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蔽的大倨傲,是對謙卑的過度執取。

和別人碰杯,杯子舉低一點是沒問題的。但如果別人杯子已經低到桌子底下了,你還非要比別人更低不可,那就是倨傲。

你恨不得趴在地上碰杯,恨不得跑到負一層碰杯,恨不得低到塵埃裡、泥土裡;在泥土裡也要比別人更低,最好穿過地心低到西半球,再低到西半球頭頂的太空裡。

你不還是想比別人高嗎?只不過換了維度。

佛家講中道,中道就是不要低也不要高,不要左也不要右。彼此平等平等。別人願意低,就讓他低一點;願意高,就讓他高一點;恆順眾生。

對謙卑的過度標榜,會失去中道。這和對“無我”的過度標榜一樣。“諸法無我”,是三法印。大家都知道。但佛陀還多次講過,執無我是斷見,“以執有我則墮常邊,若執無我便墮斷邊”——瞭解無我,是為了破除對“我”的執著,而標榜“無我”,仍然是過失,不是真正的“無我”。真正的“無我”,連“無我”都找不到。

真正的謙卑,是找不到謙卑的。你要真謙卑,沒有人會注意到你的謙卑。甚至連你的倨傲都注意到了,也注意不到你的謙卑。如果全天下都說一個人謙卑,他必然不是真正的謙卑。真正的謙卑,寧可讓全天下都說他倨傲。不受謙卑,才能有真正的謙卑。

對謙卑的過度標榜,會令別人在謙卑的維度上,都比不過自己。這樣,高下就出來了,優劣就見了分曉。彷彿要向所有人昭示:看,我多麼低,再也沒有比我更低的了;你不認為自己這麼低,那是你的遺憾;而我,沒有這樣的遺憾。

其實,倨傲來自哪裡?來自賦予自己建立評判標準的權力。當你敢聲稱和鼓吹某種標準的時候,就已經不可能比別人謙卑了。真正謙卑的人,不會賦予自己這樣的權力,知道自己不擁有如此資格,不擁有評價別人誰高誰低誰優誰劣的資格。

然而,在世俗諦的踐行中,志於遷善改過的人,不可能是非不分、善惡不明。他必然有自己堅持的標準,必然會認為某是高,某是低,某是優,某是劣,某是善,某是惡,某是是,某是非。因此,他只有放棄對謙卑的標榜,乃至要以表面上的倨傲去呈現,比如講出“捨我其誰”之類的話。但這絕不是倨傲。這和真正的謙卑相容。反而是對謙卑的過度標榜,極容易在暗中與真正的謙卑相悖。

能海上師說:“某大戒不敢犯,細戒不敢言能持,惟信戒之心,則可質諸鬼神而無愧。”

說“細戒不敢言能持”,比敢說細戒也必定能持的人,恐怕對戒律的信心和持守更足吧。

談,何容易。

對謙卑過度執取的人,是不能容忍別人不謙卑的,更不要說隨喜別人的不謙卑。而真正謙卑的人,必然可以容忍別人的不謙卑,甚至隨喜之。

深谷如能隨喜高山,必不因為以低為尚,否則就不是隨喜,而是隨喜掩飾下的沾沾自喜,是大倨傲。自己有何資格認為低是勝、高是劣呢?這和高是勝、低是劣的看法,不還是一模一樣嗎?把顛倒反過來,仍然是顛倒。

唯有知道萬物皆有差別,無論面貌上怎樣呈現,空性上都平等一如,才能真正隨喜。

允許別人與自己不同,乃至謙卑者與狂狷者可以由衷地彼此讚歎,才是真正平等。在俗世,狂狷者讚歎謙卑,是常有的;而謙卑者讚歎狂狷,倒不常有。因為人人皆知謙卑是美德,而少有人知,狂狷中亦有美德在。狂狷可以少些矯揉,而謙卑容易流於偽飾。

一個人大談謙卑、謙卑、謙卑到底、絕對謙卑的時候,如果他還有些慚愧心,就會不好意思了。因為所談的,自己根本做不到,再也沒有比這更不謙卑的了,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慚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