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年份會被歷史銘記,20多年過去了,電影史上黃金的1994年仍然被人津津樂道,如井噴般的這些經典之作非但沒有褪色,反而經過歲月的沉澱顯得更具分量。那一年,電影特效還沒像現在這樣大行其道,導演們更側重講故事的手藝,從而誕生了這樣一批雅俗共賞,被全世界觀眾所喜愛的經典佳片。那一年有美帝的《阿甘正傳》、《肖申克的救贖》、《低俗小說》、《獅子王》、《燃情歲月》、《生死時速》、《夜訪吸血鬼》、《瘋狂店員》、《真實的謊言》、《天生殺人狂》、《艾德伍德》、《變相怪傑》+《阿呆與阿瓜》+《神探飛機頭》(金凱瑞三部曲);歐洲的《這個殺手不太冷》、《四個婚禮一個葬禮》、《烈日灼人》;香港的《東邪西毒》、《重慶森林》、《精武英雄》、《金枝玉葉》、《九品芝麻官》+《破壞之王》+《國產凌凌漆》以及大陸的《陽光燦爛的日子》、《活著》,都可以說是傳世之作。

其中王家衛拍攝的《東邪西毒》,個人認為這部電影是王家衛的顛峰作品。儘管這部電影在當年的十四屆香港金像獎和五十一屆威尼斯電影節上只獲得一些技術性獎項,金馬獎上還算有些收穫,並被評為當年的十大華語電影,而後來《重慶森林》、《春光乍洩》、《花樣年華》才給他帶來大師的聲譽。但是我個人比較喜歡這部電影,如果真的如杜琪峰所說:“其實王家衛只拍了一部電影”的話,那應該是《東邪西毒》。這部電影中有王家衛最經典的傷感的臺詞,有著一貫的頹廢美,有著王家衛對現代人的內心所做的最全面的洞悉,之後的影片中都或多或少的承襲這一主題,但是這部中探討的最為深刻。

故事發生在沙漠,而沙漠的意象代表城市,現代文明使得城市呈現出一片荒蕪和缺乏生機。故事探討了現代都市中各色人等的精神困頓,撫慰都市人的情感傷疤。影片中的每個人都代表了不同的意象。

洪七

——他來自鄉下,沒有穿鞋的外表,“不會留下駱駝不管”,“認為對就去做”,這些表明了他是個淳樸率真的人,代表了純真的自我。洪七為了一個雞蛋去殺太尉府的刀客,當歐陽峰問及緣由時,他說,“我的刀沒以前快了”,“和你在一起我發現沒有了自己”。雖然為一個雞蛋殺人不值得,但是“我覺得痛快”。這裡洪七和歐陽峰分別意指傳統文明和現代文明。一個淳樸善良但是瀕於餓死,另一個冷漠無情但是小有富足。歐陽峰在勸他做一個殺手時說,“考慮一下,不過要快嗷,因為肚子很快又餓了”。這就是現代文明以物質對傳統文明所作的脅迫。傳統肯定情意(洪七的義舉),現代則強調追逐利益(歐陽峰不會為一個雞蛋而殺人)。當洪七發現沒有自己時,代表現代文明對傳統文明的閹割。而洪七發現沒有了自己於是為一個雞蛋而殺人則代表了傳統文明對現代文明的反抗。但是下場是斷指,這裡喻指洪七的勝利只是美好願望,或者是王家衛的主取向。王家衛以此來引導我們對現實困境的思索。洪七問山的那邊是什麼,歐陽峰告訴他是另一片沙漠,但他“一定要親自去看看”,以及後來他帶著老婆去闖蕩江湖,代表了他勇於開拓,之後終於成就霸業,足見王家衛對他的肯定,也可以說對他所代表的意象的肯定。張學友將這個小人物演得非常到位。

慕容焉(燕)

——她是一個愛與恨的聯合體,她對東邪痴心一片,但是東邪僅僅因為“想知道被人愛的滋味是什麼樣的”,所以傷害了她。為此她對東邪因愛生恨,同時又難以割捨對他的痴心。她一方面要殺死東邪最愛的女人,又不甘心自己不是,所以另一方面又認定自己為東邪最愛的女人。一方面她要殺死東邪,另一方面又要殺死自己去保護東邪。她懇求歐陽峰(誤認為東邪)一定要騙她,即使他不愛她,又潛入歐陽峰的房間把他當作東邪來撫摩。當她被棄時(東邪失約),她發出了原始的獸性的撕心裂肺的痛苦的吼叫。此時的背景樂是怪異恐怖的梵語,意為詛咒和仇恨。表現了現代人在愛與不愛之間的傷痛,她的雙重性別身份意指人格分裂,同時意指自我愛憐(哥哥要為妹妹殺掉東邪)和自我仇恨(妹妹要殺哥哥)的並存。最終她對著影子練劍而成名。這其實一種顧影自憐的變相,暗示著現代人只能與自己戀愛的可悲結局。她渴望著但孤獨著。林青霞成功的讓我們體會到愛與恨糾纏的苦楚。

陌生女人

——由楊采妮飾演的這個陌生女人一直在歐陽峰的客店門前等人給弟弟報仇她代表了執著。“她的執著在別人看來是浪費時間,但對她來說卻很重要。”西毒一直想要她的身體,意思是佔有和同化。“你說你不會為別人犧牲自己,我看你這次會不會說的出做的到。”這裡又一次體現了粗暴野蠻的現代文明的優勢地位。她一直固執下去,最終等到了洪七為她報仇。這可以說是王家衛對傳統道德的肯定吧。

盲武士

——因為妻子愛上了好友東邪,而憤然離家出走。最終有放不下愛,又想回去看她。這個人物較為悲情,自己的妻子愛上好友,三十歲失明,最終戰死。 “以前聽說如果刀快的話,血流出的聲音就像風聲一樣好聽,想不到第一次聽竟然是自己流的血”。實在是可憐。在出戰前他強吻了那個陌生女人,實際上對妻子的最後的告別。“我走之後,那個女人的眼淚在我臉上慢慢幹去,不知道那個女人會不會為我流淚”。最後他讓歐陽峰告訴東邪,他的妻子在等他。不禁讓人為他扼腕!一邊是愛情,一邊是友情,他難以解開這個心結,也放不下,最終他以戰死逃避感情糾葛。梁朝偉內斂的性格將這個人物的悲情表演的較為到位。

盲武士妻子

——她因為愛上東邪,致使丈夫離家出走,得知丈夫死後,又失聲痛哭。她既沒有得到只為了知道“被人愛的滋味是什麼樣的”東邪,也失去了丈夫。她也是感情受傷者。有一場她在馬背上撫愛駿馬的戲。這裡高大雄偉的馬充當了異性的符號。她對馬的愛撫實際上是藉此寬慰久久等待的心,至於她等的是誰,恐怕只有王家衛知道了。劉嘉琳自然的孤獨等待。

東邪

——她暗戀西毒大嫂一直沒有說出來,為了每年見她一次而去見西毒。為了知道被人愛的滋味而傷害了很多人,而他自己也是一個受傷者,因為得不到自己所愛的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從一開始我就輸了”,對於這種傷痛,他選擇了忘記,“人家說一個人有煩惱是因為記性太好”,他喝了那半壇醉生夢死,唯一記得的只有喜歡桃花(去看西毒大嫂的時節),以此祭奠自己的情感。梁家輝不露痕跡的表演依然讓人感覺到這個人物的傷痛。

西毒大嫂

——這是一個孤寂悽婉的形象,紅衣濃唇,那空洞的眼神,顯得冷豔而又孤獨可憐,滿腹怨恨。因為一時衝動她嫁給了西毒的哥哥,偏又倔強固執的拒絕和西毒一起出走。為此,她飽嘗苦果,因為她深愛西毒,對愛情看得過於美好,看得過重。“有些事說出來就是一生一世。”“我覺得那句話很重要。”這是現代人的禁忌,情義極不確定又如何死守?終於西毒沒有說出來。“現在想想,其實說不說也並不重要,有些事是會變的。”當她後悔的時候已經遲了。“當我照鏡子的時候,我才發現我輸了。在我最好的時光最愛的人卻不在身邊。”從那段蠟燭被摔碎之後,就是她感情傷痛的開始。她對西毒的愛使她孤獨一生,憔悴不已。她從東邪處探聽西毒的訊息,一方面不讓東邪告訴西毒自己的住處,另一方面又期盼東洩說出來。在愛面前,這個痴情的女子又一次的矛盾,因為她的身份,她已經沒有機會在愛了,最終病逝。她痴痴的看著兒子的那場戲絕妙的表現了她的孤獨。“看著他一天天的長大,我知道他總有一天回離開我。”說明她對孤獨的恐懼,但是她本來就是孤獨的。她痴痴的看著兒子的背影實際上是對西毒的愛的變相。在對這個孩子的描述中“明明想要卻又不說,非要拿到他跟前,他才會要”,我們知道這個孩子在這裡已經代表西毒(西毒對愛情不言而欲)。而這個兒子很可能是西毒的。張曼玉恰到好處的表現了這個冷豔孤獨而又楚楚可憐的女子。

西毒

——“這四十多年來,總有些事你不想再提,有些人你不想再見,因為他們對不起你。”其實這裡所說的是他自己的事。因為自幼喪父,與哥哥相依為命,“從小就懂得保護自己”,這是一個在感情旋渦中極易受傷的形象。他的現代文明的能指身份我不在多說。因為他對情義沒有信心(因為多次受傷),所以沒有對大嫂說那句話。致使大嫂一氣之下嫁給了哥哥,使兩個人痛苦一輩子。他也為此而自閉“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絕別人。”著也是感情的一種自衛儘管他 出世來到冷清的沙漠,但是他 心中難以忘卻,對著陌生女人的背影,不由得想到大嫂,對於慕容焉的撫摩,他將之視為大嫂,在夢中也不斷的夢到大嫂。和大嫂一樣,“越是越是想知道自己是否忘記,反而會記得越清楚”這段傷痛反覆折磨他,所以他變的冷漠,變的狠毒。“任何人都可以變的狠毒,只要他嚐到什麼是嫉妒”。他對哥哥嫉妒,對洪七幸福的帶著老婆闖蕩江湖嫉妒。“我曾經也有這樣的機會。這種嫉妒轉為對世人的冷漠和報復。這裡體現了都市人的冷漠的形象,似乎在接讀這種冷漠提供一種模式。他不會為一個雞蛋而得罪太尉府的刀客,又想要輕薄陌生女人,因為洪七不聽他的話,他不會為他請大夫(這裡代表了他對正統價值的憤恨,因為他沒有得到正統價值所肯定的真愛)。冷漠背後是一顆已經受傷害怕再次受傷的心,都市社會中他不能相信天長地久(傳統道德)。“每個人都要經歷這樣的階段,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我已經不想知道了。”可見他已心灰意冷。但同時他又說,“回過頭看,發現這邊會更好,但是我已經不能回頭了。”又表現他對出走沙漠的悔意。這裡“不想知道山那邊是什麼”,也代表他對已經已經擁有的珍惜,可惜沒有機會了。當洪七帶著妻子闖蕩江湖時,他的價值觀開始震動,“曾經我也有這樣的機會”,羨慕同時也是肯定。當後來嫂嫂病勢,他決定“當一個人不能再擁有,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他的價值觀開始變動。直至他撿器地上的雞蛋(喻指對洪七和陌生女人的肯定),放火燒了客棧,返回白駝山,成就了霸業從逃避現實到面對現實,從出世到入世,顯示了一種歸位,也是王家衛的一種暗示吧。張國容身上特有的頹廢氣質在這裡表現的非常完美。因此,他在王家衛的電影中一貫飾演這種頹廢的人物。

本片中每一個人的臺詞都十分經典,悲切之極,道盡了都市人的感傷的內心獨白。王家衛列舉了現代人的各種受傷的方式,表明現代人極易受傷的特點。現代文明到來後,人成為物質的奴隸,情義被淡忘,溝通的缺失,心靈的淪陷,感情變的極不確定,又極其複雜。而從一而終的古典情義被遺忘後,讓許多人受了傷,他們渴望情感又害怕受傷。在物質面前,感情基礎不牢靠了,終於出現了感情的沙漠。這也是港人的精神沙漠。

這不是一部簡單的武俠電影,沒有高低起伏的矛盾衝突分別敘述了幾個人的段落故事,形成了西毒的主角和配角的換位影片注重渲染一種頹廢末日的情緒。影片加入了意識流手法,最為突出是慕容焉潛入西毒房間,撫摩他的那段戲。西毒將她視為嫂嫂,而而她將西毒視為東邪。這種潛意識換位,絕妙的表現了兩人的孤獨和渴望。

影片中反覆用黃曆解說事宜,“驛馬動,火逼金行,大利西方”,“室空當值,大利北方”,“尤忌七數,是以命終”,“初十日,立秋,晴,涼風至,宜出行訪友,忌新船下水”,“夫妻工,太陽化極,婚姻有實無名”。這麼準確是否是一種宿命呢?

影片中較多的使用了冷色調,以古樸的藍,黃為基調。大部分服裝顏色為灰色,象徵著心靈的疲憊,對世事的倦怠,或者精神上的桎梏。即使慕容焉和大嫂身上的紅色也是冷豔與孤獨的化身。

本片使用放大膠片微粒的方法,使一望無垠的沙漠充滿荒涼感,場景轉換時使用美麗的空鏡頭。有時用平靜的水面倒影拍攝,代表著死寂,慕容焉練劍時,激起的萬丈浪花,其實是憤怒的外化,之後緩慢盪漾的水面,代表了一種倦怠的心境。使用慢鏡頭拍攝盲武士最後應戰時的場景,呈現出一種悲壯。荒涼的沙漠,破舊不堪的小店,粗布衫衣,呈現出頹敗與荒蕪。

在拍攝打鬥時,晃動的影象,鳥籠因為不斷轉動而使得呈現在人物臉上的光影不斷變化,以及水面迴盪,光點在盲武士妻子臉上不斷閃爍,水面盪漾時呈現的扭曲變形的天空,一再闡述了人世不可知的哲學命題。甚至西毒直接說出:“我這才發現,我到這裡這麼久,卻沒有看清這裡的天。”

影片中蒙太奇的運用十分到位,西毒得知大嫂死後,畫面轉為一陣飛鳥掠過,劃破寂靜的天空,代表了西毒的內心的震動。盲武士說“不知道哪個女人會不會為我流淚”,閃回妻子的畫面,表明他是在和妻子作別。他死後,也有一陣飛鳥掠過,給了觀眾的內心震動,跳接到他妻子的畫面,也說出了婦人為他擔驚受怕。盲武士最後說出東邪與妻子的關係,倒敘出東邪因為失約而受慕容的劍傷,也是蒙太奇的運用。

正如片頭所說:佛典有云,旌未動,風也未吹,是人的心在動。但是身處塵世之中,又豈能心如止水?

序曲:天地孤影任我行

終曲:世事蒼茫成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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