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則獨善其身,下句是什麼來著 匿名使用者 9級 2008-06-15 回答

達則兼善天下

可能有的朋友看到這篇文章的題目會說:錯了!應當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才對。的確,《孟子》原來說的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後人習慣先“達”而後“窮”並改“兼善”為“兼濟”,尚不失孟子原義。但我確實認為:一個人如果真心想要“善其身”與“濟天下”,那還是改成本文題目所云的“窮則兼濟天下,達則獨善其身”的好。

思想史上流行的觀點認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作為中國文化精髓的“儒道互補”的體現:前半句表達了儒家的理想主義和入世精神,而後半句顯示出道家的豁達態度與出世境界。不過,“文字史”的角度講,這個說法是有明顯缺陷的:如上所述,整個這句話原出於《孟子》,本與道家無關。而道家或老或莊,似乎都沒有說過“善(無論獨善兼善)其身”之類的話。相反,本來意義上的道家是主張“絕仁棄義”解構道德而追求無是非無善惡的“逍遙”境界的,它並不強調個人道德修養。說前半句是儒後半句是道,似難以服人。

但如果把“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的道德含義除去,而只把它們理解為“有為”與“無為”,則這句話(不僅是後半句)又成了純粹的道家思想。人們常常只把“無為”看成是道家主張,其實至少莊周這個道家宗師也有追“;有為”的一面。在《莊子·外篇·山木》中,莊周曾自比“騰猿”:“其得楠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猴子抱上了高貴的大樹,便得志稱雄,“王長其間,雖羿、蓬蒙不能眄睨也”。而一旦掉到了荊棘叢中,就夾起尾巴做孫子,“危行側視,振動悼慄”了。換句話說,在莊周看來,人當得勢時是“有為”的,所謂“無為”,就是“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時的生存方式:“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

眾所周知,道家在知與行兩方面都倡“無為”。單就“無為”而論“無為”,本無所謂對錯。強者對弱者“無為”,可以理解為寬容,弱者對強者“無為”,就淪於苟且了。權力對權利“無為”意味著自由,而權利對權力“無為”則意味著奴役。思想史上有些人(如晚清的譚嗣同稱讚莊學對君權的解構)是從前一種意義上論無為的。但在傳統中,從後一種意義上實踐“無為”的則無疑是主流。問題在於:道家所謂的無為恰恰是一種主要面向弱者的“貴柔”學說,而弱者對強者的“無為”,不正是苟且嗎?

苟且而出於無奈,亦不足責。但莊周的苟且卻不是自承無奈,而是把它奉為崇高境界。在這種境界中,真偽、有無、是非、善惡都可以不分,或者說都不可分“;物無非彼,物無非是。”“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恢詭譎怪,道通為一。”《莊子·內篇·齊物論》中的這段話歷來被論者看成是道家思想的精髓。的確,我國傳統時代一大弊病是言行不一,儒家的那一套仁義道德只說不做,法家那一套關於“法、術、勢”的厚黑學只做不說,所謂“儒表法裡”是也。而道家的上述詭辯論則為本來難以相容“;儒表”與“法裡”提供了關鍵性的粘合劑,為邏輯上磨擦劇烈的王道之表與霸道之里加注了有效的潤滑油:法家指鹿為馬,儒家曰此非馬,則被坑矣;曰此馬也,則非矣。而莊子曰:馬亦鹿也,鹿亦馬也,所謂“萬物一齊”也。是故指鹿為鹿者,儒也;而指鹿為馬者,尤大儒也。言“大”者何?謂其超越是非之俗見,是為“真人”、“至人”也。故曰:法家儒也,儒家法也。而儒表法裡者,其曠世之大儒乎!--莊周的邏輯適足以論證如此“高尚的無恥”!

要之,用“達則有為、窮則無為”的道家觀點去解讀“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實際上就是說得勢了就稱王稱霸,失勢了就奴顏婢膝。這自然是大違孟子本意的。《孟子·盡心上》的原話是:

“孟子謂宋句踐曰:‘子好遊乎?吾語子游。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曰:‘何如斯可以囂囂矣?’曰:‘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這顯然是表示一種理想主義精神:如果得志,我要造福於天下百姓。即使不得志,我也要潔身自好,絕不與腐敗勢力同流合汙。所謂“獨善其身”在這裡就是“窮不失義”,而決不是去作“逍遙遊”;是“修身見於世”,而決不是“出世”。這後半句並沒有道家所提倡的那種難得糊塗、玩世不恭的態度。道家主張“順其自然”,以“逍遙遊”的態度對待世事,“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把一切矛盾都化解為虛無,化解在莊生夢蝶、蝶夢莊生、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玄談中,這與“獨善其身”絕不是一回事。

總之,這句話如果按其原義,它整句反映的是儒家的理想主義;如果抽掉其理想色彩,它整句反映的是道家的犬儒主義。但無論哪種情況,說它前半句是理想主義後半句是犬儒主義(褒義的說法叫“現實主義”),都似難成立。

然而,在專制時代的現實中,這兩種意思雖然不是前後兩半句之別,卻可能成為表裡之別:口頭上表白的“得志則造福天下百姓。不得志則潔身自好拒腐敗”。實際上卻往往變成“得勢則稱王稱霸,失勢則奴顏婢膝”。口頭上的理想主義,行為上的強權主義與犬儒主義。以至於兩千多年下來,“獨善其身”這個成語的所指已從孟子那裡頗有些悲劇色彩的“窮不失義”者,變成了朱自清先生筆下喜劇色彩的“知其不可而不為的、獨善其身的聰明人”!可憐據說被“獨尊”了兩千多年的儒學,在“儒的吏化”與“儒的痞化”兩邊擠壓下,不是“儒表法裡”就是“儒表道里”,哪兒還有什么真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