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和中國得一些人比較方面得也好~~謝謝大家

請問有誰有關於韓國流浪詩人金笠的詩的資料,最好是漢詩解釋這方面得。壞嘴巴1_1b2013-12-11

對時間和空間的焦慮,是金笠詩歌中的一大現象。在行吟詩人金笠的詩歌世界中,時間和空間構建出錯綜多變的空間,生動地展現了詩人在自我放逐的人生旅途中所經歷的心靈痛苦和自我療救:在不斷的漂泊之中,時光流逝,故土日遠,與此同時,詩人的青春和壯志也在時空的延展過程中不斷地被消磨。是堅持心靈的自我放逐,還是遵循狐死首丘的天道倫常、和常人一樣追求個人的事功,道德救贖和群體的道德倫常之間發生激烈的衝突。而激烈的心理衝突正是詩歌發生的源泉,也是詩人試圖達成和解的動力。在金笠的詩中,正確地理解其時空焦慮,則是通向詩人複雜的內心世界和正確理解其詩歌創作的有效途徑。

時光流逝的焦慮是人類共同遭逢的心理困境,在漢文化中更是有著悠久的傳統。自孔子在川上發“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之嘆,在之後的兩千多年,感嘆流年一直是詩歌中一個古老的主題。從漢末文人“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的追悔,建安詩人曹子建“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的喟嘆,到西晉詩人劉越石“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的痛苦,更是將建功立業的焦慮注入流年之嘆,使得這一主題的表現更加豐厚。

不同的詩人對於時光的流逝都有他獨特的感受和表現,對於金笠來說,時光的流逝和一般的詩人不同。在漫長的自我放逐生涯中,時間既是模糊的,又是清晰的,日復一日的流浪生活使得每一天的面目模糊不清,只有在變故驟生(如喪偶)或時節變易的某一刻才陡然發覺時光已悄然流逝,這一發現便在當下的那一刻具有某種驚心動魄的效果。前者如集中的《喪配自挽》,後者如《無題》,都表現出古詩“歲月忽已晚”這一模糊而清晰的時間性:

遇何晚也別何催,未卜其欣只卜哀。祭酒惟餘醮日釀,襲衣仍用嫁時裁。窗前舊種少桃發,簾外新巢雙燕來。賢否即從妻母問,其言吾女德兼才。(《喪配自挽》)

年年年去無窮去,日日日來不盡來。年去日來來又去,天時人事此中催。(《無題》)

二詩合觀,正可見出在流寓生活中的時間的模糊和清晰的雙重特質,“舊”和“新”的對比在日復一日的時光流逝中顯得更加驚心動魄,而二詩皆用“催”字來標識流年,較之一般的紅顏白髮之嘆,更具一種情緒上的緊迫和沉痛。這樣的意緒,在《過廣灘》詩中表現得更為明顯:

幾年短杖謾徘徊,愁外鄉山夢裡回。憂國空題王粲賦,逢時虛老賈誼才。風吹落葉三更急,月搗寒衣萬戶催。齷齪生涯何足嘆,攜杯更上鳳凰樓。(《過廣灘》)

從首句看,此詩大約作於金氏壯年。詩中浸透著濃厚的羈旅思鄉和流落不偶的情懷,是集中少有的情韻深長之作。清秋月夜,萬戶的搗衣聲聲,飄零的片片秋葉,無一不驚起遊子的歲月之思。王粲在《登樓賦》中,一方面抒發了“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的報國之願,另一方面,“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也流露出強烈的思鄉情懷。對於金氏來說,無論是為國效力的熱望還是歸就故山的鄉情,都只能是午夜夢迴時的一腔哀怨罷了,在現實中的情境中不過是一場空。三更冷月下聲聲的搗衣聲,觸動的不只是鄉情,還有對於齷齪生涯的更深一層的體認。在金笠的筆下,夜色中泛著寒光的落葉,在風急月冷的三更飄落,帶有一種宿命的悲傷:生命是不由自主的存在,如風中的落葉,如在搗衣聲中來臨的秋天,大化流行,萬物皆類,自身又豈能身外處之!

在金氏的流年之嘆中,春花和秋葉,是兩個相當重要的意象,標識著天命和時光的無情。這使得金氏詩中看似普通的流年之嘆無一不悽清冰冷,有一種浸入骨髓的冰雪美:

五更冷夢同流水,一劫前生謝落花。(《木枕》)

寒煙凝短堞,落葉下長洲。素志遠黃卷,同心已白頭。(《矗石樓》)

知君去後惟風雪,怊悵離情倍落花。(《落葉》)

而二者之間,金氏似更偏愛落葉。金氏之賦落葉,正如曹子建之賦轉蓬、浮萍,皆物我同感,寄託深至。所以他在詩中一再反覆地強調“怊悵離情倍落花”,併為杜宇只為落花而悲啼深感不平:

蕭蕭瑟瑟又齊齊,埋山埋谷或沒溪。以如鳥飛還上下,隨風之自各東西。綠其本色黃猶病,霜是仇緣雨更悽。杜宇爾何情薄物,一生何為落花啼。(《落葉吟》)

究其原因,則在於春花謝後,尚有萬木蔥蘢、欣欣向榮的夏日;而落葉辭樹之後,則只餘蕭瑟淒厲的秋寒和風雪——就如同終生行旅的行吟詩人一樣,一旦離開故土,生命就只餘一片冰肌沁骨的深寒。失去了親人和故土的遮蔽,行走在人生的荒原之上,四面來風的曠野裡他無遮無擋,就像是飄零在秋風中的一片落葉——以笠為名,大約也有這一層意思在。且落葉辭樹之後,歸其本根,這對於金氏來說,更像是一個隱喻,也只有在那個時刻,詩人可以擯除內心的揹負,用失去了生命滋養的靈魂擁抱故土。

時間的痛楚,若從哲學方面去深究,是不可解的,然則詩人自有他的和解之道。古詩十九首在慨嘆長生不可求之後,直言“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提倡及時行樂。到了盛唐,大詩人李白更是從大化流行的天道出發,抒發了人生逆旅的感受,最終也不免歸結到放浪形骸、現世的享樂上來。其《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開篇則曰:“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10]金笠集中《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一篇,即是取意於此。細讀此篇,我們可以探知金氏是如何用傳統的理論來消解時間帶來的恐懼和痛苦,從而達到心靈的和解的:

造化主人蘧廬場,隙駒過者皆如許。兩開闢後仍朝暮,一瞬息內渾來去。回看宇宙億千劫,有道先生昨宿所。無涯天地物有涯,百年其間吾逆旅。蒙仙短長篇,釋氏康莊洪覆語。區區三萬六千日,杯酒青蓮如夢處。東國桃李片時春,一泡乾坤長感敘。光陰倏去倏來局,混混方生方死序。人惟處一物號萬,以變看之無鉅細。山川草木盛變場,帝伯侯王翻覆緒。其中遂開一大廈,地皇天皇主男女。分割槽軒帝黃庭衢,煉石皇媧高柱礎。行人一錢化翁債,明月清風相受與。天台老嫗掃席待,大抵三看桑海陼。牛山落日客宿齊,蜃樓秋風人過楚。扶桑玉雞第一聲,滾滾其行無我汝。

開篇到“杯酒青蓮如夢處”,大致從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而來,天地乃萬物之驛舍,百年如白駒之過隙。人生短促,不若及時行樂。後面的“光陰倏去倏來局,混混方生方死序。人惟處一物號萬,以變看之無鉅細”、“行人一錢化翁債,明月清風相受與”云云,又顯然又化自蘇軾《赤壁賦》“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於我皆無盡也”一段。由此亦可從勾勒出一條從李白、蘇軾到金氏的清晰脈絡,標識出金氏的個性更近於中國古代文化傳統中放曠的一派。可見金氏對李白和蘇軾的仰慕不僅限於其高超的詩藝,還有他們瀟灑曠達的人生境界。其《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雲:“歐陽身世近夕陽,到處江山皆我影……成三李白夜提月,散百坡仙秋泛影。”顯然,在金氏看來,從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到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乃至蘇軾的《前赤壁賦》,它們有一個共同的主旨,就是在有限的人生裡縱情歡樂,在和自然的溝通裡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時間帶來的痛苦也就得到了消解。具體而言,就是要詩酒風流,在藝術和醉酒的迷狂裡忘記痛苦,所謂“酒誠狂賞常為病,詩亦風流可與酬”(《與趙雲卿上樓》),“掃去愁城杯做帚,釣來詩句月為鉤”(《過寶林寺》),“錙銖寧荒志,詩酒自娛身”(《自詠》),並直言其在人生和詩歌的風格上試圖追步的是“嬉笑文章蘇學士,風流歌曲柳屯田”——事實上,嬉笑怒罵的諷世之作,也正是其詩歌中最具個性化的部分。金笠就用這樣自覺的選擇,步入了傳統的失意文人的行列,用詩酒來消解痛苦,構築一個自己獨有的時空。所以我們從金氏的詩中會看到,他一方面為行將消逝的壯年而憂心,另一方面又試影象前修一樣,用老莊和釋氏的理論來麻痺自己,所謂“萬事皆有定,浮生空自忙”(《斷句一句》),甚至於用“綠珠青松千古節,紅桃白李片時春。昭君玉骨胡地土,貴妃花容馬嵬塵”來勸說鄰家的女子“莫惜今宵解汝裙”(《贈寡婦》),正見出詩人的放浪形骸。

日居月諸,光陰流轉,在漫長的漂泊中,當遲暮的悲涼不再是一種詩意的想象,而是鏡中觸手可及的白髮如霜,詩人對時間的焦慮卻意外地減輕了——當憂心忡忡的未來成為現實的存在,詩人需要做的,只是簡單地直面這個現實,充斥在詩人心頭的焦慮得到了有效的釋放——看來,最終,還是時間幫助詩人達到了最終的和解,所以這時候即使是見到路邊乞人的屍身,在悲涼之外,竟然是直麵人生的平靜:

繁華一度春如夢,坐嘆城南頭白翁。(《落花吟》)

鰥老一宵清景飽,顏朱換卻鬢皤皤。(《霽後回頭詩》)

無窮四十年間事,回首今宵又一悲。(《聽曉鍾》)

唯有乾坤無厚薄,寒門茅屋亦生春。(《貧吟》)

不知汝姓不知名,何處青山子故鄉。蠅侵腐肉喧朝日,烏喚孤魂吊夕陽。一尺短筇身後物,數升殘米乞時糧。寄語前村諸子輩,攜來一簣掩風霜。(《路上見乞人屍》)

時光流逝,親故永別,原是常人的遭逢。對於終身流寓的世人來說,這樣的緊迫和沉痛,還來自詩人所處的無法擺脫的人生困境——自我放逐,遠離常規的仕宦生涯,也就意味著他要硬生生地將自己和最初的人生追求剝離,走一條沒有預見的人生道路。他在自傳體詩歌《蘭皋平生詩》中透露了這樣的痛苦:

鳥巢獸穴皆有居,顧我平生獨自傷。芒鞋竹杖路千里,水性雲心家四方。尤人不可怨天難,歲暮悲懷餘寸腸。初年自謂得樂地,漢北知吾生長鄉。簪纓先世富貴人,花柳長安名勝莊。鄰人也賀弄璋慶,早晚前期冠蓋場。鬚毛稍長命漸奇,灰劫殘門翻海桑。依無親戚世情薄,哭盡爺孃家事荒。終南曉鍾一納履,風土東邦心細量。心猶異域首丘狐,勢亦窮途觸藩羊。南州徒古過客多,轉蓬浮萍經幾霜。搖頭行事豈本習,揳口圖生惟所長。光陰漸向此中失,三角青山何渺茫。江山乞號慣千門,風月行裝空一囊。千金之子萬石君,厚薄家風均試嘗。身窮每遭俗眼白,歲去偏傷鬢髮蒼。歸兮亦難侄亦難,幾日彷徨中路傍。(《蘭皋平生詩》)

“早晚前期冠蓋場”,這不僅僅是當時人對他的看法,也是他自己的期望。金氏的早年,也曾有過拾取高官厚祿的“青雲”之志,這在他自嘆身世的作品裡有一再的流露:

也應身業斯而已,漸覺青雲分外遙。(《自顧》)

青雲一路視鴻溝,不欲於人任主張。(《謁項羽廟,嘆大王不得天下,如文章進取不得官》)

青雲難力致非願,白髮惟公道不悲。(《自嘆》)

然而,人世多舛,天命不偶,他的家庭在政治生涯中遭逢變故,父親也在他年幼時亡故。(《大同難》:我年七歲失父難,吾母青春寡婦難。)他是依託家奴長大的,在幼年時就嘗透了人世的辛酸和苦澀。直到後來參加科考,考試的題目正好是“論鄭嘉山忠節死,嘆金益淳罪通於天”,他緣題而作,痛斥金益淳“忘君是日又忘親,一死猶輕萬死宜”,並高中榜首。本以為自此大志可成,鴻圖可展,不料事後卻震驚地發現自己口誅筆伐的物件竟然是自己的親祖父金益淳。我們無從揣測金氏發現真相那一刻複雜的心理狀況,但從集中所收友人《和金笠》詩中“麻鞋尚上龍圖閣,政閣何嫌野笠秋”的不平,可以約略想像他在當時所承受的社會輿論壓力和險惡的政治環境。他自己也說,“心猶異域首丘狐,勢亦窮途觸藩羊”,則放棄功名,離開家鄉,進行長達一生的自我放逐,亦為當時社會政治輿論環境下不得已的選擇。因為只有這樣的選擇,才有可能洗刷祖父(不忠)以及他個人(不孝)的行為給家族帶來的雙重恥辱。客觀言之,金氏進退失據的個人生活(不能還鄉)和社會環境(不得求仕)的雙重困境並非源於個體的錯誤,但卻成為他一生必須承受的重負。所以故國的家山,永遠只能是他在不斷的流浪途中可供回望的一個遠景,卻無法真正歸去。他選擇了在異域不停地流浪,只有在臨時之前,才能抱恨地回望。

集中有《輓詞》一首,採取短歌的形式,又夾雜著韓語,十分特別。這首詩雖然不一定是自挽,但傷人亦傷己,正是傳統詩作的一般寫法。何況金氏此詩中大苦痛,大決絕,而這大痛苦、大決絕來自棄絕生養自己的父母和家鄉,不可彈箏鼓瑟,綵衣娛親,看不到光明的黑漆漆的前程,長夜中獨自如失群的雛鳥獨自啾啾哀啼的淒涼,千山萬水漂泊流離卻不能歸去的絕望——這不啻是金氏個人生活處境的生動寫照:

歸何處,歸何處,三生瑟,五彩衣,都棄了歸何處!

有誰知,有誰知,黑漆漆,長夜中,獨啾啾,有誰知!

何時來,何時來,千疊山,萬重水,此一去,何時來!

正因為金笠的自我放逐是在“窮途”的無奈選擇,且在乞討為生的日子裡,備嘗人世的流離之苦,所以他筆下既沒有陶淵明式的寧靜、淳樸的田園,也缺乏王孟式的自然、清麗的山水,卻不乏對破敗的生活、腐朽的世風和各種惡俗嘴臉的表現。從金笠的詩卷裡我們很明顯地感覺到,詩人和世界之間的關係是緊繃的,這個緊繃突出地表現在對時光流逝和空間變易的緊張感上。這種緊繃,不僅僅表現在上文所引的“光陰漸向此種失,三角青山何渺茫。江山乞號慣千門,風月行裝空一囊”中,而是一種普遍的存在。

全州來去千餘里,幾度蒼山幾度船。(《煙竹》)

九萬長天舉頭難,三千地闊未足宣。五更登樓非翫月,三朝辟穀不求仙。(《自嘆》)

一峰二峰三四峰,五峰六峰七八峰。須臾更作千萬峰,九萬長天都是峰。(《夏雲多奇峰》)

自然山水作為人類的棲居之地,和人類之間是一種和諧共生的關係。中古時期,詩人們漸漸地留意山水之美,對山水的審美漸漸成為一種潮流,後世的詩人也往往在山水中寄託情感,去除塵累。山水和人,在詩歌中的關係,是以和諧為主的。然而,我們在金笠詩歌的山水描寫中,卻看不到這種和諧,看到的只是路途的奔波,環境的惡劣,空間的逼仄感……在上述所引的詩歌中,山水沒有成為詩人情性愉悅的來源,僅僅是一種必須面對的現實一種。

這種和周遭環境的緊繃體驗,最突出的體現在一些看似遊戲滑稽的雙關詩(或曰諷刺詩)上:

宣化堂上宣火黨,樂民樓下落民淚。咸鏡道民鹹驚逃,趙岐泳家兆豈永!(《樂民樓》)

邑號開城何閉門,山名松嶽豈無薪。黃昏逐客非人事,禮義東方子獨秦。(《開城》)

吉州吉州不吉州,許可許可不許可。明川明川人不明,漁佃漁佃食無魚。(《吉州明川》)

對於未知的空間我們會抱有期望,尤其是當它們以“宣化”、“樂民”、“吉州”、“許可”、“明川”的名稱出現。然而這樣的期望卻一再的落空,形之於詩歌,則是不厭其煩的諷刺,同時,對於詩人自己,也意味著某種自嘲,甚至,某種堅持。這類詩歌在集中反覆出現,構成一種奇特的旋律: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正是在詩歌這樣一種歷時的藝術中,詩人和空間之間的緊張關係得到了某種程度的緩解,雖然這種緩解也是暫時的。

如前所述,只有時間才能緩解時間的焦慮,同樣,也只有空間才能夠緩解空間的焦慮。在金笠的異鄉之旅中,真正帶給他心靈的放鬆,同時也激發他心靈的自由的,是沿途隨處可見的山水之美。“卻訪梅花清我興”(《雪景》),“若舍金剛景……無興但躊躇”(《金剛山景》),“鶴舞琴前閒自足,鶯歌簷上興偏多”(《隱士》),“醉來脫褂看花樹,興到攜登翫月樓”(《詠笠》)——這裡的興,是情興,是心靈勃發的一種狀態,也是藝術創作的起點。所以往往是有景則有興,有興則有詩,所謂“個邊頗有精神竹,助合詩腸動活龍”(《雪景》),“文章大手如逢此,臨風遙和紫芝歌”(《雪》),都是因景起興,乘興賦詩的詩人自道。

前面提到,金笠和時空的關係大部分是緊繃的,表現在詩歌的風貌上,也是以嬉笑怒罵,佯狂諷世為主。這樣的作品,往往內容尖銳,貼近現實,但藝術上則不免於淺露之病,佻巧之習。但集中也有少量山水作品,格調閒適和平,風格優遊不迫,屬於金氏的上乘之作。如《暮投江齊吟》、《下汀洲》、《雜詠》等,景色清幽明麗,在閒適之中,不無沉鬱之致,竟近於老杜夔州的詩風,所謂“江山有助詩然作”,“詩到名山軋有神”,固是甘苦之言:

滿城春訪讀書家,雜木疏篁映墨花。鶴與清風橫遊浦,鴻因落日伴平沙。江山有助詩然作,歲月無心酒以過。獨倚乾坤知己少,強將纖律和高歌。(《暮投江齊吟》)

翠禽暖戲對沉浮,晴景闌珊也未收。人遠謾愁山北立,路長惟見水東流。垂楊多在鶯啼驛,芳草無邊客倚樓。怊悵送君自崖返,那堪落月下汀洲。(《下汀洲》)

靜處門扉著我身,賞心喜事任清真。孤峰罷霧擎初月,老樹開花作晚春。酒逢好友惟無量,詩到名山軋有神。靈境不須求物外,世人自是少閒人。(《雜詠》)

“靈境不須求物外,世人自是少閒人”,詩人到此,暫時擺脫了塵累,達到了心靈的平靜安適,詩歌的風格也因之一變。

這一階段,詩人的筆下,自然山水都洋溢著活潑生機,雖然談不上鳶飛魚躍,目擊道存,卻也是鳥語花香,生機一片,在風格上自然地接近唐代的王孟韋柳諸家:

倦馬看山好,停鞭故不加。巖間才一路,煙處或三家。花色春來矣,溪聲雨過耶。渾忘吾歸去,奴曰夕陽斜。(《看山》)

一步二步三步立,山青石白間間花。若使畫工模此景,其於林下鳥聲何?(《賞景》)

一任東風燕子斜,棠梨樹下訪君家。君家春盡飛將去,留待棠梨後歲花。(《新溪吟》)

然而,就詩歌的實績來看,這樣的興到之作,在金笠的集中,不說是吉光片羽,偶然一見,也實在是數量有限。更多的時候,受到環境、心態和情緒的限制,他的山水作品讀來往往有支離破碎之感,顯示出作者在藝術上的力不從心之感。“古代文章奪吾句,夕陽投筆下楊洲”(《浮碧樓吟》),“平生詩為金剛惜,及到金剛不敢詩”(《答僧金剛山詩》)——我們可以將這樣的表述視為詩人的自謙,或者某種烘托的技法,但不可否認,其中也蘊含著某種真實。辛苦流離的生活降低了詩人創作熱情,也不利於詩人不斷地提高他的詩藝,這應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因此,當我們探討金氏在緩解空間焦慮上所作的努力時,這類山水景物作品也就顯得分外可貴。

金氏用詩歌構築的,是一個時空縱橫延展的二元空間,如果說時間和空間就像是兩條縱橫交錯的直線,向身外的世界不盡地延展,那麼故鄉則是這兩條線惟一的交點,也是惟一的起點。“萍水三千里浪跡,琴書四十年虛詞”(《自嘆》),三千里和四十年所指向的,詩人在漂泊的異鄉不斷回望的,正是這個最初的起點,這也是金氏詩歌最核心的主題。

然而,翻檢金氏的詩集我們卻發現,思鄉的主題並不是一個顯在的現象。集中標明思鄉的詩歌極少,以《思鄉》為題的詩作不過兩首而已:

西行已過十三州,此地猶然惜去留。雨雪家鄉人五夜,山河逆旅世千秋。莫將悲慨談青史,須向英豪問白頭。玉館孤燈應送歲,夢中能作故園遊。(《思鄉》)

皇州古路杳如天,日下芳名動小年。嬉笑文章蘇學士,風流歌曲柳屯田。遊情薊樹浮煙海,別語灣燈明玉盞。未識今宵能憶我,寒梅老屋坐蕭然。(《思鄉》)

“夢中能作故園遊”,若使在他人詩中,或許可以看作泛泛的思鄉之詞,但在金氏詩中,卻是痛徹心肺的體認之詞。因為對於金氏來說,故鄉既是一切溫暖、團圓和幸福的記憶的淵藪,同時也是負罪感的源頭。所以在不斷的流寓生涯中,回望意味著雙重的誘惑,對於幸福和永恆的皈依以及對於自身軟弱的臣服。所以故園永遠只能是一個遙遠的夢想,美麗,卻決不可觸碰。“未識今宵能憶我,寒梅老屋坐蕭然”,“未識”二字,所透露出的惴惴之意,並不是文詞的婉轉,而是流露出詩人內心真實的疑慮。或許正因為如此,這個在一般的詩人集中最常見的主題,在流寓終生的金笠詩集中,卻並不多見,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小心翼翼地迴避,而回避背後的隱痛和堅持,則是深可玩味的。

既然故鄉對於金氏具有雙重的意義,既是快樂的源頭,也是罪感的淵藪,他的心靈世界就不可能不為其所佔據。而作為詩人靈魂的表徵的詩歌,也不可能對此不加以大量的表現。金氏在詩中大量表現的在異鄉的客子的愁思,毫無疑問,可以視作是對故鄉的一種隱秘追懷:

燈魂寂寞家千里,月事蕭條客一簷。(《即吟》)

牛山落日客宿齊,蜃樓秋風人過楚。(《天地者萬物之逆旅》)

南州徒古過客多,轉蓬浮萍經幾霜。(《蘭皋平生詩》)

晉州元堂裡,過客乞飯吃。(《元堂裡》)

江非赤壁泛舟客,地近新豐沽酒人。(《泛舟醉吟》)

千里筇鞋孤客到,四時笳皷眾仙遊。(《登廣寒樓》)

一斗酒三春過客,千絲柳十里江村。(《大同江練光亭》)

神仙蹤跡雲過杳,遠客襟懷歲暮幽。(《安邊飄然亭》)

英雄過去風煙盡,客子登臨歲月悠。(《安邊飄然亭》)

客子停驂聞不樂,蒼梧山色暮雲中。(《大同江上》)

垂楊多在鶯啼驛,芳草無邊客倚樓。(《下汀洲》)

客枕條蕭夢不仁,滿天霜月照吾鄰。(《贈某女》)

白雲古寺枯禪夢,明月孤舟病客心。(《贈老妓》)

豳風七月誦分明,客駐徵驂忽有情。(《街上初見》)

主和客,故鄉和異鄉,前者是心靈的歸宿,而後者是現世的行走。詩人不斷地提醒自己作為一個異鄉人/客的身份,正是為了寄託內心對於故土的深深思念。所以一切和故鄉、還鄉有關的,都成為他筆下富於寄託的意象:

心猶異域首丘狐,勢亦窮途觸藩羊。(《蘭皋平生詩》)

病起黃花今歲色,秋深落木異鄉聲。(《秋吟》)

南國風光非我土,不如歸對漢濱梅。(《嶺南述懷》)

驚罷還鄉夢起坐,三更越鳥聲南枝。(《自嘆》)

首丘之狐,漢濱之梅,乃至前面提到的秋天之葉,都和故鄉緊密相關,是詩人心頭隱秘的情感表徵。

與此相關,金氏詩中的“夢”意象,也是故園的一個符號,無論是幽夢、迷夢、羈夢、舊夢、冷夢,都是還鄉之夢。而這個夢,在現實中,永遠是冰冷的:

寒松孤店裡,高臥別區人……得月即寬憶,悠悠甘夢頻。(《自詠》)

與君分手芭蕉雨,應相歸家一夢幽。(《金剛山》)

幾年短杖謾徘徊,愁外鄉山夢裡回。(《過廣灘》)

神仙蹤跡雲過杳,遠客襟懷歲暮幽。羽化門前無問處,蓬萊訊息夢中迷。(《安邊飄然亭》)

客枕條蕭夢不仁,滿天霜月照吾鄰。(《贈寡婦》)

驚罷還鄉夢起坐,三更越鳥聲南枝。(《自嘆》)

五更冷夢同流水,一劫前生謝落花。兩兩鴛鴦雙畫得,平生合我一鰥家。(《木枕》)

役車荒野前功遠,牧豎青山舊夢高。(《老牛》)

霜侵畫舫只形吊,雪滿龍門羈夢冷。(《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

值得注意的是,金笠從來不向我們描述他在夢中所見到的故鄉的溫暖、甜美和安適,而只是反覆用夢來襯托他的羈旅流寓的苦楚。儘管金氏在詩歌中聲稱他“悠悠甘夢頻”,但正是這個聲稱讓我們禁不住揣測,詩人從夢裡所得到的慰藉和安適,或許並不如我們想當然的那樣多。事實上,夢在帶來的慰藉同時,也和現實的冷酷艱辛形成了一種尖銳的對比,在深宵夢覺之際,更令人感覺到天地的無情和前路茫茫,而窗外的鳥啼、畫上的鴛鴦、滿天的霜月、芭蕉上的雨聲,都在這一夢之下,成為不堪忍受的一部分,共同將詩人推入到更加不堪的境地。而且金氏自從離鄉之後,終其一生,從未返回過故鄉。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對故鄉的記憶,到後來也許只剩一個模糊的剪影。那麼,他在詩中提到的還鄉之夢,往往缺乏對夢境具體的描述,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然而,這個模糊的剪影卻是詩人的傷痛和甜美記憶所繫,是永遠無法漠視的存在。夢對於金氏來說,或許和故鄉同義,同時意味著慰藉和傷痛。

儘管如此,當詩人在異鄉的流浪中遭逢冷遇,他依然會發出對故鄉的痛苦呼號。其《風俗薄》詩云:“斜陽孤立兩柴扉,三被主人手卻揮。杜宇亦知風俗薄,隔林啼送不如歸。”不如歸去,是詩人心頭從未停歇的呼號,只是這個呼號要得到響應,需要一個現實的理由。於是我們再一次體認到,在金氏的心中,這個故鄉,不僅僅是歷史的具象的存在,他還是金氏的精神的家園。

永不能歸去的故鄉,對於金氏來說,無異於時間和空間的雙重禁錮。打破這個由他親自打造的禁錮的,仍然是大自然永恆的宿命——死亡。對於個體來說,只有死亡,是時間和空間最後的終點。正如金氏《佝僂》詩中所吟“慟哭千秋歸去路,也應棺槨用團圓”,到了大去的那一天,詩人終於能夠魂返故園,和天地的大化同流,所有的衝突和痛苦,也就得到了最後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