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顛語錄》,全稱《錢塘湖隱濟顛禪師語錄》,是現存最早的濟公故事文字,有隆慶己巳(1569年)刻本傳世。書中,濟公常常給各種人或物超度,說一些貼合人物、蘊含佛理的偈子,故稱“語錄”。其中,濟公曾為一隻促織超度。但在超度之前,先鋪陳了一大段故事:

且說東花園前,土地廟隔壁,有個賣青果的王公。其子王二,專喜養蟲蟻。時遇八月,王二一日起五更出正陽門捉促織。行到苧麻邊,聽得一個叫得好。分開苧麻看時,吃了一驚,見這促織在一條火赤練蛇頭上。王二取塊石頭打去,蛇便走了,促織兒已跳在地上。王二腰間取出罩兒拿了,看時十分生得好,大喜回家,交二嫂取碗井水來浴一浴,放在盆內。吃了早飯,拿出與人鬥,一連贏了數次,以此聞了名。一日帶了,徑來望仙橋上,但見兩對虞候喝道來,乃是張太尉。這太尉亦喜養促織兒,見王二手提兩個盆,便令虞候喚進府中。王二將蟲兒呈上。太尉一見大喜,曰:「你賣與我要幾多錢?」王二曰:「這個蟲兒,父親所愛。相公要買,不敢不從,只與父親說知就來。」太尉曰:「若肯賣,與你三千貫錢,一付壽材板。」王二回家,見父親說知。王公曰:「不賣怎的?」王二曰:「我去討賒帳。他差人來討回話,你說等我回成交。」卻說張太尉,心愛這蟲兒,差一干辦叫柵頭同來王二家。王公曰:「其實好個蟲兒,我掇來你看。」掇出盆兒,揭起蓋來,促織一跳,直跳出門外去,被鄰舍雞兒吃了。幹辦曰:「王公沒了三千貫錢、一付壽材板。」柵頭曰:「王二回來,怎肯罷休。」王公曰:「我是爺,他是兒子,不怕他。」二人自去了。只見王二大醉回來,便問太尉府裡有人來否。王公曰:「有個幹辦同柵頭來,要過一目。我掇出去,說不得這樣苦,一跳出去,被雞吃了。」王二聽得說,把桌子一掀,碗碟盤子盡行打碎,鍋子水缸不留一件,跌得滿身疼痛。在地一覺,睡到五更。只聽促織兒叫,便慌忙扒將起來。窗外射入月光,揭起盆蓋一看,正是原舊好的,日間雞吃的乃是聒子。王二大喜,叫曰:「阿公你且來,不要躲我。日間雞吃的乃是聒子。」王公曰:「好呀。」各自去睡,到天亮起來,吃了早飯,提起盆兒,徑投張太尉府中。

故事的市井味濃重,「王公沒了三千貫錢、一付壽材板」的風涼話可愛,「我是爺,他是兒子,不怕他」和「阿公你且來,不要躲我」的對比分外幽默。這大約是書中最長的一段與濟公完全無關的故事,似乎本來是單獨流傳,因其有趣而插入進來的。其歡快氛圍也確實與《濟顛語錄》十分貼合。

故事裡的張太尉花三千貫買了一隻促織,第二天就跑去跟石太尉鬥蟲,贏了三千貫。雖然濟公故事的背景是南宋,但其內容大約能反映明朝不同階層都愛鬥促織的社會風氣。相傳宣德皇帝尤好此道。《萬曆野獲編》卷二十四記載:

我朝宣宗最嫻此戲,曾密詔蘇州知府況鍾進千個,一時語云:「促織瞿瞿叫,宣德皇帝要。」此語至今猶傳。蘇州衛中武弁,聞尚有以捕蟋蟀比首虜功,得世職者。今宣窯蟋蟀盆甚珍重,其價不滅宣和盆也。

這段話裡有幾個重要元素:皇帝愛促織;皇帝令官員進貢促織;好的促織可以轉化為功績。《明朝小史》將這些元素和王二捕促織的故事+相結合,變成如下故事:

宣宗酷好促織之戲,譴使取之江南。蟲價貴至數十金。楓橋一糧長以郡督譴覓,入得一最良者,用所乘駿馬易之。妻謂駿馬所易,必有異,竊視之。蟲躍出,為雞啄食。妻懼,自縊死。夫歸,傷其妻,且畏法,亦自經焉。

《明朝小史》寫於明末,故事基調不再是市井生活的歡快,而是苛政猛於虎的悲苦。老子怕兒子的滑稽,變成了妻子對丈夫的恐懼。三千貫錢、一副好棺材的自由交易,變成了嚴苛的層層指派。“傷其妻”,尤為哀傷。

到了清初,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將這個悲苦的故事進一步詳細擴充,但框架基本不變。《促織》是名篇,又長,僅節錄一小部分於下: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徵民間。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鬥而才,因責常供。令以責之里正。市中游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為奇貨。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不終歲,薄產累盡。會徵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成然之。……逐而得之。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土於盆而養之,蟹白慄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蟲躍擲徑出,迅不可捉。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罵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覆算耳!」兒涕而出。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屍於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日將暮,取兒藁葬。近撫之,氣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復甦。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自昏達曙,目不交睫。東曦既駕,僵臥長愁。

蒲松齡將故事從江南移到華陰,大約是為了透過“此物故非西產”進一步凸出苛政的荒謬。《萬曆野獲編》裡原先說的是武官得世職,《聊齋》中變成了屢屢考不中秀才的成名靠著促織進了縣學,很蒲松齡。唯獨將妻子自殺改為孩子自殺這一點,我並不是非常喜歡。一個九歲的孩子無非是怕大人的一頓打,而成人選擇自殺,才更顯出生活的苦難是多麼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