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靈魂的來自於百度百科的簡介：《菊豆》是第一部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的中國電影。改編自劉恆小說《伏羲伏羲》，由張藝謀導演，鞏俐、李保田主演。講述的是故事發生在20世紀20年代，中國某小鎮上的染坊主楊金山續絃娶了年輕姑娘菊豆為妻為傳宗接代但其性無能，後侄子楊天青與菊豆愛慕生子天白。楊金山死後，漸已成人的天白後怒殺與母“通姦”的生父楊天青。菊豆萬念俱灰，縱火燒掉楊家世代相傳的祖業“楊家染坊”。

一、出色的影像敘事手段

電影是直觀動作造型藝術，視與聽兩大部分是其傳播的重要手段。在影片創作中利用這種視聽優勢和動作造型特性來傳達敘事表現人物是它最大的特點。因其太過直觀，時間長度又一般為90到120分之間，優點缺點全都一覽無餘。因此需要創作者想盡各種辦法，要麼打亂時間線營造大小懸念，要麼利用人物造型環境造型給出多重暗示，要麼把關鍵劇情藏進臺詞裡，要麼把戲劇衝突寄託在一件道具上，甚至一個眼神一個回眸都能把一平二白的情節變成一個謎，比如《花樣年華》。

《菊豆》是我目前看過的最會玩暗示的國產電影，最會利用影像參與敘事的國產電影。每一件道具，每一個色彩都與情節緊密相扣，每一個暗示又都指向主題，有一個觀眾的評論說：明明只有90分鐘，劇情又不復雜，時間線更不混亂，感覺資訊量比120分鐘的電影更加龐大，奧秘就在層出不窮的畫面中被張藝謀塞進一個又一個充滿象徵性的意象。

1、環境造型參與敘事

我們不是在做閱讀理解，看圖解意，要想有更高層次的自我追求，就需要觀眾有脫離觀眾身份的自覺，站在創作者的角度想：為什麼《紅高粱》不能在這拍？為什麼《菊豆》要在這拍？開拍前的選景工作甚至可能長達一年，他們找的是什麼？

《菊豆》找的是這種逼仄擁擠森嚴的建築氣質，力圖營造上世紀二十年代鄉村中保守的氛圍。

從正片的第一幀開始就預示著它的不平凡。大遠景，從“外面”回來天青牽著馬屈服的走在山下，佔畫面的比例極小，一片開闊。

下一個鏡頭立刻逼仄起來，天青牽著馬走向層層疊疊擠滿畫面的房簷，一句臺詞都不必說，建築物自身的形態氣質已經把小鎮的氛圍勾勒的一清二楚，環境造型開始影響人物。

中國美學講究留白，追求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心理快感，像這樣的構圖明顯不符合美學追求，比屋連甍、鱗次櫛比的建築群，滿到連一條供人通行的路都沒留，封建保守自成世界，中國文化對自我意識的絕對壓制顯露無疑，這是群居生活、宗族觀念基礎上的維持社會執行的人倫思想的顯化，它的堅固顯而易見。

在菊豆明知天青偷看她洗澡，故意展露身材的戲。

如此乾淨的構圖裡，主角面前出現障礙物這種低階錯誤，攝影出身的張藝謀肯定不會犯。本著“事出反常必有妖”的原則，退回兩個鏡頭看

這個沒有實際用途的木棒造型就是導演有意設定的符號，它代表著雄偉的男性的生殖器。菊豆向天青“求救”發射性暗示，在女性的性吸引力前，昂然樹立男性符號已經把“勾引”襯托的赤裸而又淋漓盡致。被楊金山性虐待的菊豆反抗的唯一念頭就是藉助另一個男人的幫助，她是個主動型人物，實際上在她和天青的關係中，菊豆始終居於引導（誘）者的位置，然而她反抗一個男人的勇氣來源於向另一個男人的陽物獻媚。

如果木棍的造型還不夠明顯的話，加上兩顆睪丸呢？曾經有人問，為什麼描寫農村的電影，要把故事侷限在小小的染坊，而不去刻畫田園地頭的農村生活。有人說菊豆重點想表現手工業者的生存狀態的其實是想多了，創作者無非只是想找一個能合理安置暗示性道具的場所，而拍攝地剛好染坊最合適而已。

在菊豆的引誘下，天青拋開了倫理綱常、道德準則而去遵從自己內心澎湃的性慾，兩個人悲慘的經歷也不異於對中國性壓抑史的含蓄又露骨的探討，遠比《喜宴》來的深刻。

為男性生殖符號提供驅動力的轉盤一直被一隻木棍卡住，象徵著受治於父權、道德約束的性慾，

當天青在菊豆的鼓勵下勇敢苟合時，那跟木棍被菊豆一腳踢開。

自由的性交帶來了中國電影史上的經典蒙太奇，暢快的女人、解放的性慾、溼漉漉鮮紅的染布，染布坊裡終日不斷像是打樁的“嘭嘭”聲，也在兩人苟合時達到高潮。這是關於性的交響樂。

影片最後，天青和菊豆在地窖裡發生了一次毫無顧忌的性交，因為稀薄的空氣導致昏迷，釀成慘劇。這個造型獨特的地窖實際上是在北影廠搭建的“人造陰道”，影射的是中國文化自古有之，對於性慾，尤其是女性性慾的一團瘴氣。兩人的感情始於洞（牆上的洞），終於洞，算是有始有終。

2、影調色彩參與敘事

張藝謀是形式主義大師，評價他的作品總是免不了要談談他對於色彩的運用。

影片中第一次出現強烈的色彩符號是在天青傾倒染料時，看著老楊艱難爬上樓梯（樓梯代表階級），年邁的老楊在攀登樓梯時力不從心，就像狼群裡的頭狼暴露了虛弱，年輕的挑戰者看到後，心裡升起一絲絲挑戰的意味。

天青狠狠的將染料攪勻，血腥的、不祥的紅色逐漸蔓延，暴力反抗即將來臨。夜裡，天青果然拿了刀子想要去搭救被老楊折磨的菊豆，然而代表等級的樓梯令他望而卻步，他始終不敢踏上一步。

色彩同樣是塑造人物的高階手段。性慾勃發的菊豆在誘惑天青時一身鵝黃色嫩衣，配上曖昧的暖色調，生機勃勃的樣子。

老楊死後，為了避嫌，兩人不得同眠，整個色調轉為壓抑灰黑，連人物的服裝造型都配合著他們的心境做出改變。

最後一次吃飯，兩人想起第一次的情景春情勃發，迴光返照般周圍的色彩配合著變成鮮亮的紅黃，兩人不顧一切發生最後一次性交。

色彩的妙用俯仰即是，篇幅所限，不一一拆解。

3、景別構圖參與敘事

類似於《大紅燈籠高高掛》中對於院子的妙用，《菊豆》為了表現一層一層的封建禮教對天青和菊豆的壓抑，天青回到老楊家的第一個鏡頭是個四面圍攏的俯拍，人物在建築的壓迫下比例極小，對應了禮教大於天的封建社會里，個人的地位。

而被買來傳宗接代的菊豆，第一個鏡頭是在夾縫裡。倆人都是夾縫裡的人。

森嚴的輩分禮教不僅僅體現在建築物的逼仄和老輩們一句又一句“這是祖宗的規矩”，還有連線樓上樓下的梯子。

之前的文章提過，被重複利用的動作、道具、景別、角度一定是重點，這梯子天青前後4次想要登上，第二次夜裡甚至拿殺豬刀砍了梯子一刀。

可就是登不上去，天青膽小的性格，不敢反抗的怯懦，一個梯子就講的明明白白。直到第四次菊豆生了孩子，天青毫無顧忌的直接登上二樓，。這道具你能說張藝謀找的不精準嗎？一級一級的臺階不是刀山火海甚於刀山火海，無言的秩序讓天青望而卻步，亂倫得子後，繁衍後代給他的喜悅壓倒恐懼，秩序早就被兩人衝破，這一級級的臺階也就不足掛齒了。

49回的擋棺戲的凝練程度堪比《霸王別姬》中段小樓用煙槍強姦程蝶衣的嘴巴，令他唱出“我本是女嬌娥”。不用長篇累牘，將象徵發揮到極致。亂倫的嬸嬸和侄子，在叔叔的棺木前一遍又一遍的表演

“賢”和“孝”，兩人哭天搶地、看似悲痛欲絕實際上荒誕不已。兩人的親子天白端坐棺木，鏡頭給了個仰角

暗示這個小孩已經被宗法禮教異化，“他”已經非人，成為男尊女卑綱常倫理最堅定的守護者。棺木一遍一遍的從菊豆和天白身上碾壓，

你如果感受不到強姦的情緒，就肯定無法體會為何在無人的僻靜處，兩人還要如此有尊卑秩序的吃飯。

現在再看一些所謂的描繪傳統的電影，難道沒有“你在過家家”的體會？

二、《菊豆》的現實意義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網路上有個熱點事件很應景：黴黴和抖森約會被曝光，中國網民除了粉絲幾乎全部指責黴黴為“公交”“淫亂”，似乎女人一生絕不應該有超過一個男友、老公或者說性伴侶，如果有就是天大的罪過，我們還想用中國的道德觀念去約束外國人。聯想到更久之前的王菲謝霆鋒的複合事件，網友們對王菲進行了不遺餘力的謾罵，攻擊點主要集中在她“不守婦道”“一把年紀還不消停”“結婚兩次還離婚”，很難想象這是21世紀接受了現代教育的人說出的話，似乎女性永遠不該有追求幸福和性福的權利。值得慶幸的是，如今人們只能在道德層面予以謾罵，沒有人能去把王菲和黴黴浸豬籠，算是一個社會進步。

這樣看《菊豆》不單單只是一則寓言故事，它所揭露的更深層次的東西，依舊影響我們的思維方式。

在辛亥革命制度上推翻封建專制，新文化運動從思想上革除積弊的上世紀二十年代，在閉塞的鄉村，人們依舊按照固有的鄉約民規、社會風俗來對待世界，由於中國文化的超強穩定性，《菊豆》故事發生的村莊幾乎算作一個古代社會的標本，“三從四德”“綱常倫理”“存天理滅人慾”已經融入進民族文化骨子裡，體現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菊豆》中三番五次（劃重點：電影中重複的永遠是重要的）出現的封閉建築的電影構圖意在暗示這種森嚴基本價值體系單靠個人力量不可撼動，菊豆的悲劇無可避免，我們自認為黑暗的舊社會已經過去，實際上這種壓抑的性觀念依舊存在。

每個人都有性慾，但直到現在我們也沒辦法真正直視性慾這個詞彙，在網路上，人們對王菲和黴黴進行謾罵，在法律層面上，世界上除了中國和少數穆斯林國家，沒有哪個國家設立聚眾淫亂罪。

在1997年修改刑法前，存在類推原則，同時還有一個“口袋罪”——流氓罪，那時，只要官方看不順眼的行為，尤其是在男女方面表現大膽、開放的行為，都可以隨時以類推的方式，被安上“流氓罪”的帽子予以判刑。1983年“嚴打”期間，很多地方為了完成判刑、槍斃任務，甚至將一些男女談戀愛時在公開場合的摟抱和接吻也扣上此罪。

聚眾淫亂罪是1997年《刑法》大幅度修改後新增加的罪名，當時立法的目的，是考慮到維護公序良俗的需要，對那些嚴重違背基本道德的有傷風化性行為予以規制，以捍衛正常的社會道德秩序。其後，因存在無受害人，干涉公民人身自由權，身體支配權，屢受爭議。

中國的公序良俗認為，性除了生育和繁衍的功能，是不應該存在多餘的快樂，有性慾卻無法自由性交的菊豆尋找避孕土法導致下身潰爛，直到失去生育能力後才終於能夠盡情性交。

性一向被認為是邪惡之事，號稱當今中國第一教——“戒色教”宣揚禁慾的小廣告早已佔領各個公共廁所小隔間。從文化層面找原因，恐怕還是與存天理滅人慾，宣揚剋制私慾，模糊個性的儒家思想脫不開關係。這種文化基因仍然存在我們的身體裡。

宋代“存天理，滅人慾”會成為社會主流影響至今，有著背後的邏輯。中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交通不發達，通訊受限，中央根本無力全面控制疆土，只能透過龐大的文官系統一層層的向下傳達旨意。出於對穩定的追求，古代的統治者對百姓的教化有兒童化的傾向，他們試圖抹殺掉個人私慾，用文官集團共同的精神信仰——儒家思想來指導社會生活，用道德代替法制，綱常倫理成了評價人們行為的統一標準。打破階層壁壘的唯一途徑——科舉制考的也是儒家經典。這樣有了共同信仰而無變化多端的私慾，整個國家終於上下一心，鐵板一塊。昏君無道，臣子可借道德來規勸甚至討伐，臣子作亂天子鎮壓師出有名，年年歲歲的祭天祈雨等等種類繁多，程式嚴格的禮節，無非是向天下人表達皇家維護這套行為標準的誠意。有了表率，百姓的生產生活也就有了榜樣和主心骨，文化的凝聚力得以實現。儘管王朝顛覆更迭，少數民族數次入主中原，最後也只能被這股超強的文化凝聚力同化。

為了維護統治，中國人發展出一整套道德，這裡的道德基本指社會道德，由群眾壓力或“人言可畏”所維持。小農經濟、自給自足帶來的是超低的社會流動性和超穩定的家族宗法制，導致熟人社會圈子文化的產生，而“天理”，就是人倫、社群和集體關係的理想化。由於男女生理上存在差異，在純靠體力的年代女性不佔優勢。日久經年，“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分工自然產生越發鞏固，在此基礎上，以姓氏和血緣為基礎的道德準則，不可避免的強化男權戕害女性，並因為文化超穩定延續至今。

理一下脈絡，你會發現中華民族是多麼渴望安穩的民族。中國社會“男女、長幼、尊卑”的良知體系無不為了穩定服務。渴望生活在熟悉的土地上“安土重遷”，渴望自己的血脈世代傳承不受旁系干擾“宗法制”，渴望社交圈子的和諧統一，如果出現異端，要麼血腥鎮壓，要麼用妥協的方式將對方納入體系。我們從小被教育要犧牲小我，維護集體。為自己著想會被認為“自私”，“不合群”，徹底否定“自我”合法性。連自我都不成立，私慾更不可得，任何篡權者總要找個大義凌然的名頭掩蓋自己的真實目的，比如清君側；任何自私者總要找個名頭來強迫他人滿足自己的願望，比如“我這是為你好”，哪怕只是表面功夫，也不能落人口實。連真情實感都迫於他人的評價不得不找個藉口掩護，更何況難以啟齒的性慾。

出於穩定的崇拜，任何敢挑戰秩序，表露自我的人必定會被給予致命一擊，作風大膽的王菲被群起攻之，重要原因是攻擊者感受到了隨著社會進步，舊有觀念正在被動搖，可法治社會也就只能靠謾罵來發洩不滿，骨子裡還是封建文化的因子在作祟。

處於附屬地位的女性成為一種交易的商品，成為家族、姓氏、血緣得以傳承的祭品，甚至地位不如一匹牲畜，菊豆被買來生育。

性交時要被帶上馬鞍。婚嫁的唯一標準是對方是否有使自己“安身立命”的物質條件，不考慮“私慾”跟如今的“老實人”的擇偶標準異曲同工，社會對大齡剩女們的逼婚攻勢，擔心的還是“單身不安穩”，女性要依附男性才能安身立命，歸根到底還是求穩作祟。

《菊豆》中處處性暗示，昂然挺立的男性生殖器，深邃的女性陰道，勃發的性慾全部籠罩在求穩的陰霾裡。菊豆對天青的愛除了感激，更可能是來自性需求。菊豆對性的追求不加掩飾而且主動，這與其說是是女性意識的覺醒，倒不如說是個人意識的覺醒。

這種覺醒天然帶有反叛精神，對於中國文化深處“求穩”的特性構成挑戰，於是被封建思想“強姦”（天青叫親兒子弟弟，49回擋棺），迅速撲殺。王菲和黴黴遭遇的謾罵，與菊豆遭遇的壓迫一脈相承，我們自詡文明人，做的卻是封建的事兒。《菊豆》的現實意義就在此處：為什麼未婚女人不可以交男朋友，為什麼離婚女人不可以交男朋友？我們為什麼會認為女性不該追求幸福？誰讓我們做出的道德判斷？《菊豆》講性，講的更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特質，直到今天仍未摒棄的偏見。

三、感慨

2016年我看的第一部電影是楊猛導演的《一切都好》，這真是個令人失望的開年電影，連基本陳設道具都沒有做好。一邊講攝影師陳赫混得差，一邊展示他整整一個架子的鏡頭和機器，我甚至懷疑《鋼的琴》到底是誰拍的。之後的《火鍋英雄》似乎在商業型別片領域玩出些許花樣，卻給我留下那尊招財菩薩的遺憾：佛教因果輪迴易拔高主題，《無間道》憑藉開頭結尾兩句無間地獄的偈語給電影提了一個層級的逼格，《火鍋英雄》選擇完美避開，連火鍋都只是陳設道具，想要強行關聯友情，終於淪為閱讀理解般尷尬。之後的《百鳥朝鳳》，用粗糲的影像和敘事手法探討傳統文化繼承，既不深刻又不具有電影美感，和《火鍋英雄》一樣，影片中最重要的嗩吶更是扔的一乾二淨，沒有被安排戲劇功用。有些人強行把鍋甩給第四代導演的集體美學取向，只能說你不懂第四代更不懂吳天明，可怕的是這部電影似乎永遠都無法甩開“下跪”的標籤。再之後《夜孔雀》，很容易看到導演企圖表現蠶文化的野心，很容易感受到導演對成都的愛，可是從演員表演到情節設計全部差到不忍直視，尷尬的劇情完全消解電影本身的厚重。

中國曾經有太多商業藝術兩手抓兩手硬的電影，令人疑惑是現在導演們無論做商業或者做“文藝”，忽然集體失憶似的，把前輩的寶貴經驗忘得一乾二淨，忘記影像本身的力量。從電影的角度忍不住批評一下，立刻被貼上不尊重傳統文化，看不懂電影的標籤。我一直有辯解的慾望，無奈沒時間找片例。如今翻出《菊豆》對比，你看同樣講述傳統，《百鳥朝鳳》和《夜孔雀》都淺淺的浮在表面，差距不是一點半點，差遠了。

不是所有非商業取向的電影都代表深度，不是所有非商業取向的電影都必須要有乏味的敘事，好的片子永遠不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