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推薦《人物》主筆謝夢遙的最新報道,原題《快手摺疊:殘酷中國背後的Big Bug》,刊於《人物》2017年2月刊。(《人物》微信公號:renwumag1980)

去年夏天,我操作了有關YY快手第一紅人MC天佑的特稿《喊麥之王》。文章發表後,不斷有同行來跟我詢問快手公司的聯絡方式,希望進行報道。這並不難理解,因為X博士的一篇超級爆款文章,快手這家體量龐大流量驚人卻從未進入過主流視野的網際網路公司,突然成為了全民關注熱議的焦點。它所對映的城鄉對立、階層分化、審美割裂等問題,引起了人們無窮無盡的興趣——這到底是一傢什麼樣的公司?它的創始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是如何做出這款產品的?他怎麼看待外界的爭議?

然而,在超過半年的時間裡,快手及其創始人在眾聲喧譁中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曾以為這是刻意保持低調。後來卻發現並非如此。去年底,一次機緣巧合的機會,我與快手創始人兼CEO宿華在WeMedia中國自媒體年會上進行了一次對談,那也是他首度公開面對公眾發聲。在那次接觸中我才得知,這家估值已達30-40億美金的公司此前竟然連一名專職從事品牌公關工作的人員都沒有。「一直忙著做產品了,真是一點都不瞭解媒體。」說這句話時,清華軟體學院畢業的宿華揹著一個「碼農專用款」雙肩包,一臉靦腆,完全就是一個標準程式設計師的模樣。

必須要說,宿華靦腆低調甚至有些呆萌的個人氣質,和快手「雙擊點贊666」的狂野畫風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反差。這強烈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然而出於種種原因,我與他的交談就停留在了那次對談,再未繼續深入下去。這也成為了我職業生涯中的一個遺憾。

不過沒關係。因為有價值的工作現在已經由另外一位優秀的寫作者完成。下面這篇文章,是有關快手、有關快手創始人的一篇相當深入全面的報道。它不僅告訴你快手是什麼,還告訴你為什麼。

快手摺疊:​ 殘酷中國背後的Big Bug|長報道

原創

2017-02-15

謝夢遙

人物

誰締造了快手?——《快手CEO和他搭建的魔幻王國》

誰締造了快手?——《快手CEO和他搭建的魔幻王國》

誰締造了快手?——《快手CEO和他搭建的魔幻王國》

誰締造了快手?——《快手CEO和他搭建的魔幻王國》

一個程式設計師CEO以及他搭建的魔幻王國。

文|

謝夢遙

採訪|

謝夢遙 張淑偉

編輯|

季藝

攝影|

尹夕遠

程式設計師們

基本而言,很多程式設計師的生活裡只有程式設計和修Bug這兩件事,其他很難分散他們的注意力。

程式設計師喜歡和程式設計師相處。他們不會嘲笑彼此錯誤的穿衣選擇。首先,他們意識不到錯誤。其次,他們不擅長開玩笑。第三,他們誰也沒有資格嘲笑誰。

你所有關於程式設計師的刻板印象,在Big

Bug這人身上,都可以得到驗證。他1982年出生,面相敦厚,戴著一副沒什麼個性的眼鏡——你很難找到一個不戴眼鏡的程式設計師,髮型維持多年不變——不要妄想找到留髒辮或者爆炸頭的程式設計師,他家裡沒有西裝與領帶,上班穿休閒服——不要懷疑程式設計師對牛仔褲的熱愛。Big

Bug是早年間他的程式設計師朋友給他起的外號,現在知道的人不多了。能擁有這種外號,說明他是個程式設計高手。12歲起,他就自學程式設計了。

像所有程式設計師一樣,他在夢裡也修bug。「有次迷迷糊糊地夢到一隻貓,就想趕那隻貓去把那個bug逮住吃了。」他對《人物》說。

歡迎來到程式設計師的世界。你以為你瞭解,其實你並不真正懂他們。

「程式設計師是個非常幸運的群體。兩三百年前,懂機械的人會驅動這個世界;一百年前懂電的人會驅動這個世界;今天懂計算機的人可以驅動這個世界。」Big

Bug說,「你去看現在世界上最大的公司,從早年的微軟到Google,到現在的Facebook,最近這50年的產業變革,他們需要的技能,是程式設計師掌握的。」

你可以將這番話視為所謂的「程式設計師驕傲」,但Big Bug更願意稱其為「幸福感」。

程式設計師的圈子之外,Big Bug的名字是宿華。他現在擔任CEO的那個公司,比他任何一個名字都有名得多。

當年的三位創業夥伴,程一笑、銀鑫、楊遠熙都是生於80後的程式設計師。2013年他們在投資人的撮合下,與宿華的團隊合兵一處,產品隨後也由「GIF快手」改名叫「快手」。第一次見面,宿華帶了一位運營人員,他們一眼就能分辨出誰才是那個Big

Bug,「因為都是做技術的,能感受到技術的氣息。」

他們都是偏內向型人格,但彼此很快就「產生了化學反應」。他們的程式設計技能也能互補,程一笑等人創立了快手的前身,他們長於前端體驗、產品的開發,而宿華帶來的核心技術是後端的推薦演算法。他們很快確定了公司的轉型方向,由動圖工具開發,轉為短影片社交應用。

商務推广部門在去年下半年設立後,創始人之一的楊遠熙擔任負責人。他承認於他而言,這是一項挑戰。他需要與外部的銷售人員見面。那些傢伙個個可都是人精啊,「是有一些辛苦。他們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樸實,講的話也非常有依據,但是我不知道他們說的到底哪句是真的。」他表情帶著一種認真的困惑,「我覺得跟資料、跟計算機去打交道的時候,更輕鬆一點,因為我覺得只要我做得對,計算機不會騙我。」

這是個使用者導向、技術驅動的公司,首位專職產品經理還是去年9月加入的,此前所有的產品經理皆由程式設計師兼任。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彼此交流都用程式碼。」用技術手段解決問題成了自然的事。接管商務推廣事務的楊遠熙需要分析大量資料,他順帶地發揮了程式設計技能,「把資料按我想要的方式展示出來,這樣自己看起來方便一點」。不同員工在系統中的許可權本是逐一手動設定的,負責IT系統的銀鑫嫌麻煩,他寫了一組後臺程式碼,「敲一下命令就解決了」。

幾個創始人平時聊工作之外,話題多是圍繞科技展開。他們聊VR技術、無人駕駛、SpaceX的火箭海上回收。Alphago與李世石之戰,簡直成了整個公司的一件大事,他們以及許多同事都在電腦前看了現場直播,感覺是「見證歷史」。

李世石輸了。「 終於到這一天了。」他們對彼此感嘆。

誰締造了快手?——《快手CEO和他搭建的魔幻王國》

誰締造了快手?——《快手CEO和他搭建的魔幻王國》

宿華和程一笑都是80後程序員,

除了程式設計,沒有什麼愛好

「魔幻鄉村」

快手CEO宿華看到那篇名為《殘酷底層物語:一個影片軟體的中國農村》的文章,是去年端午前晚10點,他在辦公室加班,朋友轉發給他。當時,那篇文章正在很多人的微信朋友圈裡刷屏。文章作者從一種精英視角審視了快手使用者所呈現的「魔幻鄉村」。宿華閃過一個念頭,要不要找這個作者聊聊,後來想想還是別打擾人家算了。

那篇文章引發了大量媒體人與知識階層的討論。在此之前,快手是在他們視線以外的一款產品。那種感覺就像發現了一座浮出水面的冰山。在某種程度上,城市與農村,兩個缺少交集、各說各話的圈子,終於透過快手交匯到了一起。

相關話題延伸開來,在微博和知乎上成了熱門話題,有人表達對農村境況的憂慮,也有人為之辯護。然而作為一個社交平臺,快手依然是神秘的存在。此前它從未被採訪報道過。

快手裡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公允地說,任何人只能看到這個世界的一角——它擁有4000萬日活使用者,每天有幾百萬個影片上傳。但相比其他影片社交平臺,它確實有著極大的不同。沒有那麼多精緻生活與漂亮面孔,它呈現的是一個更粗糙、更原生態的中國。

在這個使用者以「雙擊666」(表示支援)、「老鐵」(使用者之間的暱稱)、「沒毛病」(你可以理解為「完美」)為口頭語的地方,充滿炸裂的驚奇與節節攀升的自我,一定有你從未見過的事情發生:一個女人大口大口吃掉宣稱的生大腸;一個男人一錘一錘砸爛電視、洗衣機與報廢的卡車;紋身的少年們赤裸上身噴吐菸圈,對著鏡頭露出迷人的微笑;一個小夥子只用十幾秒鐘就能喝掉兩瓶啤酒,這是他每天表演的固定節目;還有大量熱衷於喊麥的人,聽起來他們只是沉溺於自己壓喉嚨發出的聲音而已。大多影片錄製的背景不是直播間,而是鄉間地頭的尋常場景。極少數錄製者能講標準普通話。

宿華說,能引發人們對鄉村的關注是好事,但成為導火索的那篇文章建立在了錯誤的認知上,「魔幻鄉村」不是快手的全部。至少,宿華向《人物》展示他手機端的快手介面,與那位作者的截圖並不相同。

各行各業的普通人出現在他的關注列表中,有拉二胡的,有打拳擊的……他們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他回憶起那些擊中他的瞬間:一個華北地帶的農民趕上豐收,站在自家大片大片麥地裡樂壞了;「還有一個警察,他在外面執勤,抓小偷,被人家劃了一刀,然後他妻子給他包紮」,宿華直看得眼眶溼潤。

在話題拉動上,那篇文章效果非凡,有一種觀點認為它是快手的軟文。宿華否認了這一事實,他為此還去後臺看了資料,「沒有任何波動。」看似鋪天蓋地的熱議,與快手的覆蓋面相比,終究只是攪動了社會的某一圈層。

但另一方面,宿華認為那篇文章對快手的使用者形象造成了影響。他不喜歡「low」這個詞與普通老百姓聯絡在一起。對此,他不會假裝自己無所謂,「十七八歲的時候你問我,我肯定上門跟他打架去了。」他笑著對《人物》說。

但當時他沒有公開回應什麼——除了7月在投資人的勸說下,對「i黑馬」做了一次有所保留的採訪。那時候,快手的所有專注都放在產品上,連公關品牌部門都沒有建立,他一是不懂公關,二是沒時間。接受《人物》等幾家深度媒體採訪,是上述部門建立後,最近才發生的事情。顯然,他缺少雜誌拍攝經驗(他坦言他甚少自拍),對著鏡頭一直在比剪刀手。

但那篇文章也促成了一些改變,宿華決定不能只埋頭做產品,也要「讓思維更開闊一些」。走出程式設計師的圈子,他想要與各行各業的優秀人才多接觸,創業者、媒體人、學者、網紅……他拉個清單,到目前為止已經見了上百人。

每次與那些新認識的朋友談及快手時,他總是不遺餘力地為之辯護,但在精英人群中,還是不理解快手的人居多。一名時尚女性回憶見面過程,宿華不斷滑動手機介面,展示實時出現的影片,重複地說著,「怎麼low了,怎麼low了」,語氣像個委屈而樸實的小學生。螢幕上出現了一個男人拿著塑膠盆給老婆洗腳,「這個多好啊」,他由衷地讚美。接著,是一個自拍的少女,「她難道不美嗎?」他問道。

「她的妝太濃了。」他沒有得到附和的回答。

那次見面,宿華還花了很長時間請教如何讓白領階層入駐。他還想拿過對方的手機看看她的朋友圈是什麼樣子。宿華幾乎不用朋友圈,也沒有微博。

對初次見面的人來說,這是個略有突兀且奇怪的請求,但用那位女士的話說,「他的眼神裡有一種難得的真誠」,她將手機遞了過去。

宿華翻看著她的手機。然後,他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看來真是有隔絕。」

誰締造了快手?——《快手CEO和他搭建的魔幻王國》

誰締造了快手?——《快手CEO和他搭建的魔幻王國》

宿華展示他自己的快手介面

兩個小人兒

如果你只是看快手那易於上手(一些人認為是簡陋)的介面,你很容易以為這不過是個山寨小公司。事實上,D輪融資在2016年初完成,快手如今是家估值超過100億元擁有數百名員工的公司,座標在五道口——被戲稱為「宇宙中心」的科技公司雲集的繁華區域。

宿華在「宇宙中心」一帶已經生活了十幾年。2006年清華大學博士讀了一半退學後,他去谷歌工作了兩年。那裡的企業文化,他也帶到了快手。像谷歌一樣,每週五有TGIF(Thank

God It‘s

Friday),全員放下工作,聚在一起聊天。公司倡導一種平等、寬鬆的氛圍,包括宿華在內,所有員工互相直呼其名,他們不使用英文名字。公司提供每天兩頓餐標40元的免費自助餐。

近半年,辦公室裡增加了二十幾張外籍面孔,他們來自泰國、俄羅斯、韓國與印尼,快手正在推進國際化,已有數百萬國際使用者。「中國的網際網路公司在未來都應該是全球化的公司。」宿華說。

哪怕你對快手公司有所瞭解,誤讀也容易發生。有媒體稱快手的一道面試問題為:「如果你是一個員工,開著一輛車,拉著麵包穿越鄉村,有一群農民來搶,你給不給他們?」事實上,這不過是諸多價值觀測試題中的一道,原題應該是,「你作為一個麵包公司的員工,運輸剛過期的麵包去郊區銷燬,路上遇到了幾位飢腸轆轆的受災群眾,請問你是否可以把剛過期的麵包分給災民,為什麼?」

「根本跟農民沒關係,」宿華說,「我們想要看一個人他到底是講原則,還是講良心。」回答沒有標準答案,宿華說就他而言,會首先分析「麵包過期的情況」。但無論如何,這道題和農村的生活經驗無關。

很多商業領軍人都是脾氣非常難以捉摸的人,但宿華給人感覺溫和、含蓄。不久前接受記者李志剛採訪中,當話題轉向感性,他一度流下淚來。在創業訪談中這很少見,經歷過刀頭舔血的競爭歷練,這個群體相對來說難得動容。

但事實上,宿華並未經歷過真正意義上的「刀頭舔血」,他也回憶不起做過什麼殘忍決定。他有過兩次創業,都是在做技術產品,很少涉及商業競爭,第一次公司融不到錢而失敗,第二次賣給了阿里巴巴。

他身上洋溢著一種工具理性氣質。從2015年6月到次年2月,快手使用者從1億漲到3億,問他這是不是增長最快的時期,他會說,「增長的絕對數值肯定是越往後越快,增長率肯定是越早越快的。」然後告訴你一個毫不激動人心的答案,「一直以來增長還是比較平緩的。」

快手短影片的錄製設定是17秒。為什麼不是整數的10秒或者20秒,你期待他引申出一個漂亮的小故事,他會說,「硬要找點理由的話,是為了紀念17歲,我希望大家都活在17歲。」但他馬上承認,這不過是臨時起意的玩笑回答,真相是,「沒有特殊意義,實際只是一個拍腦袋的結果。」

作為一個上百億估值企業的創始人,宿華的生活方式與普通碼農無異。他最愛吃的是公司對面的一家螺螄粉,加班後經常拉著程一笑去。沒有車,不度假。「他生寶寶的前一天還跟我一起在工作。」程一笑說。四位創始人共同參與最大型的一次休閒出遊,是去郊區參加朋友婚禮。

作為程式設計師的那個自我,和作為企業家的那個自我,都在宿華的腦子裡。目前而言,「腦子裡有兩個小人兒嘛,程式設計師過去一腳就把商人給踢翻了。」他很少讀商業雜誌,讀得最多的還是科幻。近10年倒是不讀《計算機世界》,那些對他而言都是小兒科。採訪中,好幾次他把讀程式碼比作讀小說一般愉悅。

快手目前尚未招攬任何廣告,商業模式剛剛開始探索。儘管投資人經常問起,宿華說,他還沒考慮盈利。

宿華承認他的偶像不在商界,是兩位谷歌程式設計師:Jeff Dean和Sanjay Ghemawat。他讀過很多他們的程式碼,「就跟你讀了一個人寫的小說是一樣的,你會很喜歡這個人」。他去美國總部時,曾遠遠地看見這倆人。他了解他們的履歷。

初創時期,每個創始人都要投入大量時間寫程式碼。但到了2015年,主管前端開發的程一笑就不寫了。由於後端壓力大,CEO宿華一直寫到了去年年初。熬夜作戰是經常的事,至於是否存在連續幾天不洗澡,他僅僅說,「喬布斯也不愛洗澡。」

寫程式碼時,宿華全神貫注,不播音樂(他從沒試過喊麥)。但他享受,「那是最好玩的事情之一了。」公司每週有各種例會,技術部的例會他也參加,這個時候CEO的身份就放下了,他就變成了程式設計師之一,有積極的表達慾望。

問宿華,如何看待自己的不足之處。「這個問題答不好,會很慘。」他沉吟了一會兒,兩個小人兒交戰了。

「你知道做CEO最重要的一個責任其實是平衡,你腦子裡面要裝進去很多人。我過去做極客工程師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就是把程式碼潔癖發揮到極致就好了。」

那個企業家小人兒算是贏了一城。

誰締造了快手?——《快手CEO和他搭建的魔幻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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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手辦公室

真實世界的投影

一個世界巢狀著另一個世界。程式設計師那由程式碼與二進位制組成的世界比真實世界更乏味一些——當然在他們自己看來是生機盎然、花繁葉茂的,而他們所創造的那個世界又有另外一番活力。它似乎比真實世界更光怪陸離一些。

快手世界是以一種極簡模式奠基的。2013年短影片社群推出時,只有「關注」「發現」「同城」三個欄目,介面至今沒有變過。「其實剋制不是我們的追求,我們是追求好用。」宿華舉了iPhone和谷歌搜尋引擎的例子,「我們會發現簡潔實際上是好用的一個結果。使用者喜歡用的東西,通常很簡潔。」

但這並不意味著安於現狀,創新在不斷髮生著,只是使用者未必察覺得到。比如「區域性動圖」,這是宿華主導下,團隊用半個多月寫出的程式,但試用了一段時間發現用得不多,就刪掉了該功能。「使用者不認可嘛,那個安裝包也特別大,會拖慢下載速度。」

至於被很多人詬病土氣的logo,快手也並非不想換一個更炫酷點兒的。每個設計師入職,都會先要求做5個logo。設計部每月要報送10個新圖示。目前累積有幾百個備選了,但還沒有一個是足夠滿意的。

你也許可以否定程式設計師的審美,但不能否認他們摳細節的努力。宿華一度想把每個影片作品左下顯示的小頭像取消,但程一笑不想刪,他們討論了幾次,沒有結果。另一次,有同事提出,想把黃色UI改成白色,但有人認為還是黃色看著順眼。

他們用了程式設計師的方式來解決這些分歧,「用資料說話」。一般是選取1%的使用者,用兩套版本,做AB測試。根據一系列數值比較效果後,證明UI的顏色改為白色更受使用者歡迎,而CEO刪除小頭像的提議,以測試失敗告終。

直至去年年初,快手才上線了直播功能,但將其低調地放在「關注」欄裡,其他平臺重中之重的直播,在這裡僅具附屬功能。禮物的價格最高值也只有30元,沒有其他直播平臺上特別流行的「跑車」、「遊艇」等貴重禮物。「定價過高,味兒就不對了嘛。」宿華不希望快手變成秀場。

從一開始,快手理念就是記錄與分享普通人的生活。重點詞:普通人。所以,某些功能從未考慮過。比如不設轉發,宿華承認是借鑑於Instagram的產品哲學,鼓勵使用者自己去創造內容,避免名人導向。比如不設排行榜、不運營網紅,因為「人人生而平等」。宿華很早就注意到MC天佑了,後者正是從快手起步,成為直播時代的符號人物的。宿華從未想過與他見面。

然而這都不是快手最特殊的地方。一個真正讓快手與其他平臺區別開來的做法是,它沒有僱傭哪怕一名推薦內容的編輯,而是把推薦的權力,交給後臺演算法。演算法對所有人是平等的。宿華認為,如果其他平臺像快手一樣「對使用者一視同仁」,介面呈現應該是接近的。

簡單來說,每一次使用者雙擊螢幕,就是一次點贊。點贊越多,越容易成為熱門內容。其實,熱門這個詞並不精準,因為快手完全是根據不同使用者的喜好,來實現個性化推薦。使用者看到什麼,不是由宿華決定,也不是由某個並不存在的內容編輯決定,而是根據使用者的瀏覽行為推定。如果確認這個前提無誤,抱怨快手上充斥大量令人不適的內容的人,面臨的尷尬首先指向自己,因為那是「你的」介面。

但這不能解釋,為什麼有那麼多人——這絕不是零星的聲音,在快手中感受到了荒棄意味以及審美與趣味上的斷層。

依照宿華的說法,你所見到的,不是什麼魔幻鄉村,而是中國最廣闊的現實。他與快手中的大多數人有著相同的生活經驗,他在南方一座小縣城長大,與大城市比起來,那裡是相對粗陋落後的。

「快手是這個社會的投影吧。」他指出,一線城市人口占比終究是少數,而快手的使用者分佈符合中國人的地域分佈比例,他沒有刻意放大某個群體的存在感,「如果快手上出現的都是潮男潮女,一定是整個社會都變成這樣了。那是整個社會人們的生活都發展到這個層次。」

為此,他故意把快手上所有帶圓圈的圖示做了改動,讓它們不再是完美的圓,如果你仔細看,你會看到缺口。這是一個隱喻,「希望讓大家能夠理解這個世界是不完美的,不要太在意。」宿華說。他覺得生活中有太多東西被美化過度了。他甚至開玩笑說,想做一款素顏相機,讓那些有濾鏡效果的圖片現回原形。

價值觀上,你不難感受到他是一個有底層關懷的理想主義者。但在公開場合,與那些雄心勃勃的網際網路創業者不同,宿華總是強調,快手的使命不是改變世界,而是記錄世界。

「我們很少去討論一些我們能不能改變世界這種話題,我們討論更多的是能不能把(記錄)這件事情做得更好一點。」楊遠熙對《人物》說。

誰締造了快手?——《快手CEO和他搭建的魔幻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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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締造了快手?——《快手CEO和他搭建的魔幻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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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算法與「過濾」

快手從未使用過地推。線上推廣,也是2016年下半年才開展的。在此之前的使用者擴張,完全是自然增長。「做產品還是應該老老實實地去打磨使用者體驗,使用者發自內心喜歡你,他自然會傳播。」宿華說。快手團隊用了大量的精力在節省網址開啟速度、提高畫質等技術問題上,但演算法才是改善使用者體驗中的最重要的部分。

快手的推薦演算法是宿華主導完成的,這得益於他在人工智慧領域的經驗,他曾參與建立百度的商務搜尋引擎。

至於這個演算法到底是怎麼執行的,卻遠非一句話可以講清楚。宿華曾嘗試向投資人解釋,10分鐘不到對方就已經暈了,他只有放棄。沒有工科背景的人根本聽不明白,「我要給你上微積分,要給你上隨機過程……」如果基礎知識有了,「給我一兩個小時,(講清楚)是沒有問題的。」

如果用一個簡短版本說,演算法核心是理解。理解內容的屬性,理解人的屬性,人和內容歷史上的互動資料,然後透過一個模型,預估內容與使用者之間匹配的程度。「我們專業領域叫特徵。」宿華說,某個特徵未必是可以用語言定義的,「比如有這麼幾個人都共同喜歡同樣一個人,我們就會認為這些人具備了相同的某個特徵。」快手上流行的喊麥,甚至不算一種特徵。

使用者上快手的時間越長,算法系統就越理解他。這個系統,已經自我學習了2年多,它還在進化。理論上它將變得越來越強大。一切聽起來有了科幻電影的味道。這難免與快手上那些影片有脫節之感。

不可否認,很多影片錄製者會被一種目的感驅動,不止是展示自己的生活,更是想被更多人關注。那些怪異、不合常理的表現,在快手上似乎成為博取關注的捷徑之一。對於顏值並不出眾的普通人來說,如果不是快手,這種來自網際網路的廣泛肯定是難以想象的。

包括今日頭條在內,所有依賴演算法的公司都會遭遇這樣的質疑,機器真的可信嗎?或者換一個說法,這個時代應該是快手上所呈現的這個樣子嗎?快手裡的那些人,難道不應該被引領走向一種更有質量的生活嗎?宿華會感到隱隱不安嗎?

「在我看來,你去引導一些人的話,用他夠得著的那種去引導他是最好的;如果是隔太遠的話,他可能徹底就放棄掉了。如果跟你的品位相近,然後高一點點,就會帶著你往前走。」宿華說,他曾看到一個小鎮青年在評論中寫道,在快手裡看到大城市,他不敢來,但嚮往。「你要直接給他一個矽谷的什麼,他估計就說,那地方離我太遠了,我也不向往。」

作為一名技術的虔誠信徒,宿華給出了他的回答,但其實也沒有答案,「帶著你往前走」似乎只是一個願景。技術可以判定什麼是受歡迎的、最流行的,但不能判定什麼才是更值得過的生活,什麼才是「高一點點」的品位。

另一方面,快手沒有人為的內容推薦,並不意味著沒有人工干預——宿華更願意用「過濾」這個詞。

2014年春節之前,「過濾」由他和程一笑兼職。兩個人隔天輪流,把所有被使用者舉報的影片看完,該刪就刪,該封號就封號。每天平均要花三四個小時,看到夜裡2點是常事,「要看吐了」。現在,一支數百人的外部團隊來負責「過濾」。影片識別技術也在強化,可以辨認出裸體、美女,甚至貓和狗。除了違反法律法規的影片,宿華說,譁眾取寵與惡意炒作等不良內容也會被「過濾」。

將那道線畫在哪裡,始終是個令宿華猶豫、掙扎的問題。「執行上有很多難度,因為有些東西是灰色的嘛。」

他舉了「外星人陳山」的例子。陳山是地中海貧血患者,因為這種疾病,他的外貌確實如他的ID所顯示的。在其他平臺上,這樣容貌的人出現在推薦頁面的機率大概不高,但陳山在快手擁有600萬粉絲。問題在於,他會發些搞怪的影片。「他是要常年換血的,他有那個(粉絲送虛擬禮物)收益可以給自己治療,他也會記錄他治療的過程。可能他做的真的過分了,我們會刪掉,系統會給他發私信告訴他不要這樣做。」宿華說,即便這樣做,他會不忍心,他為此難過。

陳山的生活其實離他很遠。快手所在的那幢商業大廈裡,有健身房、披薩店與咖啡廳,人們談論著股票、房價與美國大選。這裡是「宇宙中心」五道口,只要宿華願意跳出程式設計師的世界,他可以馬上享受小資式精緻生活。而當他回到快手的世界,看到裡面的紋身壯漢、留著殺馬特髮型的青年,他會感受到城鄉隔絕,不同世界間的不理解嗎?

「人與人之間的絕對理解是不存在的。」他沒有直接回答。「每個人大腦裡面有一個平行世界,他會認為他看到的一切就是所有的世界,每個人都是這樣子的,包括我自己也是。」

「我也不能夠保證我看到的就是全部,或者我理解的就是完整的這個世界的情況。」他說。

誰締造了快手?——《快手CEO和他搭建的魔幻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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