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入凡間的精靈娜塔莎

娜塔莎是俄國乃至世界文學歷史上非常受歡迎的一位女主角。她有少女的天真活潑熱情,喜歡音樂也聰明伶俐,更有善良勇敢的一面。當初1956版電影選擇奧黛麗赫本出演這個人物廣受認可。十年後的蘇聯版電影娜塔莎演員幾乎是按照小赫本的模子挑選出的,也可以看出兩大陣營眼裡娜塔莎正應是小赫本那精靈古怪的人間天使形象。

分析下戰爭與和平中的四個主要女性人物

不過用精靈來概括這個人物也略顯片面,正如1956版刪改了很多劇情一樣。作為全書第一女主角,娜塔莎身上有最多的尋常人特質,也有一個完整的女性成長過程。而生命中的幾個男人也代表了她的不同階段。

初戀鮑里斯如同朦朧的回憶一般在書中很快消散,正如她最無憂無慮的時期。之後她接受了安德烈公爵這樣的婚姻,開始了成長和承擔起責任的歷程,也犯下了很多女人都會犯的錯誤。

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婚姻是一開始就註定悲劇的。安德烈公爵一個悲天憫人的中年人,而娜塔莎是活潑感性的少女。倆人之間更多是門當戶對,沒有太多真正的瞭解和熱情在裡面。娜塔莎對安德烈公爵有無比的敬仰和尊重,但是這一婚姻完全是建立在道德上的,在險些為阿納託利所引誘後更增添了無盡的愧疚。也正是她在戰爭中的勇氣讓她陰差陽錯救了安德烈公爵,見到了他最後一面實現了內心的救贖。但是這些和真正熱烈的愛情無關,兩人從來沒有做到過親密無間。而當時大部分的婚姻其實也正是如此。

安德烈公爵延遲婚期更導致這個階段娜塔莎既得不到公爵本人的愛,也被婚約所束縛住不能去追求愛,留給她的只有純粹的道德枷鎖。這無疑是讓這個精靈一般的小姑娘非常痛苦和難以忍受的。阿納託利正是看準了這個時機出手幾乎成功。娜塔莎長期以來都是活潑和感性的,也是對自己的魅力非常自信的。因此阿納託利才是真正打動她的人,儘管這個花花公子只是在引誘她。阿納託利這樣的人代表了娜塔莎的一部分本性追求。所有少女都喜歡這樣英俊而不拘束,不掩飾內心慾望的男人,彷彿王子和野獸的混合體。從這方面而言,男女都是一樣,道德在這樣熱烈的情感衝擊面前不值一提。這一段故事反映的就是娜塔莎內心道德和本性之間的對抗,最終本性一度獲得了勝利,不是他人的幫助就要萬劫不復。也正是這段最讓娜塔莎顯得鮮活生動,算是她成長過程中讓人物最顯得真實可信的一筆。

在拿破崙攻打俄國的戰爭中,懷著對安德烈公爵歉意的娜塔莎也從一個少女成長為堅強擁有大愛,也是托爾斯泰和很多人理想中的女性。還有從和瑪麗亞的關係轉變也能看出她的成長變化。娜塔莎一開始覺得瑪麗亞虛偽。到後期安德烈公爵危險的時候才和她冰釋前嫌,看到和了解了彼此的光輝之處。

最後娜塔莎和皮埃爾走到了一起也是水到渠成的。兩人都在戰爭中飽受洗禮真正成熟,皮埃爾又一直敬慕和珍愛娜塔莎。娜塔莎和阿納託利那段插曲也正像皮埃爾和海倫的婚姻一樣,當時皮埃爾對她的相助和體現出的純真品質不僅讓娜塔莎感動,這類似的境遇更讓兩個人彼此理解走得更近。和安德烈公爵不同,皮埃爾除了外貌外的確是娜塔莎精神和物質上最合適的伴侶。

值得一提的是,皮埃爾對於娜塔莎的愛戀一直是精神上的最純真的愛情,和海倫那樣純粹身體的引誘截然相反。不過娜塔莎身上,恰恰也有一些海倫的元素,比如美麗和喜歡被愛,比如想過阿納託利和安德烈公爵二者兼顧。多少顯出不管是魔女還是理想中的女性都是女人,甚至兩人的相似之處比其他女性和她們都來得要更多。這兩個角色也在之後為托爾斯泰創造出他最著名的女主角提供了靈感和血肉。

而娜塔莎最後的蛻變一直是叫讀者唏噓的,乃至在影視改編中一再刪除了這段情節。但這也不難理解。和娜塔莎有過情感的人中,鮑里斯投身世俗了無音訊,阿納託利戰死,安德烈公爵更是死在她面前。可愛的彼佳也死了,母親瘋了,他們所代表的青春和美好已經一去不復返。這是娜塔莎投身於家庭舍卻了自己過去靈氣的原因之一,過去對於感性的她來說美好中又夾雜了太多痛苦,已經不堪回首。當皮埃爾見到她的時候幾乎沒有認出她來已經預示了這一點。儘管在皮埃爾體現出善意和愛之後,娜塔莎一度再次恢復了當初的頑皮,但是終究無法阻止婚姻對女人的改變。當兩人終成眷屬,青春和熱烈的愛情也一併褪去後,娜塔莎徹底成為一個平庸的婦人。這叫人嘆息,卻是大部分女孩特別是那個時代的女孩所共同的命運。她對皮埃爾的控制慾除了他代表的唯一幸福外,可能也是知道自己失去魅力後,害怕具有曾經的自己那樣活力的女孩將丈夫吸引走。

而且從托爾斯泰發表的言論看,這也是當時的他言論上對理想女性的要求:堅韌不拔,以家庭和母親的職責為重。然而托爾斯泰現實中的夫人索菲亞也是這樣賢惠的傳統女性,據說她就是娜塔莎的原型之一,他和妻子的關係卻非常惡劣。這可以看出托爾斯泰本人實際是無法忍受這種平庸的。

雖然小說中最後對娜塔莎最後的描述讓人不忍卒讀,但是或許正是這樣的結局才讓托爾斯泰在之後寫出《安娜卡列尼娜》突破自己和之前塑造角色的侷限,用他的妙筆全力頌揚女性對這種傳統婚姻職責的抗爭。

欲哭無淚的謊花索尼婭

索尼婭這個人物在主要角色中的戲份不算很多,也絕不是托爾斯泰最多讚頌的人物,但她卻因為托爾斯泰細膩的筆法描寫和悲情結局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也算得上全書塑造最成功的人物之一,更非常具有文學和現實上的雙重價值。

索尼婭具備理想中女性的很多特徵,特別是善良和專情。在外人看來,索尼婭正像向她求婚的多洛霍夫所形容的那種女人那樣。

我還沒有遇見我在婦女身上探尋的那種聖潔和忠誠的品質。假使我能夠找到一個這樣的女人,我願意為她獻出自己的生命。

全篇四個女性中數她對愛情最為專一,也是全書中最真切的愛情。開始對多洛霍夫的求婚果斷拒絕,之後與尼古拉分離時堅定不移。就像她對娜塔莎所說的那樣

“既然我愛上你的哥哥,無論是他還是我發生什麼事,我一輩子永遠都會愛他的。”

然而最終尼古拉卻移情別戀娶了瑪麗亞,索尼婭得到的幸福也是四個女人中最少的。我見過為索尼婭不平的讀者也是最多的。而分析起來這個悲劇除了時代、物質和尼古拉,更多來自索尼婭自身個性中的致命弱點,這在她的人物幾乎所有相關情節中都有凸顯。索尼婭的名字來自於古希臘神話的智慧女神,這個人物身上也有典型的古希臘英雄因為個性而導致的悲劇特色。

對她最好的概括就是書末寫道的“她就像草莓上開的一朵不結果的花” 。

索尼婭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缺乏物質財富而被人挑剔自卑,比娜塔莎聰明也更加知事故。因而她比較封閉自我不輕易表露情感,因為過於早熟對於世界也沒有尼古拉和娜塔莎那麼熱誠,對於很多兒童往事沒有那麼的在意。但是內心深處,索尼婭對於自己唯一的幸福:和尼古拉的愛情十分渴望,同時也不會被其他任何男人所動。當能夠脫離現有身份,有機會展現自己的時候,她會盡力打扮的比誰都亮眼來博取關注和愛。比如那次化妝舞會就是如此。也正是這次舞會讓尼古拉發現了她的魅力對她進一步表露。

無論是做戒指遊戲、做繩子游戲,或者做盧布遊戲,還是像此刻這樣聊天,尼古拉都未曾離開索尼婭身邊,他用迥然不同的新眼光看待她。他好像覺得,多虧這副軟木炭畫的鬍子,今天他才首次充分地認識她了。這天晚上索尼婭的確相當快樂、活潑而且漂亮,尼古拉從未看見她有過這副模樣。

“瞧,她多麼漂亮,可是我卻是個笨蛋!”他一面想道,一面望著她那閃閃發亮的眼睛和顯得幸福的得意的微笑,這一笑使那鬍子下面的面頰現出了一對酒靨。

“我什麼也不怕,”索尼婭說,“可以立刻去嗎?”她站起來。旁人告訴她,糧倉在什麼地方,她應當站在那兒諦聽,然後就把一件皮襖遞給她。她把皮襖披在頭上,向尼古拉望了一眼。

“這個少女多麼迷人!”他想了想。“到眼前為止我一直在想什麼啊!”

這也體現出了表露本性的索尼婭在尼古拉乃至托爾斯泰看來才是最可愛最富有吸引力的。然而她平常卻是在不斷壓抑自己的這一面。

書中不少地方都寫出索尼婭內心的自卑,以及她用來保護自己的心機。她背景像林黛玉,個性卻更像薛寶釵一些。哪怕最痛苦的時候都極力試圖去掩飾和剋制,比如知道尼古拉對瑪麗亞產生感情後反而竭力幫助羅斯托夫家裡裝箱打包,正是她在竭力維持自己的完美形象。

索尼婭人物最鮮明的寫照就是占卜那段當她對著鏡子什麼也看不見的時候,裝作看見安德烈公爵來隱藏自己的不安和自卑。壓抑自己的本性來顯出高尚的外表。

索尼婭什麼也看不見,她剛想眨眨眼睛,站起來,這時她聽見娜塔莎的說話聲,她說:“一定看得見!”……她既不想欺騙杜尼亞莎,也不想欺騙娜塔莎,她坐在那裡覺得難受。她本人並不知道,當她捂住眼睛的時候,她怎麼會、為什麼會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看見他嗎?”娜塔莎抓著她的手問道。

“是的。等一等……我……看見他了,”索尼婭情不自禁地說,儘管還不曉得,娜塔莎言下的他指的是誰,他指的是尼古拉,或者他指的是安德烈。

“可是為什麼不說我看見了?要知道別人都看得見啊!誰會揭穿我,說我看見了,或者說沒有看見呢?”這個念頭在索尼婭的頭腦裡閃了一下。

“是的,我看見他了。”她說。

“是個啥樣子?是個啥樣子?他是站著,還是躺著?”

“不過,我看見了……本來並沒有什麼,我忽然看見他躺著。”

“安德烈躺著?他病了麼?”娜塔莎帶著驚惶失措的表情,目不轉睛地望著女友,問道。

“不,恰恰相反,恰恰相反,是一副愉快的面孔,他向我轉過臉來。”當她說話的時候,她好像覺得,她看見了她說的那種情狀。

這段在之後她和娜塔莎對話時候再次被提及用更多的謊話去填補,顯出這個女子內心對未來命運的畏懼缺乏信心。

“你記得嗎,”索尼婭帶著驚慌而又嚴肅的神情說,“記得我替你照鏡子算卦嗎?…在奧特拉德諾耶,過聖誕節的時候……記得我看見什麼了嗎?…”

“是的,是的!”娜塔莎睜大著眼睛說,模糊地回憶起,索尼亞當時曾說過安德烈公爵如何如何,說她看見他躺著。

“記得嗎?”索尼婭繼續說,“我當時看見了,並告訴了所有的人,有你,有杜尼亞莎。我看見他躺在床上,”她說,每說出一個細節,便舉起一根指頭向上戳一下,“並且閉著眼睛,還蓋著玫瑰色的被子,還把手疊起來,”索尼婭說,隨著她描述剛才看見的細枝末節,她就更相信她當時看見過這些細節。當時她並無所見,卻頭頭是道地講出她看到的東西,其實她是在講她憑空想出來的東西;但是她覺得她心裡同意想的東西就像別的回憶一樣真實。她不僅記得當時她所說的,他轉過頭來看她一眼,並笑了笑,身上蓋的是紅顏色的東西,而且她堅信,當時就是說過並看見過他蓋著玫瑰色的,就是玫瑰色的被子,並且他的眼睛是閉著的。

每當讀到這一段都讓人為她痛心不已。上帝明明讓她看到了真相,她卻為了自己的形象而去自欺欺人。也正是這讓索尼婭自己都相信了的謊言最終一定程度導致了她的悲劇。這一段完美體現出了索尼婭的人物特質和性格缺陷。索尼婭被一些國外人士認為是所謂“狄更斯式的英雄”,既以自我犧牲成就他人的男女。然而這類角色大部分時候一方面是對人性的否定,一方面也容易弄巧成拙。書中的索尼婭的悲劇正是來源於此。

故事的前半段,索尼婭保護娜塔莎,在抗拒阿納託利中更是扮演了關鍵角色。正是因為索尼婭下定決心的阻攔他才沒有成功。除了對娜塔莎一家的關懷,也顯出她對愛情認知要比娜塔莎更成熟。因為愛情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幸福,這是非常能讓人理解的。但是同時她也內心對家人感到愧疚,加上自卑不敢去正面勇敢爭取自己的愛情。她不斷嘗試自我犧牲去成全他人,這種犧牲本質上是她精神的一種安慰,讓自己顯得高貴和配得上尼古拉。但實際上反而湮沒了她的人性之美讓尼古拉沒能產生後來對瑪麗亞那樣的心動。她唯一的爆發,是在發現尼古拉和瑪麗亞生情,還受到伯爵夫人的壓力之後。

“ 索尼婭歇斯底里大哭起來,嚎啕著回答說,她什麼都可以做,她什麼都準備好了,但她並沒有直接答應,她心裡面下不了決心,不能去做要求她做的事。為了這個撫養她教育她的家庭的幸福,她應該犧牲自己。為他人的幸福犧牲自己,是索尼婭的常事。她在這家處於這樣的地位,只有犧牲才能說明自己的尊嚴,因而她慣於,並且愛付出犧牲。但是,在以前一切自我犧牲的行為中,她都高興地意識到,她每當犧牲自己時,那種行為提高了本人在自己和別人眼裡的價值,更配得上她平生最愛慕的尼古拉;而現在,她的犧牲卻在於要放棄對她犧牲的獎賞和生活的全部意義。於是,有生以來第一遭,感到她對人們的哀怨,嚐到了苦味。人們對她施以恩惠,卻是為了更痛苦地折磨她;她感到對娜塔莎的嫉妒,她從未嘗到過類似的辛酸,從來勿須犧牲自己而總是讓別人為她犧牲,而大家總是喜歡她。同時,索尼婭第一次感到,從她對尼古拉平靜的純潔的愛情中,突然開始生長出熾熱的情感,它高於準則、道義和宗教;在這種情感的影響下,經過寄人籬下默默無聞的生活的磨鍊,學會了隱瞞事實真相,索尼婭不由自主地含糊其辭地回答了伯爵夫人後,避免同她談話,決定等待同尼古拉見面,抱著不是解脫,而是相反,永遠把自己同他拴在一起的打算。”

儘管在關鍵時刻,索尼婭因為內心對尼古拉的真愛進行了牴觸,但是還是沒有突破自我的侷限。在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恢復關係後,她重新用自我犧牲的幻想包裹起自己為尼古拉寫分手信,最終徹底造成了兩人愛情的結束。不僅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也是再次凸顯出了她對內心的壓抑和對自我滿足的過分注重,不僅掩藏了真情之美還將幸福的追求寄託在他人身上,最終不僅失去了對她最寶貴的愛情,更失去了自我的價值。

論條件和感情基礎,索尼婭除了是孤女外並不輸給瑪麗亞,容貌更要美麗得多。物質差異也並不足在尼古拉心中起到決定性作用。然而她卻沒有把自己本性的美好傳達給尼古拉。尼古拉認為想到索尼婭能知道一切並讓自己快樂,而瑪麗亞有太多的未知感讓自己悲傷因而覺得瑪麗亞獨特。實際上索尼婭內心何嘗不是有那麼多的痛苦糾結和感傷,如果她能像化妝舞會上那樣真實地表露自己的魅力和感情,結局或許完全不同。

但是在她的自我催眠和犧牲下反而沒能讓並不細膩的尼古拉充分了解到她的苦衷,最終什麼也沒有獲得。索尼婭落得如此下場正是託翁對這類經常在小說影視中出現,過於重視自我犧牲的“高貴”配角的一種撕破。很多人嘆息託翁對索尼婭如此“殘忍”,而不是像很多作家會做的那樣讓她有情人終成眷屬或者讓多洛霍夫這樣的人跑出來湊對給她一個美滿結局。然而這恰恰是托爾斯泰的偉大之處,他沒有去刻意地保護人物,卻對現實的殘酷不加干涉,讓這個人物可敬又可悲的兩面完美呈現,更警示人們勇敢追求而不要去盲目的自我犧牲。所謂悲劇,就是要把有價值的事物摧毀。托爾斯泰之後寫出安娜卡列尼娜的形象,也正是對索尼婭這種在愛情上壓抑本性,自我犧牲麻醉的處事進行進一步的否定。

最後尼古拉反而認為索尼婭精神貧乏,瑪麗亞也無法抑制對她這個“情敵”本能的恨。索尼婭自己更是失去了生活的目標,成為一副行屍走肉。然而在能看到索尼婭真心和糾結的讀者這裡,這個人物的美卻一覽無遺讓人為她痛心不已,形成了絕妙的反差和諷刺。這朵不結果子的謊花恰恰因為只能在沉寂中緩緩凋零,方才顯得如此悽美和難忘。

找回真我的聖母瑪麗亞

瑪麗亞的名字涵義非常直白。她在成長過程中也承受了大量的非難和責任。父親的苛責和“囚禁”讓她為了尋求慰藉去投身宗教信仰中,去幫助和寬恕人。她還一直承擔起了教育哥哥兒子的責任,讓她成為一個內心極其堅強的女性。因此能在戰爭中挺身而出幫助農民,因此得到了尼古拉的敬仰和感情。

但瑪麗亞心中其實一直希望擁有傳統女孩的幸福,面對阿納託利的求婚她更是天人交戰了好一番,在認識到阿納託利的花花公子面目才斷然拒絕。但是她的期盼並沒有就此終結。隨著故事的進行,瑪麗亞幾個閨蜜也漸漸出閣陷入世俗中和她幾乎中斷來往,她內心的痛苦也體現出了她對尋常女性生活的嚮往。這是她一開始對娜塔莎有不滿情緒的原因之一,源自於一種嫉妒。

“哎呀,我的天啊,伯爵!有時候我願意嫁給任何人。”公爵小姐瑪麗亞突然出乎自己意料,帶著哭泣的嗓音說,“噢,愛一個親近的人並且感覺到……(她的嗓音顫抖地繼續說下去)除開痛苦之外,你竟不能替他做什麼,當你知道你不能改變這種情況時,你會多麼難受啊。那末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他,但是我能到哪裡去呢?”

老公爵對於瑪麗亞的折磨,其實就是不願意接受自己過時了,只能把一切發洩在自己最親近的女兒身上。也只有她不會去反抗。從這方面來說,老公爵也是個可憐無助的,他死前對瑪麗亞袒露父愛也是長期愧疚的體現。死前老公爵終於流露真情來向瑪麗亞表示自己的真心,長期被他攻擊的瑪麗亞內心對他有一些憤恨也是人之常情,她也為此非常痛苦。同時老公爵的死終於讓瑪麗亞從這種掙扎中解脫,使得她得以重獲自由去追尋自己的幸福。

她愛上尼古拉,也是他患難時刻的相救讓自己心動,因為他的可貴品質而動情。體現出了真我的心性,也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美麗。

“在羅斯托夫走進房裡來時,公爵小姐一瞬間低下了頭,似乎留出時間給客人去問候姨母,然後,恰好在尼古拉轉向她時,她抬起頭來,用那明亮的眼睛對視著他的目光。她的動作優雅,十分尊嚴,面帶喜悅的微笑欠起身來,把自己纖細柔軟的手伸給他,並且頭一回用新的、女性的胸音說起話來,這時也在客廳裡的布里安小姐驚詫莫名地看著瑪麗亞公爵小姐。她雖是一個善於賣弄風情的女郎,在遇到一個值得鍾情的人時,也不可能有更加出色的表現。

“也許喪服很能襯托她的容貌,也許她真的變得好看了,而我沒有看出來。而主要的——是她的態度有分寸而且嫻雅!”布里安小姐想道。

假設公爵小姐此時能夠反覆思考,她會對自己身上起的變化比布里安小姐更感到吃驚。她一見到那張親切而可愛的面孔,一種新的生命力便佔有了她,迫使她不顧自己的意志去說話和行動。她的容貌,從羅斯托夫走進客廳時起,突然起了變化。宛如精雕彩繪的宮燈突然點亮了,先前外表粗糙、黑暗、看不出什麼名堂的這件複雜而精巧的藝術品,突然四壁生輝,大放異彩顯得出乎意外的驚人的美。瑪麗亞公爵小姐的容顏也是這樣突然變化的。在這一時刻之前,她賴以生存的那件內在的純粹精神上的藝術品,第一次顯露出來了。她對自己不滿的全部內心活動,她的痛苦,對善的追求,恭順、愛情、自我犧牲——這一切此刻都在明亮的眼睛裡,在典雅的微笑中,在溫柔面容的每部分閃爍著光輝。”

這一段托爾斯泰的用意很明顯,之前描寫瑪麗亞的其貌不揚和之前體現的神性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為了在這裡形成反差,透過她來讚頌人性之美能夠讓難看的容貌也顯得熠熠生輝,和極力用神性掩藏自己的索尼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真像當初索尼婭在化妝舞會上一樣,這裡展露出真實自我的瑪麗亞也讓尼古拉感到心動。

在照顧安德烈公爵時,瑪麗亞和娜塔莎的友誼也正是她顯露出真性情,而娜塔莎表露出對於世人的關愛,兩人彼此理解之後建立起來的。頗有點紅樓夢中“黛釵合一”的意思。

故事的最後,和尼古拉結婚的瑪麗亞更是敢於對著娜塔莎承認婚前婚後對索尼婭的敵對意識,進一步豐滿了這個人物,也完成了她的成長。

索尼婭和瑪麗亞不僅都愛著尼古拉,還互為一對映象。儘管瑪麗亞不如索尼婭那樣美麗和令人憐惜,但是她的人物歷程同樣充滿了艱辛坎坷,最後的美滿也是來之不易展現了索尼婭最缺乏的:展露自我的勇氣。正如水滸傳中魯智深的評語:“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 咦! 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一樣,很多故事都是講述主角的成長找回真我。瑪麗亞既有聖母化身的神性,在父親死後又掙脫束縛體現出真實人性,最終才得到了愛和幸福。這應該也是紅樓夢原本中薛寶釵的結局。托爾斯泰透過這個人物主要表達的也正是真我的面貌勝過一切物質和精神的妝容。

美與欲的不朽化身海倫

海倫的戲份要少於前三位女主角,和索尼婭以及瑪麗亞的互動也不多。但是她給人的印象卻非常深刻,她這類角色在文藝作品中也是最為常見的。這個人物的名字和瑪麗亞一樣涵義非常淺顯易懂,就是美麗的代名詞。然而和瑪麗亞一樣,這個人物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

全篇對海倫的外貌描寫非常多,特別是身體上的細緻描寫,包括娜塔莎首次與海倫相見時也不禁仔細品味她的美麗。

一個身材高大的長得漂亮的太太走進了鄰近的廂座,她留著一根大辮子,裸露出雪白而豐滿的肩頭和頸項,她頸上戴著兩串大珍珠,她那厚厚的絲綢連衣裙發出沙沙的響聲,她好久才在位上坐得舒服些。

娜塔莎情不自禁地細瞧她的頸項、肩頭、珍珠和髮式,欣賞她的肩膀與珍珠之美。

這裡透過娜塔莎的視角注視到了海倫的頸項和肩頭,而海倫在書中第一次出場,同樣對她的肩頭大書特書

名叫海倫的公爵小姐面帶笑容,站了起來,她總是流露著她走進客廳以後就流露的美女般的微笑。她從閃到兩邊去讓路的男人中間走過時,她那點綴著藤蔓和蘚苔圖案的參加舞會穿的潔白的衣裳發出刷刷的響聲,雪白的肩膀、發亮的頭髮和鑽石都熠熠生輝,她一直往前走去,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身邊走去,兩眼不看任何人,但對人人微露笑容,宛如她把欣賞她的身段、豐滿的肩頭、裝束時髦的、完全TAN LU的XIONG PU和脊背之美的權利恭恭敬敬地賜予每個人,宛如她給舞蹈晚會增添了光彩。

這幾段對海倫的重點描繪不由得讓人想到維納斯雕像的完美身段,她象徵的正是這種不管男女都為之傾倒的美麗和誘惑。

和希臘神話中海倫是個身不由己的薄命紅顏所不同的是,《戰爭與和平》中的海倫屬於極富生命力牢牢把握命運,為了自己的慾望無視一切傳統道德規範的女人。她表面虔誠地改信天主教只是為了再婚脫離原先的窘境。她也非常懂得用自己的美麗讓人臣服來獲取自己的所求。從外表和在皮埃爾心中的地位而言娜塔莎和海倫互為反襯,但實際核心上索尼婭和海倫才更像一對反襯。索尼婭一輩子都在犧牲自己壓抑本性,而海倫卻一生都在為自己的歡愉和愛而活。

海倫對於傳統社會道德的藐視每一處都有所體現,包括她對宗教的態度也是利用來作為重塑自己形象擺脫情場兩難處境的工具。正如她所說的那樣

“法律,宗教……其用處是什麼,如果這事都辦不了!”

在幫助兄弟引誘娜塔莎那裡的時候透過皮埃爾的嘴更是直接闡明:

“您終究不會不明白,除開您的歡樂之外,尚有他人的幸福和安寧,您想要尋歡作樂,因而斷送他人的一生。

這個角色在皮埃爾以及很多人看來是反面形象,但是與其他幾個理想女性相比,她顯得更加勇敢大膽。全書海倫不僅藐視和玩弄傳統道德,追求本性的愉悅,而且用盡一切手段去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這樣的人物結合她所處的年代自然而然顯出一種獨特的美感乃至讓人生出幾分敬意,讓人能理解為何如此多的人拜倒在她腳下。這句話也顯出皮埃爾並不真正瞭解她的內心。海倫對於愛也是有自己那異於常人的理解,而不是真正的自私狠毒。在皮埃爾和多洛霍夫決鬥之後面對丈夫的質問,她並沒有加以掩飾而是直白地開口:

“您為什麼竟會相信他是我的情夫呢?……為什麼?因為我喜歡和他交往嗎?如果您會更聰明,更可愛,我就寧願和您在一起。”

海倫的死初看起來多少潦草了一些,托爾斯泰如此處理應該是顯出她手腕通天卻無法戰勝天命。從文字揣測似乎暗喻她的放蕩生活導致了懷孕。而當時的托爾斯泰又認為妻子和母親是女人的天職,以此將拒絕承擔家庭和妻子母親職責的海倫“處死”。儘管如此,她的短暫生命還是已經在書中留下了多彩的一筆讓人難忘。

不過托爾斯泰也並未對她單純妖魔化。比如在老貴族和外國親王之間徘徊,必須選一個結婚誰也不願傷害時候她講出了這樣的的名言:

“可是我愛他又愛他,不願使任何一個傷心。為他倆人的幸福我甘願犧牲生命。”

還有她死後那個為她看病的義大利醫生也是因為她的手札而免於被責罰。從這些都可以看出海倫這個人物並不是道德敗壞以傷人為樂的惡女,而是無視傳統道德準則我行我素,瘋狂追求感性上歡愉的奇女子。

娜塔莎是托爾斯泰和皮埃爾理想中的女性,海倫是皮埃爾本心厭惡的妖姬。但是結尾當娜塔莎完全剔除了感性追求等和海倫比較相近的元素後,自然而然也變成了一個平庸的婦人。如同維納斯/阿弗洛狄忒所代表的美與欲的符號那樣,無論多麼讓很多人從理性上反感抗拒,都不得不承認正是這樣的元素才讓女人美麗生動,才讓女人叫人神魂顛倒,更為人的生命注入繽紛色彩。

全篇海倫也是在上流社會混的最好的一個。她不僅美貌動人,而且聰明富有手腕。之前利用皮埃爾的財富和他的無能去在上流社會混跡,還獲得大量隱秘資訊作為自己的砝碼,進一步攀爬上去。托爾斯泰用這個人物也顯現出了世道的勢利和虛偽。正因為俄國上層社會甚至教會人士骨子裡看重的都是利益欲求而不是他們掛在嘴邊的道德規範,才造就了海倫能混得這樣如魚得水。實際上哪裡的上層社會都是大同小異,海倫這樣違反傳統道德卻在上層社會平步青雲的人物也不僅僅在俄國文學中出現。這個人物和她的經歷與其說體現出了人性的惡,不如說體現出了人性的真和捅破了傳統道德準則的虛偽畫皮。

海倫和比才歌劇中的卡門是很相似的,她們除了代表男性無法掙脫的本性,也代表傳統社會道德對女性的壓抑下一種女性自我瘋狂的反撲和對社會準則的挑戰和諷刺。這樣的人物也一直活躍於人類文學歷史之中。因為本我和超我、人性和道德的衝突是人類永恆的話題。這本書裡關於海倫的不少橋段都可以在後來的文學影視中找到。比如誘惑皮埃爾和偷情導致丈夫和人決鬥的橋段被後人借鑑了無數次。比如好萊塢傳奇“瑞典女皇”格麗泰嘉寶的默片代表作《靈與肉》中她被視作“魔鬼造出來誘人墮落的肉身”的女主角菲麗希塔斯就和海倫的人物頗為相似。

分析下戰爭與和平中的四個主要女性人物

1956版《戰爭與和平》中同為瑞典人的安妮塔艾格寶所飾演的海倫形象上也和嘉寶的菲麗希塔斯有幾分像。

分析下戰爭與和平中的四個主要女性人物

這樣的決鬥更是在《靈與肉》片中作為重要橋段一再上演,將這樣的女人直接作為男人無法擺脫的心魔化身。的確,任何時代都有太多男人內心中幻想過這麼一個魔女,理性上有再多厭惡卻在感性上又無法抗拒。而恰恰是男人對女性和自我的束縛一定程度造就了這樣的女人和幻想。所以很多時候,一些男人甚至比女人更理解和欣賞這樣的靈魂,正如卡門和安娜卡列尼娜都是出自於男性作家之手。

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之後所塑造的安娜卡列尼娜,核心與這本書的四個主要女性相比,和最為反面的海倫反而是最為接近的。因為海倫是這四人中最為極力反抗婚姻和其代表的女性傳統職責以及道德束縛的。嘉寶同樣兩度出演安娜都大獲成功,至今還是最經典的安娜卡列尼娜形象之一。這也多少證明安娜和這類人物在核心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安娜無疑是託翁筆下最著名最富吸引力的女性角色,從她身上也可以看出這類尋求自由挑戰社會的女性,在被賦予了更豐富的經歷和糾結之後可以爆發出驚人的能量和獨特魅力。她們更在世界文學史,乃至所有人的心中有著永不褪色和熄滅的鮮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