫的敘述始終很平靜,不大發議論(這是托爾斯泰的瑕疵),不文藝(這屬於帕斯捷爾納克),不劍光閃爍(這是阿赫瑪託娃嚮往的),不激情(如茨維塔耶娃那樣的充沛)……卻像剝洋蔥,一層一層揭開生活的面具,深入到虛無的核,讓我們眼睛和心坎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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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晚年,攝於1904年

1984年8月16日,汪曾祺在給故鄉友人陸建華的信中寫到:

高郵人眼皮子淺,不能容人,老是困在那裡,眼界甚窄,搞不出多大名堂。

這才是故鄉的真相,他清醒得很。他寫作中的故鄉,其實不是故鄉,是一個夢。

但契訶夫不做夢,相反,他總是用冷靜的泥漿色去瓦解夢,揭示一個灰色國度的土地和人民。

(部分圖片來源網路)

契訶夫的灰

何大草

作家,四川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現居成都。出版有長篇小說《刀子和刀子》《盲春秋》、小說集《貢米巷27號的回憶》、散文集《記憶的盡頭》等。

本文刊於《289藝術風尚》2018/7-8月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