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傳說中，有個人叫做拉奧孔。

他是特洛伊人，是一位祭司。

特洛伊戰爭，希臘人圍城十年，雙方英雄互殺殆盡，城池終於沒動。

女神雅典娜是針對特洛伊的，於是指示了希臘的軍師奧德修斯，用了木馬計：眾所周知，希臘人假裝走了，留下了一箇中藏伏兵的木馬。

特洛伊人覺得這是個戰利品。老邁昏聵的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就讓人把希臘人從未攻克的斯開亞門開啟，將木馬推進城去。

之後就是眾所周知的木馬屠城，特洛伊被希臘人肆意征服。

但這場災難，本來是有可能避免的：

木馬進城之前，拉奧孔試圖喝止。

他說木馬會帶來不幸，應當將木馬燒掉。

然而普里阿摩斯們沒有聽他的。

比不被信任更悲慘的是，說出真相的拉奧孔，觸怒了女神雅典娜。

於是派出大蛇，絞殺了他。

根據一些說法，直到拉奧孔死去，普里阿摩斯們都認定這是他說錯話的報應，於是更加急匆匆地，將木馬這個災難，推進了特洛伊城。

拉奧孔經歷的命運是如此悲壯：他知道真相，但不被人相信。

他大膽說破命運，卻面臨死亡，他到死，都被人誤解著。

這座描述拉奧孔的雕塑，大概是人類史上最有名的雕塑之一。

一般認為，這是痛苦的極致。

身體的痛苦。精神的痛苦。

他被厄運絞殺。他大聲撥出真相但沒人信賴於他。他眼睜睜看著厄運撲向城裡，卻無法阻擋。

他深感命運的不公，深感神意的殘忍，但無能為力。

那麼多重的悲愴，就這樣結合在一起。

雅典娜代表了不公的命運。

普里阿摩斯代表著昏聵的貴人。

在他們合力絞殺之下，拉奧孔逝去了。他的犧牲也沒挽回特洛伊的厄運，沒得到特洛伊貴人的理解。

這就是終極的悲劇。

我不記得是薩孟武先生還是哪位學者，說過中國傳統上，其實沒有真正的悲劇。

大多數悲劇故事，人們會續一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結果。

比如，伍子胥知道越國必滅吳國，卻還是被吳王賜死；於是自盡前憤然要家人把自己眼睛放到城門上，看越國滅吳。

終於吳滅，吳王夫差要求掩面而死，因為沒臉見伍子胥——這結局，大概能讓讀者感受到一種痛切的痛快：

“夫差啊夫差，你終於知道了！”

比如，岳飛被莫須有，被查問時亮出背後精忠報國字樣，手書天日昭昭。但還是死了。

後來人寫評書故事，大多寫岳飛的兒子嶽雷們為他伸冤，還寫牛皋氣死了金兀朮，大團圓——這當然是假的，但老百姓喜歡這樣的結局。

這種傳統格式，試圖讓人相信，命運沒那麼不公。

縱然一時不幸，一定還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一時受屈，之後會得好報。

以前有部老電影，《水滸傳之英雄本色》。裡頭梁家輝演的林沖與陸謙草料場決戰時，陸謙說：“天是無眼的。”

林沖，當時已經失去了身份、地位、前程與妻子，依然熱血地對陸謙怒吼：“天是有眼的！”

大概，許多人都抱著這樸素的希望：蒼天有眼，佑善懲惡。

可是古希臘悲劇的特色之一是，許多時候，並非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悲劇主角遭遇厄運，並沒什麼補償。代表命運的神意本身就不公平，許多時候還很亂來。

就是天地不仁。就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

《無間道》裡說，“不該是這樣的。”

但真正的悲劇，就是這樣的。

雅典娜對拉奧孔的惡意，就代表著不公的命運。沒道理可講。

命運就是這麼殘忍。普里阿摩斯們就是這麼昏聵。

我覺得：

希望善惡有報，是一種善意的念想。

接受天地不仁，是一種現實的思量。

我覺得，可以這麼想：

凡事皆有因果，但大多數時候，命運的確是無眼的。

歷史上，已經有不知道多少拉奧孔，就此犧牲了，沒得到命運的關照。

但他們做的事，是對的。

記住曾經逝去的、勇敢悲壯的拉奧孔們，就是記住：

我們做一件事，不是因為能感動上天、得到好處，而是因為，這是件好事，是對的。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如果有一天，雅典娜來到我面前，對我說：

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好好反思，並鄭重告誡你：如果你繼續做這件事，命運也許不會有好結果，你還是要做嗎？

我希望自己能有勇氣說：

能。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