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快手之前，《在人間》是高爾基的文學名著，同名歌曲是快手上經常出現的BGM。

這首歌的演唱者叫王建房，英文原版叫《what are words》。快手上跟風盛行，不止短影片配樂高度重合，就連特定時間內的素材內容趣味都高度趨同。由於平臺資訊的網狀擴散，多數情況下你很難說清楚誰才是原創。

不過你不能說快手缺乏原創力。

三個月前我裝載了快手，那會兒快手很火，批判聲也是鋪天蓋地，據說內容多是農村三俗，還有人據此分析出了一個割裂的中國。媒體們喜歡搞個大新聞，無足為怪，他們也不是快手出現後才嗷嗷階級固化的。裝快手其實就是想搞明白，我們身邊的人究竟是在做什麼。

狗和海鮮

剛玩快手的感覺和知乎差不多，不知道看什麼，平臺也不知道你對什麼感興趣。摸索個把鐘頭就入門了。當時最喜歡看的型別，大概有兩種。一種是關於狗的，再一種是關於吃海鮮。

喜歡看狗是因為李添亂。李添亂是我成年後養的第一個狗，也是我第一次深度和另一物種接觸，我不太會照看動物，需要其它人和動物交流的場景來填補我對這個事情的想象。那些養狗的人都特別棒，狗當然更棒，有一個名字叫做艾迪的金毛，可以辨別出家裡誰是老大，然後按照家庭成員的社會地位，確立自己對不同成員的依從性。

女主人稱呼他為金毛迪，會讓他數數，用鼻子頂食物，再表演雜技一樣甩到嘴巴里。還會讓他擁抱艾妃——妃妃是艾迪的女朋友，幾個月前他們剛生了一窩小金毛，導致原本就不聰明的愛妃長期陷入一種孕傻的狀態裡。

家裡的男主人騎著電瓶車買來狗糧的時候，金毛迪會很懂事地去開大門，用嘴巴幫忙往家裡拽狗糧，完了還知道順便把大門關上。

另外一隻比較常關注的狗，是一隻哈士奇，名字叫哈利。聽女主人的口音，應該是鄭州人。哈利是一隻非常二的狗，一天到晚就會嚎嚎，一碰就嚎嚎，女主人就天天和哈利對話，配上一些比較逗的對話，把哈利塑造成了一個傲嬌任性、主觀意願強烈、似乎能夠和人進行無障礙交流的形象。

哈利在快手上擁有71W粉絲，女主人還帶著他做直播，擁有自己的一群鐵粉。不過這和金毛迪比起來還是弱一些，後者有108。3萬粉絲，女主人很懂得經營形象，會抽出一部分營收定期去看望寵物收容所裡的流浪狗。

除了寵物之外，早期還比較喜歡看人吃海鮮。可能是一種過屠門而大嚼的心情吧，自己不吃，看著別人吃也會很爽快。他們中的一些網紅吃的簡直很有藝術性，三下五除二就能把一隻波龍或者皮皮蝦撥開，然後非常有食慾地造起來。看久了，自己就也想跟著吃。於是在廣州呆了這麼久都不喜歡吃海鮮的我也開始頻繁光顧皮皮蝦了。不得不說，這玩意兒吃上幾次後感覺還真不錯。

吃海鮮網紅裡我關注比較多的，是一個叫做“金爺”的網紅。他的快手暱稱是金330，上面的一句話介紹寫著：17秒不夠了解一個人，再來17秒也不夠。大概那個時候他還沒有獲得直播許可權吧。

金爺是山東人，60歲左右的樣子，聽口音應該是魯南一帶。口音是金爺短影片的一大特色，每次開吃之前，他都會衝著攝像頭喊：烙鐵們，開7了啊！隨後風捲殘雲般地造起來，因為龍蝦太燙呲溜嘴，騰不出嘴巴說話的時候，就邊吃邊用手比劃一個六字，意思是讓他的老鐵們給他雙擊666。

金爺現在有5。9W粉絲，裡面自然也會有黑粉。快手的黑粉們比較少陰陽怪氣，交流性的方式是直來直去地招呼。鐵粉們會說老爺爺能吃是福。比較擔心的就會說你天天這麼吃，受得了嗎？海鮮性冷，少吃為益！黑粉和鐵粉們有時候會在評論區裡掐起來，另外也有熱心群眾替金爺翻譯說話的內容：7海兔啦！盆友們，來一個唉。吧唧吧唧，好7啊，朋友們，寄個爽雞啊！吧唧吧唧。

金爺的粉絲一直不算特別多，大概他也會困擾，偶爾會發一些比較重口的，比如生吃各種海鮮，或者把泡麵頂到腦袋上之類。不過吸粉情況看起來並不樂觀。

金爺早期發的影片裡，還有一個是山東的網紅和東北的網紅一起在海邊交流的場景。他們衝著鏡頭一起喊666。大約也是有一些同行交流會之類的吧。

我看到的快手網紅裡，東北口音當然是最多，坐第二把交椅的應該就是山東鐵子了，此外廣西貴州的也比較多。

老鐵，鐵子

“老鐵”，是個東北方言，意思近於河南話裡的“夥計”。男人對另外一個人（也許不太熟）表達一種親暱關係的時候，就會稱呼對方為“老鐵”。

由於快手平臺的傳播力，老鐵現在已經成為網路流行語，尤其在快手平臺內部更是成為固定稱謂。東北網紅稱呼觀眾為老鐵，河南江蘇的網紅也稱呼觀眾為老鐵，陝西甘肅的楞娃們也稱觀眾為老鐵，最滑稽的是廣東的靚仔們，也操著蹩腳的普通話稱呼觀眾為老鐵——在招呼之前，很可能人家剛剛動情地粵語彈唱了一首《廣東愛情故事》。

相對於老鐵，鐵子就是個更加專業的詞彙了。

第一次聽到“鐵子”這個稱呼，是在小波（師巴扎黑）的社會嗑裡（關於社會嗑，後面會詳述）。

這個詞彙的發音，近似於“鐵咂”，咂是輕聲。小波經常會在宣講社會嗑的中途，加一個“鐵咂”，特別有範兒。

示範一下鐵咂的用法（內容來自我在快手上的一個模仿創作），大概這樣子：

三里一城十里廟，小夥不能不著調，扛槍拍馬可勁兒造，不到偏癱不吃藥。鐵咂，年輕人就是要折騰，不折騰還是年輕人嗎？

前面是幾句社會嗑，說的比較含蓄書面，隱含某種經驗訓誡意味，稱呼對方一聲“鐵咂”，然後用白話告訴對方你想表達的觀點。

關於鐵子的含義，我隱隱有種整體性的把握，但是不敢確定它的精細表達。

我去請教了資深東北人四哥 @Spire K Y ，四哥告訴我說：鐵子是東北的方言，意思近於北京的發小兒，後來多用於混社會的小青年當中，另外一些女青年也會稱呼自己的“藍顏知己”為鐵子。

我如聞大道。

前面說過，鐵子這個詞彙，我主要是從小波（師巴扎黑）這裡聽到的。小波目前的活動領域，主要是社會嗑。什麼叫做社會嗑呢，就是一些反映社會青年們生活、理想、世界觀的語錄。這些話往往需要押韻，不一定是七字五字一句，重點是念出來一氣呵成，再配上表演者的行頭（窄腳褲豆豆鞋以及賓士寶馬做背景），以及充滿滄桑的聲音，就會形成他說的很有道理那麼一種感覺。彷彿是平行世界裡的另外一種遊戲規則，那兒有不同的道義和公正。

並且還一定存在過一個人人都講規矩的“逝去的舊世界”，以供今天的社會人懷念、訴說。

小波東北口音很重，我印象好像是山東人，再不就是大連的。小波的很多語錄現在已經流行開了，比如“我可以笑著給你一個臺階兒下，也可以毫不猶豫地給你兩個大嘴巴子”，不過我不太確定他是否是原創。畢竟，就像剛才說的，資訊在網際網路上的網狀擴散，其實很難讓你找到確切的原創出處。再一個，這些東西原本就是植根民間，蓮花落、二人轉之類的素材被二次加工後搬上來，就更難找到最初的作者了。

小波的社會嗑作品，經常以類似於“萬人吶喊社會波”這樣的句子作為標題。女人、兄弟、豪車，是高頻出現的元素。

每一個短影片裡，小波都會教你一句社會經驗，不一定有用，但是有一種很魔性的美感。

小波也並不是一開始就發社會嗑的，我看到他早期也創作過一些情節性比較強的作品。有剪輯，有簡單的鏡頭運動。內容多數還是社會人的道義情分之類。

其中一個作品的劇情是這樣的：少年波上頭有個傻哥哥，打小就被人欺負，小波感覺很丟人，非常嫌棄他的哥哥，但是他的哥哥仍舊在用自己的方式愛他。讀大學之後，有天小波被幾個小青年截住，索要保護費，小波嚴詞拒絕。幾個青年就毆打他。這時候傻哥哥突然衝了出來，誓死捍衛弟弟。小青年們被打跑了，傻哥哥欣慰地過去扶弟弟。小波很倔強地甩開，讓他趕緊回家，別摻和自己的事兒。一個小青年折頭跑了回來，一刀從背後插進傻哥哥的內臟。小波幡然悔悟，嚎啕大哭，哥哥死在小波的懷抱裡。

自然，這個故事用了很多比較笨拙的煽情手段，甚至在蠻橫地宣揚一種拒絕解釋的犧牲。似乎一部分人（比如具有智力劣勢地位的傻子），只有痴傻地守護某些情義，直到最後犧牲自己，才能昇華某種人生的意義。而另外一部分人則有權力在一定限度的寵愛裡揮霍自己的悲傷。至於傻哥哥為什麼必須要這麼做，而弟弟是否要深思自己在這種奉獻關係裡的霸道地位，這是拒絕解釋的。

一定程度上，這在人間也被視為合乎情理的。

一部分人死去，一部分人昇華了對生活的認識，在堅硬如許中收穫感動。人間的故事便這麼一次次上演了。

如果我們不去過分苛責此類作品較為笨拙的煽情手段，其實也不難發現智識階層也未必免俗。比如達斯汀·霍夫曼和湯姆·克魯斯主演的《雨人》，講的也是類似的一個故事，奧斯卡還頒給了他們4個大獎，甚至包括“最佳影片獎”。

作為一個普通使用者，即便不去關注背後的故事，單從快手網紅眾生的日常話語及修辭裡也不難覺察到團隊、乃至於資本的存在。

小波的暱稱裡，括弧裡標明瞭“師巴扎黑”。在快手上標明自己的師承是很常見的事情，頗有漢朝的經生們各承家學的感覺。網紅們基於師承各自抱團，安排共同體內的曝光資源，不同師門之間也會出現互懟現象，比如之前MC天佑“佑家軍”和“二驢的”之間的互懟，據說後來還發展到了線下。

如果你前段時間刷快手的話，一定會在很多網紅號出口那兒看到一個名叫“爽兒”的跳舞姑娘。這個爽兒，是“二驢的”團隊裡的一個代表網紅。不止爽兒自己的號上能看到她的短影片，許多其它號上也都上傳了她的不同舞蹈。

快手上的社會人們，顯然也出現了社會化的苗頭了。

社會，社會

“社會人”，是快手上非常火熱的一個題材，不亞於電視上播放的抗戰神劇。社會人題材呈現出的作品型別也非常多元，有小波這種帶有表演性質的社會嗑，社會人故事，也有單純的社會語錄。

一個天津的老鐵，他的作品更加純粹。每次更新都是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背景是擺著各種名酒的架子，桌子上放著幾瓶茅臺，還有些是我不認識的紅酒。老鐵往那一坐，對著鏡頭說：家裡嘛就是ze個條件，凱礦的，吃點稀湯，稀了光唧唧的，呃！

一邊說一邊擰開手裡的豆腐乳，拿勺子挖到盤兒裡，就著下酒。

有一個暱稱叫“大海哥（正能量段子手）”的使用者，自我介紹上說是河北人，天秤座，手底下開了兩個公司，一個叫做“河北麗江投資有限公司”，一個叫做“河北江旺商貿有限公司”。大海哥發的內容定位，有點像水滸傳，是介於社會人和社會之間的那個地帶。他的作品主要是有剪輯的小故事。有剪輯這一點非常重要，不是每個人都有許可權發這種創作好的作品，多數使用者都只能上傳一鏡到底的一點小玩意。有剪輯意味著影片的長度不必拘於一分鐘內，你可以整合進更多的東西，你還可以設計鏡頭。

海哥講述的故事型別，多數是表現創業困難，兄弟借錢，借錢不還，發達後報恩，尊老愛幼，擁軍愛國之類的。

一個故事是這樣的：一個青年小夥子，家裡人得了重病，他就來到海哥名下的抵押公司，要用房子抵押三十萬救人。職員評估，這房子死當也就值二十萬，不可能更多。這時候老闆進來了，要了青年的身份證，二話不說給了三十五萬。老闆隨後對職員解釋說：看那青年面熟，一看身份證是戰友的弟弟。隨後海哥還發表了一些類似於退伍不褪色的言論。

這並不是海哥第一次擁軍，也不是第一次散錢。作為一個民營企業的老版，海哥隨時可以為路見不平的一件事兒扔個幾萬幾十萬，甚至會憑一次偶然看到的現象決策公司員工的安排。

海哥的作品集合裡講了很多和創業有關的故事。有時候他賠本後一文不名，創業時缺乏啟動資金，但若干年後必定順利完成逆襲，然後就可以拿錢做他想做的事情。至於中間發生了什麼，海哥不說，觀眾似乎也不必知道。彷彿他只是想告訴觀眾錢應該怎麼花，學到了你就會做人了。

海哥在快手上有15。3W粉絲，非常顯然，他是個特徵鮮明的價值觀輸出者。他善於將弱勢群體比較期待的價值觀包裝成看起來不那麼精緻的故事，說出他們想說的話，用他們沒掙到手裡的錢，給身邊的嘲笑者一次小小的報復，或者在某個決定性的環境裡享受一下掌控全域性的快感。

海哥像是一個熟悉短影片語法的咪蒙，在快手上團聚著另外一匹自己的擁躉。不論如何，海哥或者咪蒙，似乎都在證明著觀眾們對故事的飢渴。

在所有表達社會題材作品的快手網紅裡，我感覺最有藝術深度、也最能象徵我們的這個時代的，是演員何鐵紅。

提到何鐵紅這個名字，很多人可能會感覺陌生。但要說孫紅雷主演的電視劇《征服》裡的周國權，怕是不少人就能認出來了。

電視劇《征服》裡，國權是個介於江湖和正常社會之間的人物，黑白道都認識點兒人，也經常充當一個溝通類的角色。能咋呼下老百姓，也不敢鬧太大動靜。

吳天欠了劉華強二十萬，找國權擺平，劉華強給了國權一個面子，幫吳天省了十三萬。後來劉華強回鄉後大規模報復，國權被牽涉進去。大概就是這麼個事兒。

眼下社會人題材在快手上比較火。周國權的扮演人何鐵紅也出現在快手上，專心扮演周國權這個人物，每天定時直播，給聽眾講基於《征服》IP的社會故事。

只要直播一開始，何鐵紅就不再是何鐵紅，而是那個預置人設的形象周國權，粉絲們這麼叫他，他也自稱“權兒哥”。

何鐵紅2個月前註冊的快手，短影片不是他吸引粉絲的關鍵，上面主要放一些近期活動、講《征服》的預告。他的核心內容都在直播上，就是講述征服的IP，同時和觀眾互動。這種有點像是評書的型別，同時又非常強地調動了觀眾的參與感，令觀眾有一種接觸到《征服》裡的社會人的感覺。而征服本身又創造了一個現實性、藝術性都很優秀的IP，實在比其它社會題材的短影片不知道強哪裡去了。因為這裡不止有獵奇的炫富、著裝、生活場景，這裡還有完整的人格，故事、背景、以及廣闊的想象空間。

網紅經濟這個事情，無論偶像還是粉絲心裡都明白自己在幹什麼，不過是和一個預設的人格打交道。偏偏直播的迷惑性，似乎消弭了真實和幻想的距離。周國權的存在則完全不同，它的存在本身，已經是對這個荒誕現實的最好表達。

以上只是我個人對快手這個平臺的一點觀感，也許代表不了什麼，這篇文章也不打算下什麼結論。只是想單純地分享一下在上面看到的一些東西。以後可能還會寫，可能會吧。

公眾號：凱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