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陳道明演技大賞:慶帝對梅執禮的“君臣恩遇”

文/蕎麥花開

慶帝在宮中一般幹兩件事情,一文一武,武的是打磨箭頭,拉弓射箭,文的是濡墨執筆,寫寫劃劃。但不論文的武的,其效用除開遣興破悶,以消宮禁之長日而外,便是敲打臣下。大慶國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嘴上喊的都是忠於陛下,心裡頭撥的是各有一把算盤,誠如慶帝弓開滿月,一語破空:“這朝裡朝外的,有幾個不欺君!”

上次我們說了武的,射箭:如何看待陳道明在慶餘年裡的演技?

這次我們說文的。

從原著到劇集,慶帝的戲份增加了不少。譬如原著中範閒與“雞腿姑娘”邂逅於太廟,並無描寫慶帝;而劇集則處理為慶帝的“首秀”,甫一出場,便是舉重若輕,坐在轎子裡輕撥碗中餛飩,三言兩語看似閒閒道來,就精準點穴侍衛副統領宮典,敲打其不要因為幾卷字畫,就跟太子走近乎了。又如京都府尹梅執禮在審理範閒涉嫌“黑打”郭保坤一案時,有站隊太子的苗頭,慶帝又敲打了。而這也是小說中沒有的情節。小說只寫:“既然靖王世子都扯了進來,這案子還審個屁,梅執禮滿臉黑氣地將兩邊人喊到前面來,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便宣告此案暫告一個段落,範閒留京待察,不準出城。郭家自然不幹,但奈何對方這人證份量太重,一時間也沒有辦法,只好回府再行商議。”

第10集,梅執禮奉旨進宮,戰戰兢兢面聖。這段戲陳道明和李建義兩位老戲骨的表演,可謂是《慶餘年》全劇第一演技大賞盛宴。兩位身上每一處面板都是戲,默契配合火花四射,以下分鏡頭細賞:

慶帝正在執筆寫劃,不知是在親手草詔,還是練習書法。太監報:“陛下,梅執禮到。”

慶帝走筆依舊,並不抬頭:“請。”【是“請”不是“宣”。皇帝用這字兒,兩層意思:一是惓惓於老臣的尊重;二是帶點揶揄。】

梅執禮小心翼翼走近:“陛下!”

慶帝蘸了點墨,走筆依舊,並不抬頭:“坐吧。”【令人莫測高深。】

梅執禮初次受驚:“臣不敢,臣惶恐……”【太子、長公主面聖,都只能跪著。】

慶帝終於停筆抬頭了,他面帶微笑看著梅執禮:“恭敬不如從命。”一抬左手,作勢示意:“坐。”【贊肢體表現,避免了淨臺詞的單調。】

梅執禮一看,皇帝陛下示意的地兒,可是書案對座——賜臣子座也就罷了,豈有君臣對坐、分庭抗禮之理!所以他理所當然的遲疑著:“這……”

皇帝自然明白,繼續溫言撫慰:“這不是在殿上,”然後臉上微笑收為肅然,語調加重,一種再客氣下去朕就不高興了的語意凸出來:“朕讓你坐,你就坐!”【肢體配合:“朕讓你坐”,左臂抬起,手勢前伸;“你就坐!”,手勢變化——就勢落下,繼續前伸示意。臺詞表現:“你就坐!”最後“坐!”字重音。潛臺詞:朕讓天下人做什麼,天下人就得做什麼。】

梅執禮:“謝陛下!”惶恐著拿屁股挨座的邊。

皇帝想起了什麼似的:“哦!”【“寸勁兒”掌握得好,在梅執禮屁股剛剛捱上座兒的邊那一刻,“哦!”出來。梅執禮全身一顫,以手拄座,方始穩住。既要贊陳道明,也要贊李建義,這“寸口兒”原是需要對戲的兩位演員配合無間。】

皇帝說出“哦!”的下文:“你愛喝蜜漿?”【明面上當然是皇帝關心臣下,連臣子的小確幸都知道;但皇帝關心臣下可以關心到這麼具體而微,臣子寧不恐懼?】

梅執禮觸電般重又站起,聲帶顫抖:“陛下重恩,臣感激涕零!”

皇帝重又書寫起來,在梅執禮語帶哭腔期間,聽話人肢體表現沒有閒著,他隨意自然,右手伸前蘸蘸墨汁,收回筆來,左手往外一探一收——皇帝並沒說聲“來呀!”,也並沒看看太監在不在,然而侯公公機警無比,恰到好處地端著壺和杯趨前而來,放在案上,傾倒在杯中。皇帝這個右手揮筆、上軀挺直、目光視紙,唯獨左臂一抬、左手一探的姿勢真是太皇帝了!他要多交待一個字、多給出一道目光,都是近侍太監明年的祭日到了。皇帝並不須交待太監以細務,這正見出在陛下身邊伺候差使的人,必須何等的見眼生色,機警靈動,善伺上意。此處一筆兩寫,一擊兩鳴,既是寫太監,又是寫皇帝。可參另一場戲:

第27集,大殿詩會,範閒酒後狂輸出,李杜蘇辛詩詞傑作附體,豪取“詩神”桂冠,北齊文壇宗師莊墨韓被氣吐血,接下來的戲,貓膩小說原著這麼寫的(第三卷第三十章):

莊墨韓看著範閒,就像看著一個怪物一樣,眼中流露出一片黯然,不知為何,忽然胸口一悶,用白袖掩唇,吐了口血。

陛下臉上神情似笑非笑,望著範閒說道:“有此佳才,平日為何不顯?”

範閒似醉非醉,回望著陛下說道:“詩文乃是陶冶情操之物,又不是爭勇鬥狠之技。”

這話說的就有些無恥了,他今天夜裡難道還不算爭勇鬥狠?只見範閒終於止不住滿腹牢騷酒氣,一屁股摔坐在御前階上,斜乜著眼望著嘴唇微抖的莊墨韓,口中喃喃說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去你媽的。”

終於擺完了李太白當年的最後一個POSE,範閒在皇帝老子的腳下入了醉夢。

莊墨韓是文壇宗師、重要國賓,這麼個碩儒大家老年人,被慶國的後生小子氣倒在慶國的朝殿上,有辱斯文,尤其是有辱慶國的“國際形象”。所以正常的起碼的邦交禮儀不可不顧及,莊大師都氣吐血了,咱這邊連個太醫都不傳?貓膩原著這點是疏忽了的,劇集則補上了。但從劇集放出來的花絮中可以看出,怎麼傳太醫,導演和陳道明在拍攝現場是有過一番探討的。導演說:“是這樣,先是他吐血,你是起來喊,叫太醫!”陳道明說:“我在那兒嚷嚷這個,‘趕快叫太醫!’感覺不對。”建議改作如此處理:“公公嚷嚷,他一嚷嚷我就走了。”導演:“嗯,行!”所以最後劇集的呈現,陳道明此處處理是“不言一語,盡得風流”,既沒有小說原著中寫的全然不顧國賓莊大師的死活,還在跟範閒開玩笑:“有此佳才,平日為何不顯?”也沒有反應過度大聲嚷嚷“趕快叫太醫!”他在亂成一鍋粥的當下不言一語起身便去,既是皇帝的身份自重,是九五之尊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也是知道太監們會張羅著去傳太醫來的,否則這些個沒點眼力見兒的奴才也就不用在跟前伺候差使了。皇帝一邊步出殿外,一邊不時側回身去瞅瞅現場,他再扭過頭來,臉上不覺浮現出一個嘴角上勾的笑:這是俺的崽?

回到梅執禮現場。太監倒壺中蜜漿,皇帝笑意盈盈,溫言惓惓:“今日不論君臣,只算故交。”【字面意思當然是溫諭,但天子無故交,天子要跟你論故交,那就不能論君臣了,是不是強制退休的婉轉詞?】

梅執禮在戰戰兢兢中接過太監遞來的酒杯,戰戰兢兢重又坐下。

皇帝不緊不慢娓娓道來:“記得初見之時,猶潛龍之時。”梅執禮端著酒杯的雙手都在發抖(贊老演員李建義!),皇帝續道:“看現在,你也兩鬢斑白了。”(康熙插話:看看這七個人吧!哪個不是兩鬢斑白?哪個不是朝廷的棟樑?朕,的兒女親家!他們爛了,朕,心要碎了!)

梅執禮:“歲月追人,在所難免……”

皇帝:“諸多勞事,辛苦你了。”【臉上笑意,多麼溫暖。】

梅執禮:“陛下,這是臣的本分。當年,臣只是虛職一個,若不是陛下重信,哪,哪有今日……”

皇帝:“你還記得!”【帝心如淵,平地生瀾!梅執禮好不容易以為陛下真的要跟我共話革命友誼追憶逝水流年了,從冬天到春天,哪知一霎之間,氣候陡變,竟又是從春天到冬天!這是陳道明臺詞一變。】

梅執禮當然只有重重表態:“臣記得!陛下初登基時,人人都說京都府尹,掌京畿諸事,歷來都是皇室子弟兼任,若不是陛下獨排眾議,把這千斤重擔,交在臣的肩上……若不嘔心瀝血,怎麼對得起君恩萬一!這些年,做些事,一直是這個念頭驅使,不敢懈怠……”

皇帝感慨一聲,臉仍帶笑:“往事歷歷,恍如昨日。朕總在想,君臣一番,總得有個善始善終。”【說到這,陳道明有一表演細節,皇帝嘴一抿,眼一閉,然後一睜,眼皮往上一撩,雙目精光暴射,直視梅執禮!梅執禮本來又慶幸是不是從冬天又進了春天,陡地一激靈!我去這皇帝玩兒過山車麼!不帶這麼嚇唬人的!殺不殺一錘定音好嗎!】

《慶餘年》陳道明演技大賞:慶帝對梅執禮的“君臣恩遇”

《慶餘年》陳道明演技大賞:慶帝對梅執禮的“君臣恩遇”

《慶餘年》陳道明演技大賞:慶帝對梅執禮的“君臣恩遇”

皇帝繼續:“只可惜呀!事(重音),往往不從,人願。”【臺詞的斷句大讚,如敲鑼鼓,鼓點短促,重重擊打在不才明主棄的老臣心!這是陳道明臺詞的第二變。】

這等於是亂石鋪階,終於不露痕跡接入正題——理麻京都府尹審案不公,竟然公開站隊太子一黨。梅執禮哪還坐得住,一聲哭腔:“陛下,臣知罪!”屁股離座,跪倒在地。

皇帝不動聲色,迷惑不解:“聊著聊著天,怎麼聊起罪來了?何罪之有啊?”【梅執禮拱著謝罪的手臂上下顫抖,李建義演技精湛。】

梅執禮當然明白皇帝在裝糊塗,事到如今只有坦白從寬,認罪求生:“我不該審範閒……”

皇帝應聲而問:“有人遞狀,你作為京都府尹,當然該審。”【此處臺詞接續緊促,陳道明這一處理,預示著接下來臺詞的暴風驟雨!】

梅執禮為己辯白:“公堂之上,太子駕到,臣亂用刑法,亂了分寸……”【李建義這次是連聲音都劇烈顫抖起來了,梅執禮都要哭了。】

皇帝緊促接話:“東宮駕前,你很難辦,朕,也能理解。”【語重心長的樣子,肢體語言是配合著點頭垂首。梅執禮:所以又到春天了?】

皇帝繼續:“當年你就任之時,你的第一個奏章,曾經寫著,為臣最重要之道是——”引而不發。

皇帝喂招,臣子怎能不趕緊伺候?梅執禮接招迅捷:“——忠!陛下,老臣或許有昏庸無能,可我對陛下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鑑哪!”

皇帝截住這番眼看著要蔓延的鼻涕眼淚一大把的絮叨:“梅執禮!我聽說你有,看面相知禍福的本事?”

梅執禮手足無措:“不……”

皇帝:“來!”抬左手點點胸膛:“給朕看看,”

梅執禮慌得一比:“我……這……這……”

君命不可違,老臣匍匐近前。

皇帝前軀身體,俯下身去,靠近跪著仰臉的梅執禮,壓低聲調:“看看朕,是不是,大,限,將,至?”【臺詞斷句,如擂鼓點!聲量雖低而震撼莫名。這是內地話劇科班出身的資深實力派演員獨擅之長技,而為港臺演員所先天莫及也。周潤發怎麼樣?也演過雄猜帝王,《滿城盡帶黃金甲》、《銅雀臺》,可曾見他有這般精準精彩的表演?虎撲論壇有人說陳道明的所有戲梁家輝都能演,反之則未必。我說扯淡,就慶帝敲打梅執禮那場戲,梁家輝怎麼演?壇友回:這段戲很難嗎?梁家輝不能演?我說:當然不能!周潤發梁家輝演技是強,演某些特定的戲陳道明未必及得上(譬如梁家輝近年來的表演巔峰我認為是許鞍華電影《明月幾時有》中那個計程車司機、老東江縱隊隊員。這種人物陳道明就演不來。所以各有長處,也各有短板。);但論到這種演帝王的頓挫起伏的臺詞戲,還真得李雪健陳道明們,港臺演員國語臺詞都說不利索,沒有話劇舞臺紮實的臺詞訓練基本功夫,咋演?這是陳道明臺詞的第三變。】

梅執禮當然是嚇死了都:“陛下何出此言呀……”【心裡一萬匹馬兒跑過……】

皇帝繼續貓玩耗子:“朕,若死,你,投靠東宮還來得及……”【語調轉輕柔,毛骨卻悚然!】

梅執禮顫慄莫狀:“不……”

皇帝語調仍很溫緩:“做個三朝元老,也算,是一段,佳,話?”

梅執禮快被玩兒死了:“陛下呀!老臣對陛下一片赤誠啊!絕無此事!”

皇帝:“一片赤誠?”【皇帝的語調輕柔溫緩到最低,陛下的反攻開始了。】

皇帝升高語調:“東宮抓滕梓荊,是不是你派督撫,調查的地址?”

皇帝二階升調:“是不是你派班頭,抓的人!”

皇帝微微降調:“如果不是的話,”

皇帝三階升調:“那就是朕,”【“朕”字重音,肢體語言配合是坐得挺直了腰身胸膛,雙手按案。】

皇帝繼續高調:“聽信了傳言,”【身軀又前傾,增加威壓氣勢。】

皇帝雷霆一擊:“朕,應該給你,賠不是!”【音調最高,聲音下沉,目射厲光,天子之怒,令人震慄!】

梅執禮伏地叩首:“陛下!臣知罪!臣罪該萬死!臣願領國法!”

諸君!這是陳道明臺詞的第四變,也是慶帝整場臺詞戲的最高潮!反覆貓玩老鼠,反覆坐過山車,反覆冰火兩重天,反覆從春天到冬天。老戲骨陳道明對於臺詞戲整體節奏的掌控,實已臻爐火純青之極境!

然而皇帝陛下重又駿馬下坡,緩緩松韁:“作為老臣,如果用國法治你,豈不是,朕,薄情寡義!”【艾瑪有點啥數行不,合著您老重情重義?君恩如水,雄猜之主,天下一人,孤家寡人!有什麼情義!】

梅執禮:“臣明白了!”

皇帝:“明白什麼呀?”

梅執禮:“今日臣回府,大概會失足落井……只是此事家中人(語帶哭腔)一概不知,還請求陛下寬容啊!”【語罷叩首,哭得惻然。】

皇帝好大不落忍似的:“好啦,好啦——蜜漿,還沒喝呢?”

梅執禮緩緩抬頭,淚眼望君,君不語,眼皮一抬,嘴角一努,梅執禮知道,這是陛下賜飲,不喝也得喝,喝了就是天大的罪,自己一身擔了,不及於家人,不喝,那就是抗旨了,全家乃至全族,都得死。

梅執禮全身顫抖呼吸急促著喝完杯中蜜漿,都抖出了一小半。陳道明這邊也在配戲,慶帝全身不動,眼皮一夾,目中寒芒更為勁厲。

喝完之後竟然沒事!蜜漿中沒放毒!梅執禮從鬼門關溜了回來!眼看著梅執禮這樣兒,慶帝“哈哈哈”一陣得意的笑(奸笑),令人毛骨悚然。玩兒臣子這麼好玩兒嗎?果然是——與人鬥,其樂無窮!

慶帝:“不要怕!朕,陪你喝!”倒了杯蜜漿,一飲而盡,示無毒。

梅執禮還能咋樣?梅執禮只有痛苦抽泣……

慶帝溫諭:“梅執禮,朕,還是念老臣的情分的。回去不要跳井,上一份奏疏,就此告老還鄉,明天不要起得太早,朕保你,榮歸故里,平安,一生。”

老臣感泣莫狀:“謝陛下寬仁!老臣悔已晚矣!只求陛下保重龍體,陛下保重!”百感交集地小心退出殿去。

慶帝擺擺手,示意“退下吧”,並無多言。梅執禮退出後,他對太監道:“讓鑑查院盯著這個梅執禮,在他回鄉的路上,做成馬匪截殺吧。”言語不動聲色,寒意卻透骨髓……真真帝心如淵,不可測度!

《慶餘年》陳道明演技大賞:慶帝對梅執禮的“君臣恩遇”

《慶餘年》陳道明演技大賞:慶帝對梅執禮的“君臣恩遇”

《慶餘年》陳道明演技大賞:慶帝對梅執禮的“君臣恩遇”

慶帝溫諭:“梅執禮,朕,還是念老臣的情分的。回去不要跳井,上一份奏疏,就此告老還鄉,明天不要起得太早,朕保你,榮歸故里,平安,一生。”

老臣感泣莫狀:“謝陛下寬仁!老臣悔已晚矣!只求陛下保重龍體,陛下保重!”百感交集地小心退出殿去。

慶帝擺擺手,示意“退下吧”,並無多言。梅執禮退出後,他對太監道:“讓鑑查院盯著這個梅執禮,在他回鄉的路上,做成馬匪截殺吧。”言語不動聲色,寒意卻透骨髓……

真真帝心如淵,不可測度!

然而且慢——慶帝前邊還有句“明天不要起得太早”,這句有何深意?本集稍後,有這樣的情節:一大早,長公主身邊那個貼身侍女來到東宮,對太子道:“長公主讓我告知殿下,昨日梅大人告病求辭了,在回鄉的路上,被當作馬匪截殺。長公主認為此事,是陛下……”下面的話當然礙難出口,也無需出口,太子有何不明?但見他一皺眉,心痛追悔道:“這事怪我,急著給範閒定罪,卻牽連了梅執禮……”按,此處宮女臺詞其實說反了,前邊戲慶帝說的是“做成馬匪截殺”,意思是找一批人冒充馬匪,截殺告老還鄉的朝廷命官梅執禮;而宮女卻說成了梅執禮“在回鄉的路上,被當作馬匪截殺”,意思弄反了。這且不論,我們姑且無視此bug,還是按梅執禮被馬匪截殺理解,那麼玄機何在?我猜測,梅執禮這老狐狸應該是回去琢磨出了皇帝陛下“明天不要起得太早”內中深意,明天還是起了個大早,還是毫不遮掩地離京還鄉,果然在路上被馬匪截殺——只不過,這馬車裡坐著的是不是梅執禮本人、甚或車裡是不是有人,就只有梅執禮本人知道了。而梅執禮本人,應該是化妝“潛逃”他鄉,隱姓埋名“平安一生”去了。“梅執禮”必須死,甚至必須死在譬如“馬匪截殺”這種狠辣手段之下,因為這是“帝心如淵”雄猜之主皇帝陛下必須要給太子、長公主,要給所有人的一個靈魂敲打;而梅執禮則不必死,因為畢竟是從龍舊臣,潛邸故人,因為陛下既然蜜漿裡沒下毒,也就不會再下毒手——君無戲言!陛下,終究是惓惓於老臣的。

嘆,真【帝心如淵】!

貓膩原著中並無慶帝敲打梅執禮的情節,這場精彩大戲完全是劇集編導演主創的加工再創作。而毫無疑問的,藝術創作力旺盛的演員陳道明對再創作的貢獻應是佔有相當大的比重。

堪稱是《慶餘年》全劇最精彩的一場臺詞戲,我們分鏡頭賞析完了。對戲雙方勢均力敵,我相信兩位演員彼此都舒服到了骨子裡。我也很難想象,如果有一方是流量,結果會怎樣。李建義把梅執禮的戰戰兢兢演到了每一寸肌膚,他全身都在顫抖,包括臉部的每一根紋路;難得的是,他的表演其實也是有起伏的,哪裡是稍微安心點兒的春天,哪裡是一霎時又墮入的冰窖,哪裡該收一點兒,哪裡該涕泗橫流,都是有講究的,顯見得老戲骨李建義收放自如,對戲的把控爐火純青。

陳道明的臺詞戲歷來飽受讚譽,他的大段臺詞獨角戲如《康熙王朝》中正大光明殿、千叟宴兩場戲,《我的1919》中顧維鈞巴黎和會兩次發言,都已是各大戲劇學院藝術院校試戲題材。陳道明臺詞戲精彩獨到之處至少有二,值得同行們尤其是廣大有志於表演藝術事業的後輩年輕演員們學習借鑑:

一是對抑揚起伏、頓挫停頓、疾徐節奏的設計與把控,讓觀眾(聽眾)耳目皆受用,如聽一場極為精彩的京劇崑曲唱段。譬如我們前邊所分析,整個慶帝這場臺詞戲,陳道明在具體處理上有四次“平地掀波瀾”,這就讓整個一場戲起伏抑揚,跌宕動盪,令觀眾獲得驚心動魄、蕩氣迴腸的觀賞效果。陳道明的具體臺詞表現不是“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道德經•二十三章》)的一味的高亢激烈,而是注重欲揚先抑蓄勢待發,以波瀾曲折製造“文似看山不喜平”(按,“文似看山不喜平”:錢鍾書《談藝錄》“三一•說圓”:《隨園詩話》卷四引崔念陵詩曰:“無曲不文星”;《小倉山房尺牘》卷六《與韓紹真》曰:“貴直者人也,貴曲者文也;天上有文曲星,無文直星。”)的起伏之致,內中深味頗耐品嚼涵泳。即便是在“平地生波瀾”的一個小節拍內,只要可能,陳道明也能做出花樣兒,譬如上述皇帝升高語調的這幾句話:“東宮抓滕梓荊,是不是你派督撫,調查的地址?是不是你派班頭,抓的人!如果不是的話,那就是朕,聽信了傳言,朕,應該給你,賠不是!”這三句話,陳道明是一步一升調,一步一臺階,把臺詞唸白念出了交響樂章的味道!

二是陳道明的臺詞唸白往往不是坐著“呆念”、“幹念”,他善於藉助道具、配以肢體語言,造成立體綜合的視覺聽覺交融的表演效果。如《我的1919》中顧維鈞巴黎和會第一場戲,陳道明三次臺詞“平地一聲雷”都配以精彩的肢體表現,而且這肢體配合還各具其面——第一次“該不該憤怒!”是五指叉空,第二次“極端的無恥!”是屈肘握拳,第三次“贏得這場戰爭!”是拳擊臺面。陳道明真是謹守老派演藝名家的風範,章法嚴謹板眼清晰,細節考究絕不重樣。又如《慶餘年》本場戲,陳道明借慶帝執筆書寫,有效地避免了皇帝聽梅執禮說話時表情動作該如何這一問題。他的肢體語言,則手勢何時往前送,何時往回收,何時身軀前探,何時雙手拄案,眼皮何時一翻,又何時一夾,嘴唇何時一抿,嘴角又何時一努……都是有講究的。

《我的1919》導演黃健中曾贊“陳道明設計的這三段(臺詞戲),哪兒是高潮,哪兒要敘述得鏗鏘有力,哪兒娓娓道來,他安排得非常得當”,可見,陳道明這大段臺詞戲的“設計感”和“安排性”是比較強烈的;但並不惹人厭煩“文害乎質”,乃因演員情感真摯濃烈,出以精心的設計配以高超的技巧,因而生成極強的藝術感染力。老輩電影、戲劇家吳仞之在《石揮演戲講究技巧》文中說:“石揮演戲是講究技巧的。有人不敢講技巧,好像一講技巧就不是藝術了,這是不對的。技巧說穿了就是有安排,有手段。沒有這些,怎麼表演?有了安排,藝術性應該是更高了。一般地說,石揮的技巧都是配上真情實感的,所以不大使人看得出來。偶爾有些‘露’,叫人感覺到了,那也能使你欣賞到他的技巧爐火純青,不生硬。那是高手,也可說是他的‘絕招’。他下功夫研究技巧,並且是往深裡鑽的。用技巧單有手段是不夠的,太膚淺了,必須往深裡鑽。無論是動作、語言、音調,他都是結合角色的感情的,不是簡單地結合一下規定情境。他結合得非常融洽,使你感到自如和有一種濃郁的味兒。”(舒曉鳴著《石揮的藝術世界》,第147-148頁)又,吳仞之:“目前電影表演提倡生活、自然,實際上是否定技巧,這是提高表演水平的一大障礙。”(《石揮的藝術世界》,第155頁)又,老輩電影編導徐昌霖:“現在的戲沒有看頭,演員沒有功夫,所以沒有光彩,沒有藝術魅力。好像演得就像生活裡這個樣子就不錯了。演戲嘛,總得有點設計,有點創造吧!這就需要功夫。”(《石揮的藝術世界》,第164頁)陳道明自己對於“設計”的要求是自覺的。譬如他在回憶《一代妖后》中同治帝這個角色時評價:“這皇帝是配角,就是一個兒皇帝。我當時演這個戲懵懵懂懂,我對這個人物缺乏設計感。”——反言之,如果對此角色“設計感”加強,是不是就滿意些?他演戲重“設計”,觀眾和同行後輩也看得清:黃渤在採訪中談及陳道明(著名媒體人易立競深度訪談《易時間》節目第19期:《黃渤:最好的人生是做第四名》。2015年11月8日):“他(陳道明)技術也很多,你也知道他在設計,在做(安排),但是他演得就好,身上的個人魅力,足夠把你牢牢地摁在那兒。”

陳道明的這種大段臺詞戲的硬功夫,波瀾曲折,起伏跌宕,配以筆法不重的肢體表現,真是把大段臺詞戲,發展到了一種難以言傳的藝術純美之境。“話劇皇帝”石揮先生在《演技和抓住觀眾》一文(原載於《正言報》,第12期,1940年12月14日。轉引自《石揮談藝錄》(後浪出版公司,2017年版,主編李鎮))中寫道:“演技的投入,可以抓住觀眾。它在於:……(二)領入另一境地。這是更進一層的演技。在大段漫長的獨白時,有一個危機就是觀眾容易厭煩,所以獨白是最難的,同時也是——最能發揮演員演技抓緊觀眾的。一般地說,短的對話多屬敘事而助長劇情的發展。大段獨白則多屬表現角色思想性格感情,或是劇作者所寄託的中心意識,所以更應是演員抓緊觀眾的重要處。演員應該把握這一點,排定層次,逐漸緊張,把觀眾引入最高境地。到了這時候,你已經是控制觀眾的呼吸、慨嘆,驅使他們哭和笑,在這一剎那間,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將是你的表演了。”石揮先生又在《讀詞與動作的難易》一文(原載於《舞臺藝術》,1941年第1期。轉引自《石揮談藝錄》(後浪出版公司,2017年版,主編李鎮))中說:“如果在大聲獨白的時候,我們把觀眾送到一處美妙的夢境裡,那時劇場的空氣都由你來左右,運用優美的音調來刺激他們,真如到了天之一角,能使他們聽得醉了,如聽音樂然,合上眼睛細細玩味你的言語。”陳道明堪稱是石揮大師最為傑出的“傳承者”之一。

陳道明不是如某些觀眾所說,靠獨有的文人氣質和風度“混到”中國電影家協會主席這個位子的,演技云云,不過爾爾——刻薄點說,甚至不過一“老年偶像派”、“老年組流量”。本文的分析表明,

演員陳道明是一個硬扎硬核的表演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