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聽說過這樣一句話：“男生不可不讀王小波，女生不可不讀周國平。”當時我就想，日後一定得去看看王小波的書才行。現在回過頭來看，這種宣傳語跟QQ空間裡的“不轉不是中國人”一樣，其實都是一丘之貉，多半是出版商的陰謀罷了。

本科的時候在X大的圖書館裡借了一本《青銅時代》來讀。第一篇《萬壽寺》就看得我頭腦發昏、心跳加速。腦袋暈是因為這篇小說架空歷史的情節著實難以搞清，頗有一些荒誕無厘頭的感覺。心跳加速則是這裡面有一些跟性有關的直白且露骨的文字。這倒不是說王小波大費周章地去詳細描寫男女之事，而是以一種非常純粹、坦白的文字去敘述它，沒有絲毫的隱晦、羞恥等情緒。

雖然說愛和性是人類文學中為數不多的幾個主題，但在我看過的書裡面，做得如此坦蕩的印象裡只有王小波一人（再考慮到中國文化的背景，這就更難得了）。

但這本《青銅時代》實在太厚了，我沒有讀完就還了書。王小波給我的印象就是：“有趣”、“荒誕”，以及“小黃文”。

時過境遷，去年雙十一的時候不知怎麼又想起王小波了，也沒有去做什麼調研，就選了一本他最負盛名的《黃金時代》加進了購物車。

這本書收錄了王小波四篇中篇小說，《黃金時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我的陰陽兩界》，都是1991-1994年這段時間的作品。寫作風格很相似，寫作主題略有不同。

在寫作風格上，首先是人物形象都很類似。王小波筆下的男主角（這四篇裡都叫王二）往往都是身材高大（185-190CM），頭腦靈活（比如下棋很厲害，善於修表、修收音機之類的），但思想卻混亂迷惘，而且對於長輩、領導頗有一些玩世不恭的態度。小說裡的女主角，身材優美自然不必說，主要是個性特別鮮明，在性格上純真直率，且堅定不移，跟男主角既相似又互補。

此外，王小波個人的獨特經歷，導致他在小說中展現幽默有其獨特的風格。王小波的父親是大學裡的數學、邏輯學研究員（母親多半也是科研系統裡的工作人員），王小波本人早些年也當過程式設計師。在他的作品裡，經常用邏輯來寫黑色幽默。在這一點上，與他經常寫的文革、大躍進的時代背景也有關聯：

在那個動盪的時代，社會中根本毫無邏輯理性可言，試圖用邏輯來解釋現象，只能得到荒誕諷刺的結論

。

在寫作題材上，男女情感、社會現象、青蔥歲月是四篇小說共同的部分，但四篇各有側重點和特殊點。

《黃金時代》毫無疑問是王小波的經典之作。除了塑造了一個經典的女主角“陳清揚”之外，文章裡面的情感描寫已經深入到人性層面，用正常的情慾寫出了當時社會的病態。

《三十而立》寫的是“王二”到了三十歲在一所高校當青年教師的經歷。全文處處都在寫主角的各種不如意：老婆要離婚、只幹活不喂草、出國學習無望、高校內派系鬥爭等等。在這篇小說裡，明顯能感受到主角在“三十歲”這個年齡所展現的心理、生理狀態，明顯不同於作者在其他小說中所寫的二十歲青年的那種活力。可以看出，即便是一個男性，王小波也極度害怕變老。當然，

他害怕的不是容顏的衰老，而是在歲月流逝的過程中，一個男人要成家立業必須要學會如何迎合、適應這個社會，必須要捨棄掉自己二十歲時的那種自由和純粹

。所以什麼叫“三十而立”？你變得更“喪”、更“社會”，才能立住。

《似水流年》最大的特點在於，裡面多了很多頗有分量的配角，構建出了文化大革命對於知識分子的迫害。自殺的賀先生，“龜頭血腫”的李先生，裝瘋賣傻的劉老先生，在文章裡都是一副邋遢的糟老頭形象，但結合文章的背景（北京的某個研究所）我們可以猜想，放在今天，他們極有可能就是賀院士，李教授，劉專家等高大上的人物。

荒唐的時代糟蹋了這些聰明的頭腦

。

最後一篇《我的陰陽兩界》，讓我有點意外的是，王小波一改之前的自戀傾向，因為這裡面的王二依舊高大，不過更像是個死肥宅，而且是一個“陽痿”病人……整個小說的情節也是圍繞醫院工作人員小孫幫醫院技術工王二治療“陽痿”來展開的。不過我猜測，作者應該是有隱喻在裡面的，因為王二這個“陽痿”並非是生理上的，而是一種心結。至於王小波到底想表達什麼更深的意思，我當時是沒有讀出來的。

我沒能力去做一個全面、專業的書評。最後摘錄一些經典段落和自己的感想跟大家分享，權當做一個引薦吧。

《黃金時代》剛開頭是以陳清揚的爭辯開始的。她的丈夫早已被關進了監獄，但周圍人都說她“搞破鞋”，雖然她根本沒有做過。王二分析說

“大家說你偷了漢，你就是偷了漢，這也沒什麼道理可講。至於大家為什麼要說你是破鞋，照我看是這樣：大家都認為，結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該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你臉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聳，所以你是破鞋。”

此處當然是一種諷刺，女性的美在某種社會環境下成為了一種原罪。這讓我立刻就想到了一部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在這一點上有異曲同工之處。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槌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捱了槌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麼也槌不了我。”

不用多說，很多人在介紹《黃金時代》時都會引用這段話。順帶科普下，文章裡的“受槌”是指把公牛閹割之後再把它的睪丸槌碎，讓公牛喪失鬥狠的能力，只能吃草幹活。

“晚上我在水泵房點起汽燈，陳清揚就會忽然到來，談起她覺得活著很沒意思，還說到她在每件事上都是清白無辜。我說她竟敢覺得自己清白無辜，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照我的看法，每個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懶做，好色貪淫，假如你克勤節儉，守身如玉，這就犯了矯飾之罪，比好吃懶做，好色貪淫更可惡。”

也是很有意思的諷刺。

“當時熱風正烈，陳清揚頭枕雙臂睡得很熟。我把她的衣襟完全解開了。這樣她袒露出上身，好像是故意的一樣。天又藍又亮，以致陰影裡都是藍黝黝的光。忽然間我心裡一動，在她紅彤彤的身體上俯身下去。我都忘了自己幹了些什麼。我把這件事說了出來，以為陳清揚一定不記得了。可是她說，“記得記得！那會兒我醒了。你在我肚臍上親了一下吧？好危險，差一點愛上你。””

“陳清揚後來和我說，每回和我做愛都深受折磨。在內心深處她很想叫出來，想抱住我狂吻，但是她不樂意。她不想愛別人，任何人都不愛；儘管如此，我吻她腳心時，一股辛辣的感覺還是鑽到她心裡來。”

“陳清揚說，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明瞭這一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陳清揚說，她到我的小草房裡去的時候，想到了一切東西，就是沒想到小和尚。那東西太醜，簡直不配出現在夢幻裡。當時陳清揚也想大哭一場，但是哭不出來，好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嚨。這就是所謂的真實。真實就是無法醒來。那一瞬間她終於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麼，下一瞬間她就下定了決心，走上前來，接收摧殘，心裡快樂異常。”

這幾段都可以看做是對陳清揚角色的刻畫。這種尺度的段落在整篇小說裡還是很常見的……

在小說的後面，組織上的領導讓陳清揚和王二寫檢查，交代他們搞破鞋的事情。他們寫了很多檢查，但是組織上都說交代得還不夠徹底（估計是免費的小黃文沒看夠）。

“最後陳清揚寫了一篇交代材料，沒給我看，就交到了人保組。此後就再沒讓我們寫材料......我想，她那篇交代材料一定淫穢萬分。看交代材料的人都心硬如鐵，水平無比之高，能叫人家看了受不住，那還好得了？陳清揚說，那篇材料裡什麼也沒寫，只有她最真實的罪孽。”

“陳清揚說她真實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時她被我架在肩上，穿著緊裹住雙腿的筒裙，頭髮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際。天上白雲匆匆，深山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剛在她屁股上打了兩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燒火燎的感覺正在飄散......那一刻她感到渾身無力，就癱軟下來，掛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覺得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都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這篇材料交上去，團長拿起來就看，看完了面紅耳赤......後來人保組的人找了她好幾回，讓她拿回去重寫，但是她說，這是真實情況，一個字都不能改......陳清揚說，承認了這個，就等於承認了一切罪孽......她之所以要把這件事最後寫出來，是因為它比她幹過的一切事都壞。以前她承認過分開雙腿，現在又加上，她做這些事是因為她喜歡。做過這件事和喜歡這事大不一樣。前者該當出鬥爭差，後者就該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但是誰也沒權利把我們千刀萬剮，所以只好把我們放走了。”

“陳清揚告訴我這事以後，火車就開走了。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終）”

大家可以自行感受一下，我認為這裡實際上是在暗諷：人性裡有情慾就是原罪。

《三十而立》

“在我看來，春天裡一棵小草生長，它沒有什麼目的。風起時一匹公馬發情，它也沒有什麼目的。草長馬發情，絕非表演給什麼人看的，這就是存在本身。”

這種沒有目的的純粹可能就是王小波一直追尋的價值。

“我覺得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湧，差一點中了風。寫詩乃是我的大秘密，這種經歷與性愛相仿：靈感來臨時就如高潮，寫在紙上就如射精，只有和我有性關係的女人才能看，怎麼能叫我媽見到？我頓時覺得自己成了煺毛的雞連個遮屁眼的東西都沒有了。”

“我第一次和鈴子搭話，預先找過無數借口，可是都覺得不充分，不足以掩飾我要搞她的動機：那年頭男女青年要不是為了這樣的目的，可以一輩子不搭話。”

自行體會王小波的風格……

《似水流年》

“雖然歲月如流，什麼都會過去，但總有些東西發生了就不能抹殺。”

“這些事看起來就如一個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木，浮木，空玻璃瓶，一樣一樣從身上流過去。”

“我說過，在似水流年裡，有一些事也叫我日夜不安。就是這些事：賀先生死了，死時直挺挺。劉老先生死了，死前想吃一隻鴨。我在美國時，我爸爸也死了，死在了書桌上，當時他在寫一封信，要和我討論相對論。雖然死法各異，但每個人身上都有足以讓它們再活下去的能量。我真希望他們得到延長生命的機會，繼續活下去。我自己也再不想掏出腸子掛在別人脖子上。”

之前我提到過，《似水流年》裡王小波可能是想以自己的風格去記錄文革這段歷史的。

“如果決定這樣去寫似水流年，倒不患沒得寫。只怕寫不過來。這需要一支博大精深的史筆......我也必須全身心投入，在衰老死亡前不停地寫。這樣我就有機會再上天所賜的衰老之刑面前，挺起腰桿，證明我是個好樣的，但要做這個決定，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只可惜王小波在45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客觀來講，他的文學功底還沒有臻入化境，寫好文革這樣的時代大背景還不夠功力。

《我的陰陽兩界》

“這件事（小孫借王二去參加前男友婚禮）起初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是我，一個是小孫，還有一個就是馬大夫。我們每個人都有把這件事洩露給別人的嫌疑。馬大夫主動告訴我說：這件事我可沒對任何人說過，也不知道別人怎麼就知道了。假如馬大夫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小孫也不告訴別人（這事對她名聲有損），剩下只有我最可疑。但是我成天待在地下室，從來不和外人接觸。最後的結論就是我們誰也沒告訴別人，這件事就自己傳出去了。由此得到一個推論，我們醫院裡現在安裝了一臺可怕的儀器，可以竊聽全院每一個角落......但是這件事非常的不可能，因為他們安裝這臺儀器時，必定要找我。我是全院唯一一個電氣工程師。連我都不知道醫院裡有這臺儀器，那就必定是沒有。”

這一段可以看出王小波如何用邏輯來寫黑色幽默。

“我和小孫之間，好多話還沒說。我翻譯 Story of O，不是因為它能讓婦科大夫臉紅，而是因為它是好的。這世界上好的東西豈止是不多，簡直是沒有。所以不管它是什麼，我都情願為之犧牲性命。我不知道這話她是不是愛聽。但是我知道還有一句話她肯定愛聽，就是我覺得她也是好的。但我沒辦法告訴她。人家不問我，我就講不出話。所以我是小神經。”

“等到事情完了，她在我身邊躺下時說道：咱們倆同時達到了性高潮。這很重要。我問為什麼重要？她說這樣我也不必為你服務，你也不必為我服務，性生活諧調，好唄。”

這算是對小孫的刻畫吧。

後記

這本書其實早在幾周前我就看完了。記得看完的那一天是週日，我從圖書館出來想趁熱打鐵，爭取回寢後就寫完這篇感想。但是寫了幾句話就感覺有點力不從心，有很多之前看過的內容都不太記得清楚了。於是就擱下這回事，玩《模擬城市》去了。直到今天，4。11日，看到澎湃上有一則新聞說是今天是王小波先生的忌日，突然又有動力去寫完這篇文章。在某個特殊的時間點去做一件相關的事，也算是一種儀式感吧。

關於王小波，還有兩篇很著名的文章，《沉默的多數》和《一隻特立獨行的豬》。網上有人稱王小波是“那個時代的精神”。我認為王小波最突出的地方還是他寫作風格上的那種純粹和自由。在思想深度方面，不說沒有，但確實比不上其他一些偉大的作家。

此外，王小波和李銀河的愛情故事也是如今很多人津津樂道的事情。據說王小波給李銀河寫情書時，每次的開頭都是“你好哇，李銀河”。確實是很純粹的可愛。

最後，有人可能會認為王小波的文字裡寫性愛過於露骨，或者文章裡沒有什麼積極向上的主題等等。我且引用他自己在後記裡寫的話作為結尾：

“我以為自己的本分就是把小說寫得儘量好看，而不應在作品裡夾雜某些刻意說教。我的寫作態度是寫一些作品給讀小說的人看，而不是去教誨不良青年。我知道，有很多理智健全、能夠辨別善惡的人需要讀小說，本書就是為他們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