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裂無聲》其實偏偏是一場聲音異常豐富的盛宴。從自然界的天崩地裂,到人間煙火中的乒鈴乓啷,再到時不時響起的背景音樂中的緊鑼密鼓,喧囂而熱鬧。

而無聲的,除了啞巴張保民,其實更是面對人性陰暗面的巨大深淵,帶來一場悠遠的寂靜。這種鬧與靜之間的張力,讓影片顯得骨肉立體。

故事是從啞巴哥張保民被告知兒子丟了開始的。我一開始有點不解,為什麼這家人丟了孩子以後,沒有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也沒有發瘋一般的焦急,而是有點悶,隱隱地啜泣,沉沉地找尋線索。

然後你知道,這對夫妻,一個是沒有力氣悲傷,一個是沒有時間悲傷,還有一絲僥期是孩子終會迷途而返。底層生活之下還有底層,不止於窮困,還有病困,以及面臨困境時候的孤苦無助,毫無援手可依。

所以他們兩,一個甩頭就出門去找孩子,一個仰仗迷信悶頭在家燒紙。

故事從張保民找孩子而展開,這一路上因緣際遇到了律師徐文傑和煤老闆昌萬年。這場人人都有軟肋的角逐中,重要的是,他們都做出了什麼樣的選擇。

礦工張保民

礦工張保民是個粗人,反正也沒有辦法講話,不對眼的時候便只能一對肉拳來開路,掄起棍子便可以劍拔弩張。可在有的瞬間,又無比柔腸。比如在列印店,看老闆兒子和自己兒子一樣喜歡奧特曼,所以臨走的時候,他狠狠摸了一把那個男孩兒的頭。

他似乎是不知道什麼叫斟酌、猶豫或是徘徊。昌老闆手下跟他說,你兒子就在我們手上,你把那個女孩送過來,我們就還你兒子。可是好像在張保民眼裡這就不是一道選擇題,他隻身一人就去寫字樓裡幹架了,他要推開那扇可能關著兒子的門。他不考慮勢單力薄的無濟於事,也沒動過拿別人女兒去求全的念頭。

詩經裡說,受之以桃報之以李。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些諸子百家之言,礦工張保民大概從無機會閱讀過,卻身體力行地實踐著。他可以因礦工給了他一頓食物所釋放的善意,而仗義挺身去幫忙幹架;也會拼盡一身力氣,去解救別人家的孩子,哪怕是素味平生的。

他不是隻會打架,他是用打架這種語言來講情、義、愛。

律師徐文傑

最底層的群體習慣了揭竿而起的幹仗,而小資產階級習慣的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躲閃明槍暗箭,所以這個階層的人反倒是最容易懦弱的群體。

律師徐文傑就是這樣一個懦弱而充滿了心眼的“文化人”,看起來一身斯文乾淨利落,卻滿腹斟酌、猶豫和徘徊。

這個人做的事情,從某些細節看,很值得玩味。比如他去找張保民的媳婦,他完全可以直言,您丈夫發了簡訊說救了我女兒,我想找到他。可是徐律師偏偏不是這麼說的,他說:“我接了一個案子,有可能可以幫到你們找兒子,張保民要是回來了,讓他趕緊聯絡我。”

有意思吧,為什麼不能直言呢。化主動為被動,看起來是聰明人是棋高一著,卻也何嘗不飽含著無盡的悲哀。

徐律師從最開始製造偽證謀財,到最後選擇不講出害命真相,每個時點都有緘默,像是某種東西沒有泯滅,可這一瞬的沉默並無力左右他要做出的選擇。他供奉掉人性中最光輝的東西而不自知,早已墮入深淵卻每每以情非得已來諒解自己。

他說,我真的很需要這筆錢。人啊,在軟肋面前,才稱得上是考驗。

他了然所有真相,他眼見邪惡和良善,被惡人所傷害,受善人所恩待。影片的最後,他被問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腦海劃過真相,緘默三秒。這個男人最後說:“沒有”。畫面切入礦山轟然崩塌,長空陷入久遠的寂靜。

他有一座精準的天平秤,利害得失心知肚明。而對錯是非與善惡的份量,不過是那緘默的三秒。

老闆昌萬年

伴隨煤老闆昌萬年出現的有扎眼的絞肉機、滿桌的羊肉卷、獵殺獵物鋒利弓箭、桌上的金字塔擺件。有酒有肉有利器,他是站在食物鏈金字塔尖的男人。

從非法開礦戕害環境,到綁架殺人掠財,在為惡上,他是篤定而平靜的。金錢傍身,好像所有軟肋都是可以搞定的。

他喜歡一面大快朵頤享受著滿桌羊肉卷的盛宴,一面聽著絞肉機和交響樂融合的混音。他有一屋子的十字弓和獵物,他喜歡享受獵殺的快感。他也為學校捐宿舍,在記者的攝影下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剛殺完人,卻能淡定地對著鏡子貼劉海假髮。裡子和麵子,都體面而講究。

他精明,知道說話說一分,做事做三分,最後卻要十分所得。最後,他對徐律師說;“你說,怎麼辦呢?”只要這四兩,就能撥動千斤,徐律師那邊的天平秤就知道往哪裡倒了。

昌老闆是惡透了,可那些真正被他所戕害的人,哪怕遍村皆是,竟無力攻訐他。徐律師、李老闆之輩對他是唯諾惶恐;鄉民深受環境汙染的病困,卻只能私下議論說水是越來越差了;即便是沒有工錢要被遣散的礦工,也不過是跟昌老闆的手下幹了一場可有若無的架了事。

昌老闆是個講究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影片中的物象、意象與幻象

影片講的是暴裂,我們看到的卻盡是崩塌。從物象到意象的呈現,表現得深入人心。從物象上來講,小至孩子搭的石頭塔,大至看似堅不可摧的礦山,最後都轟然坍塌,成了一地碎石。從意象上講,孱弱如張保民的媳婦,抱羊羔失聲痛哭的畫面分外淒厲,燒完三夜紙,孩子依舊不見所蹤,將信將疑的信念終於崩塌;受張保民救女大恩的徐律師,他終於還是站在了惡人的陣營,他輕吐出“沒有”那兩個字,最後一絲僥期的人性崩塌。

影片中穿插了一段幻象。這段幻象中,張保民兒子拉著徐律師女兒的手,一起逃跑出來,然後一起站立在懸崖邊上翹首遠處。故事的實象中,徐律師的女兒安然無恙,而張保民的兒子卻死無葬身之地。其實,他們曾一樣無助地站在險象叢生的懸崖邊上,一面是無盡深淵,一面是溫暖人間。

尾聲

人們常說,無聲處起驚雷。對於《暴裂無聲》而言,不如說,有血有肉有驚雷,可喧囂過後見深淵,是深不可測的寂靜。就像影片的最後,不著一言,而是牆上的一幅畫,我們在沉默中心驚,原來竟是這樣。

深淵邊的寂靜——《暴裂無聲》影評

PS 最後,感謝毒Sir好片院線的點映場,讓想看這部影片很久的我,滿心歡喜。

深淵邊的寂靜——《暴裂無聲》影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