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皇上,歇歇吧。”蘇培盛指使著小太監把批閱完的奏摺都搬走了,方才上前多了一句嘴。

“朕歇不下。國庫空虛,貪腐成風,火耗歸公也不過是紙上空談。更不用提西北用兵,到處都缺銀子呢。”皇上揉了揉眉心,政務上的事兒是積弊已久,根本不能一日兩日就肅清的。不過他現在,也只能用這個法子來麻痺自己,省得一閉上眼睛,就全是安陵容和純元的身影。

純元是自己的愛侶,結髮之妻,一心所愛,絕無半點動搖。無論這後宮裡有什麼人,多麼像她,他心裡最重的那個女人也還是純元皇后。此事堅如磐石,絕無爭議。

皇上處理一陣政事,心裡也覺乏累,隨步走到佛堂,一眼瞥見上回翻到的

大乘

心地觀經,隨手一翻,便見上頭寫了十四個大字“有情輪迴,生於六道,如車輪之無始終”。

按說這佛教中輪迴之言本屬常事,經卷中為了勸人向善,懲戒惡人,往往會寫不少輪迴轉世,六道無常的故事。皇上平日裡看得也不少,心內也並不怎麼相信,甚至對這些約束、吸納教徒的手段嗤之以鼻。但是他心中有事,存了不少的疑心,這時候再看見,就有些佛祖顯靈,天意如此的意思了。

皇上一手把經卷合上,往前踱了兩步,坐在蒲團上,慢慢閉上眼睛,想要藉著這淨室檀香清思修身。但眼睛一閉上,又不覺想起在王府中與純元的點點滴滴。

那年杏花微雨,側福晉宜修懷了孕,母家夫人和姐姐來府中探望。他去的時候烏拉那拉家的夫人正在裡間與宜修說話,院子裡站著一個穿著藕荷色袍服的女子,低眉淺笑,伸手去接落下的花瓣。這景象他在安陵容身上也見過,那個時候安陵容一身翠綠,站在滴翠亭裡躲雨。看著水滴從青色的飛簷上一滴接一滴地落下來,打在一旁的夾竹桃上,卻頑皮地伸手夠那一簇嫣紅,連平日嫻靜的眉眼都笑彎了。

前兩天生病的時候,他迷迷糊糊,聽不見外頭的爭執,只記得安陵容帶著哭腔,柔弱而堅定地要給他試毒。後來,他才從小夏子嘴裡聽說,那日安陵容未著粉黛,頭髮都跑掉了一縷,慌里慌張地趕了進來,生怕有人毒害了他。也因此,被人拿住了話柄,差點降位官女子,甚至留在園中,連宮裡都回不去了。

皇上瞬間心就跳得厲害。他一想到安陵容那張清秀的面龐,心裡就湧出一股子暖流,整個人都暖洋洋的。有一日他午間醒來,正看見安陵容起來梳妝,鏡子裡小小的一張臉,鏡子外斜斜的一抹釵,就像一幅嫻靜宜人的畫卷,叫人不敢大聲呼吸,只怕驚擾了她。

古人說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不知怎地,皇上腦子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來,面前的身影竟然又轉到安陵容出浴的那場景來。皇上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桌邊,灌了一杯冷透心的茶,想把那個在腦中徘徊往復的人影驅逐出去。

“來人,備架輦。”外頭蘇培盛剛鬆懈了沒多久,就聽見小夏子在院子裡高聲吩咐侍衛,只好抬腿又站了起來,跟著皇上的腳步準備伺候。

“皇上,咱們去樂道居?”蘇培盛到底跟著皇上多年了,一眼就看出他心裡存著的那個人是安陵容,因此口上也不過是隨意一問而已。卻沒想到,皇上擺了擺手,另指了一處。

“去皇后那兒。”皇上搖了搖頭,心裡暗暗告訴自己,純元皇后才是他的結髮之妻,安陵容不過是一舉一動,頗為肖似罷了。

“嗻。”蘇培盛狐疑地抬了下眼角,但剛抬一半就又落下去了。他這回才算是認真想起前兩天小夏子與自己說的話,當初甄嬛被貶挪宮的時候,他攔著槿汐並非多此一舉。只可惜安陵容身邊有了忠心耿耿的寶雀,就算崔槿汐再去,也未必能得她的信重了。

皇上原想著去皇后那裡唸叨唸叨純元,可走到門口見著慕夏的時候,方才又想起慎刑司所查純元皇后喪子病逝的緣由,在門前下了轎,生了些許的猶疑。

“臣妾恭迎皇上。”沒等皇上躊躇太久,皇后便迎了出來。只見她著了一身薑黃色的便服,領子上深深淺淺綴了幾朵小花,髮間不著金玉,只插了兩朵鮮花,頗有些蕭瑟之意,在這滿園的夏日風光中,令人頗覺悲涼。

“平身吧。你病了不少日子,朕來看看你。”也不知是因著往日對純元的情誼淡了,還是皇上自己心裡多愁善感,再見皇后的時候反而不似當初那般震驚和咬牙切齒。這麼些年過去,皇后的眼角也生了皺紋,一顰一笑也不再年輕了。

“謝皇上。”皇后宜修怎也沒想到皇上會親自前來,言語中還頗多安撫懷舊之意。她原本以為,皇上會因為菀常在甄嬛的事兒把她叫去細問。雖然有人曾親眼見她意圖下毒謀害皇上,所用之毒也正是端妃所中之物,兩兩相合,無形中替安陵容洗脫了嫌疑,但到底當時是自己下令捉拿,依著皇上多疑的性子,和安陵容非要試毒的鬧劇,未必不叫人揣測,她這個皇后是不是當時生了做母后皇太后的心,要這天下換一個主人。

沒想到,皇上竟能親自前來。

“皇后這地方也太過簡樸了些。”皇上一進屋子就覺得這地方比起往日更少了不少的東西,掛著的書畫雖還在,古董擺件也不少,可屋裡伺候的人卻少了,東西也多事半舊的,不似新鮮的光亮。皇上隨手拿起一旁的玉如意,只見上頭只是用金子鑲了幾個豆豆,還不如安陵容那裡,起碼嵌了幾個寶石。

“臣妾也不過是有樣學樣罷了。當年姐姐在的時候,就曾說過那些大紅大綠的東西俗氣,臣妾念舊,看見這些東西,心裡就總覺得好像還是像以前一般,這日子就跟沒走似的。”皇后早存了要辯解的心,因此故意提了純元,只等皇上問話,好仔細辯白。

“說起你姐姐,朕第一面看見甄嬛的時候,竟然還覺得她與純元皇后很像。”皇上搖著腦袋,對著皇后感慨了一句。

“是啊。臣妾初見甄氏的時候也覺得一驚,雖然如今想來,甄氏的臉更圓些,嘴也不夠小巧,但當日就覺得她那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活脫脫和姐姐一個模子印下來似的。”皇后想起甄嬛,心裡也頗為複雜。她本以為自己是尋到了個能替她與華妃、安陵容爭寵的妙人,沒想到這人心懷叵測,差點連自己都給她害死。

“不瞞你說,剛才朕還在想純元。你說你姐姐那麼好的一個女子,朕卻有些記不得她的樣子來了。這一閉上眼睛,卻總想起甄嬛的樣子來。朕就像來你這裡看看,可有她的物件或是畫像。”皇上這話說得偏頗,他那裡是把純元和甄嬛弄混了,他只是想念念純元,好叫自己忘記安陵容罷了。

“皇上怕是忘了。當年您悲慟過甚,一見姐姐的畫像便要流淚,太后便下旨,將所有的畫像都焚燬了,省得您睹物思人,傷了身子。就是後來畫師又作了幾幅,您說也是不像,就那麼放在庫房裡了。屋裡倒是有姐姐送的紅珊瑚串,不過平日裡穿得素淡,因此也只是叫人好好收著,既然皇上來了,正好一齊看看。”皇后說到此處,一抬手叫慕夏去取,面上又作了哀泣的模樣道,“前些日子,宮裡有小人風傳說臣妾為了位份,謀害姐姐。臣妾心中冤枉,又無處辯駁,憂思過甚就生了病,全靠這東西陪著臣妾。就像是姐姐還在一般。當年姐姐對臣妾疼愛照顧,她一去,到底是少了個護著疼著的人了。”

皇后說到此處,眼淚不覺落在手上,剛掏了帕子出來,就見慕夏捧了珊瑚珠出來,上頭顆顆鮮紅,刺眼刺心。

“朕記得當年大婚的時候,你正在有孕。後來大阿哥走了,你也大病了一場。說起來,朕和純元都沒照顧好你。”皇上原本以為自己來到此處會想起純元的好來,可一見憔悴的皇后,他眼前的純元又變成了甄嬛穿著當年舊衣的模樣。當年的純元,是不是也和甄嬛一樣,是個趨炎附勢、心機深沉的女子……否則她怎麼一來就吸引了朕的目光,每次都欲拒還迎,口口聲聲說對不起宜修,善良純潔的令人憐惜愛重。

也許朕當年愛重的只是她的善良與溫和,還有那似曾相識的聲音、身姿和才學,而並不是她這個人。她只是命好,正巧在自己年輕時出現在眼前,叫朕以為心中所愛是她而已。實際上,所有的熟悉與愛慕都是給另一個人的,就像印在骨頭裡、靈魂裡的那般,每一處都想念著她的模樣。

六道輪迴,人道今生,除了君臨天下,恐怕尋的就是那個轉世而來的她。

三十二章

“娘娘,皇上已經醒了四天了,只去了皇后的桃花塢一趟,誰也沒見。”寶雀進屋的時候有些低落,坐在床邊練字的安陵容腕子上懸了個金子做的小秤砣,上頭刻了“喜上眉梢”的鳥雀圖懸在她的腕子上一顫一顫的,顯然快撐不住了。

“窺伺帝蹤,罪名可不小。”安陵容豆大的汗珠落在紙上,立時暈溼了一片。她眨了眨眼睛,看著手底下暈開的字,緩緩嘆了一口氣,終於把筆放回架子上,取下小秤砣,揉了揉勒紅的手腕。

“下回這種訊息還是少打聽。小常子雖然被放了回來,但我到底算是待罪留用之人,不可再留人話柄。”安陵容垂下眼睛,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那日甄嬛被發現死在勤政閣,一旁的內監都說是因為她意圖謀害皇上,被皇后娘娘發現,方才自盡而死的,甚至因此洗脫了自己謀害端妃的嫌疑。她本以為自己心裡是該高興的,但現在卻失落了不少。

再過一兩年,年羹堯倒臺,華妃定然過不了什麼好日子,等到太后一死,皇后也沒了靠山,這宮裡的天會變得和前世大不一樣。她原本以為要鬥一輩子的甄嬛,早早死了,順便帶累了甄答應浣碧和甄家,連著她的仇恨和不甘,一同被拉到了外頭,用一張破席子捲了餵狗。

“娘娘何罪之有,做什麼要妄自菲薄?”寶雀聽見這話心裡不甘,皇上親自下旨恢復了安陵容的嬪位,就算當初得罪了皇后,也不必如此小心。想當初安陵容流產,背後就有她的手筆。

“因為要韜光養晦。你知道什麼叫做韜光養晦嗎?”安陵容隨手把剛才寫過的紙團成一團,扔到腳下的銅盆裡。銅盆的邊上黑漆漆地沾了些許燒焦的痕跡,顯然早就燒了不少。

“奴婢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大約可以猜一猜。多半是要人隱藏鋒芒,少說少做,等到適當的時候,再站出來。”寶雀歪著頭,頗為不解,“可咱們現在也不是出頭鳥,娘娘為什麼還要退?當初您盛寵的時候,也沒說過這話。”

“因為現在這個時機好。”安陵容看了看外頭豔陽高照,熱辣辣的太陽曬死個人,扭過頭拉起寶雀的手道,“我剛被人懷疑過毒害端妃娘娘,正是氣焰大跌之時。這個時候我少出門,少說話,別人會覺得是理所應當,以為我被人嚇了一頓,知道怕了,是個膽小的,也就會少些戒心。咱們以後的日子,也就會安穩些。這要是以前,無緣無故我就往後退,不說旁人,皇上怕就厭棄了我。倒不如現在好,咱們安安靜靜歇上一陣兒,等過了這風頭,再好好風光一番,狠狠打她們的臉。”

安陵容上輩子幾經起落,連下一次復寵的時機都算好了,就定在金秋。若等到冬日,依著她如今手頭的餘錢,怕是打賞不起勢利的內務府,徒增窘迫。

果然在圓明園的這些日子裡,皇上再沒尋過自己侍寢,因為西北的戰報一封接著一封,令他無暇他顧,還沒住滿日子就回了宮中。不過這一路回去,安陵容的身子倒好了不少,也不再頭暈目眩、胃口全無,而是與往日一般,康健了不少。連寶雀都笑言,是之前太嬌貴了,方才惹出病來,如今沒人搭理,反而好了不少。

安陵容聽後深以為然,但這話落在皇帝耳朵裡,卻難受了不少。

“賢嬪回去這一路的水都乾淨了?”回程的路上,皇上喝茶的時候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安陵容來,當初去圓明園的時候,她那裝水的瓦罐子裡頭不甚乾淨,方才病了一路。這一回換了個罐子,想來應該無礙了。

“回皇上的話,賢嬪娘娘這一路上安康得很。只是不願與人說話,與後宮的娘娘們都來往得少了。雖說不至於受委屈,但到底還是不如往日寬泛了。”蘇培盛心裡早踹了疑惑,皇上明明心裡有安陵容,怎麼這一回反而不見人了?既不召她侍寢,也不去與她說話,雖說這後宮的娘娘一個都沒見,但看皇上一日提上兩三遍賢嬪的樣子,早該把人叫到跟前才對。這般遮遮掩掩,著實叫人摸不透。

“這還不是委屈,今日的賞菜也加上她一份。免得真傷了心,日後叫人追悔莫及。”皇上放下茶杯,看了眼面前的密匣,伸手在上頭拍了拍,“還有華妃那裡,也別忘了。她哥哥在前頭頻傳捷報,朕也不能虧待了她。”

“皇上吩咐的是,奴才這就叫人去辦。”蘇培盛轉頭剛要退下,忽然又想起一事,猶疑了一回,到底問出了口,“今日抵達西郊駐地的時辰還早,可要敬事房的人來伺候?”

“算了……朕,沒心情。”皇上心裡倒是想去安陵容那裡,但是一肚子的話,反而不知該從何說起。聽說她近日再習字學文,進步神速。想來也是如此,她以前被家裡耽了,壓著性子血修或,荒廢了一身天賦。如今到了宮裡,沒了束縛,自然進步神速,事事都學得飛快。若她也如純元一般,是個大家小姐,也許她進宮的時候自己就會注意到她,而不是兜兜轉轉,白行了這麼一大圈。

“華妃娘娘特意遣人來給皇上送了補湯來,皇上可要用上些?”蘇培盛自詡是皇上的心腹,對後宮這些娘娘向來一視同仁,但他和崔槿汐是老鄉的事兒不知被誰捅到了華妃娘娘耳朵裡。華妃特地遣人來告訴他,說崔槿汐曾服侍過甄嬛,不知心性如何,可曾被甄嬛蠱惑了。要寫信給慎刑司,嚴查氣過往。但聽聞蘇公公與她有舊,若願出面作保,此事華妃也就不追究了。

蘇培盛無奈,只能暫行緩兵之計,在皇上面前替華妃說上兩句話。

“華妃娘娘自皇上康健後就未曾召見過,已遣人來了許多次。聽說也曾寫了書信給家裡,奴才想,下賜什麼東西都比不上召見一面。皇上心裡雖想著旁人,但華妃娘娘心思也單純,就想要皇上哄哄她。”蘇培盛其實對華妃這種手段很是討厭,不過到底不忍崔槿汐受苦,才幫著說和了一兩句,但也打定了主意,等到回宮定要想法子把崔槿汐調到養心殿,免得讓華妃以為能捏住他的把柄。

“就是因為這個時候,朕才要去少見她。本來性子就夠直率的了,朕再去兩次,那就更加無法無天。”不想安陵容,就算是得寵,也知道謹言慎行,不爭不搶。

皇上猛地閉上眼睛。又想起了她,算了,這麼憋著實在是叫人心中鬱結,不如直接去見一見人。

“等到了西郊,把賢嬪的營帳安在朕邊上。這些日子沒見,估計人都瘦了。”皇上說到此處,臉上不覺綻開了些許笑容,連眼睛都溫柔了不少。

“是。”蘇培盛彎了彎腰,意料之中地傳旨了。出門的時候看見了華妃身邊的周福海,一瘸一拐的想要湊過來,蘇培盛衝著他搖了下頭,遠遠地擺了下手。周福海也明白了蘇培盛的意思,到底多了幾分失望,回去的腳步都蹣跚了不少。

晚上安陵容進帳篷的時候還有些迷糊,站在外頭看了一圈,而後叫住了站在外頭的內侍,問他道,“這是誰安排的地方?怎麼離皇上的龍帳這麼近?”

“是朕安排的地方。”皇上醉醺醺的聲音從帳子裡頭悶悶地傳來,安陵容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空氣突然靜了一刻,下一刻,安陵容的寢帳便突然被人從裡頭拉開,已是喝得雙頰暈紅的皇上猛地露出了個頭來。

“進來。”皇上看著安陵容,面上似悲似喜,眼睛定定地看著安陵容,叫她挪動一下都心顫得很。

“皇上怎麼喝了這麼多酒?”安陵容也不過失態了一瞬,轉而便反應過來,連忙上前幾步,將皇上扶進了帳子裡,免得叫人看見這一副醉態。

“因為你,陵容,朕才找到你,認出你,明白你叫餘鶯兒和朕說的話。是不是有點晚了?”皇上的酒顯然喝得不少,不光帶了一身酒氣,連眼睛裡都有了淚花。這般小兒模樣就算是安陵容上輩子也未曾見過,在她面前,皇上永遠是端莊威嚴,高高在上。

“不晚。陵容沒想到,皇上還記得陵容。”安陵容看見這般的皇上,方才想起許多月之前,自己心下一動,設下的圖謀。沒想到,竟然還有成真的一日。

“我也以為我忘了。當初見你的時候,根本不記得你是誰。”皇上說到此處腳步虛浮,猛地倒在了一旁的椅子上,但手還拉著安陵容。安陵容一不小心,被他拉扯著,倒在了她的身上,聽著他閉上眼,滿臉滿足又愉快地道,“不過幸好,你入了宮,留在了我的身邊。以後的日子長著,我一點點補給你。”

“皇上說話算話,一點點補給陵容。這輩子的,連同上輩子的,都要補回來。”安陵容看著面前睡著的皇上,面上無半點柔情繾綣,反而冰冷凌厲,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的安仁,而後慢慢脫了他的衣服,又脫了自己的,把衣服纏在一起,丟到了地上。

第二日,賢嬪復寵的訊息就像插了翅膀的鳥兒,傳遍了整個隊伍。

番外 世蘭

一年後。

皇上下旨貶斥年羹堯的訊息傳來時,安陵容和敬妃正坐在延禧宮的寢殿裡下棋。安陵容手持黑子,看著棋盤上縱橫交錯,想了許久,方才遲疑地落到了一片白子旁邊,繼而緊張地去看對方的神態,生怕她明白了自己所想,搶了下一步的路。

“下棋不過是遊戲,賢妃妹妹不必如此緊張。”敬妃看著安陵容的樣子,心中只覺好笑,捻起白子,並沒有堵再安陵容的生路上,而是閒閒一子,落在了外頭,與盤中戰局不疼不癢。

“雖說是遊戲,但是人終究有得失心。我年紀小,還做不得姐姐這般寬宏大度。”安陵容一見敬妃落子在旁側,立時就明白她是故意讓著自己。面上微微一紅,依舊厚著臉皮,把黑子連成一線,掏出了敬妃的包圍。

“賢妃妹妹說笑了。這宮裡頭,論心性,論聰慧,論大度,誰人都比不上你。不過因著你才學下棋,方才如此喜歡罷了。”敬妃溫和地看著安陵容,暗暗撫了下手腕上的翠玉鐲子,眼睛往外掃了一眼。

安陵容的父親被皇上賞了個員外郎,養在工部,也不知道外頭的情況如何。倒是敬妃家裡早有書信傳來,知道皇上終於要下旨處置年羹堯一事,因此也無心下棋,不過是尋個機會,來探一探安陵容的口風罷了。

“姐姐今兒來陪我,怕也不是圖我的棋藝吧。”安陵容就是臉皮再厚,也知道這盤棋再走下去也沒什麼結果。敬妃不得皇上寵愛,只仗著伺候皇上的年份久了,平日也穩重,方才在宮裡存了兩分臉面,雖說年長自己幾歲,但到底不如常常面聖的自己有底氣。依著她的性子,接下來這盤棋必是和局,自己輸不得,也沒臉面硬要贏人家,再走下去不過是叫人笑話罷了,心裡一探,到底還是隨手把棋盤摸了,端正了臉看向敬妃。

“妹妹不著急,一會兒就來訊息了。”敬妃還想要賣個關子,不想安陵容上輩子就經歷過華貴妃倒臺的事兒,心裡也是一清二楚,不過是往日裝蠢,故意做態罷了。

“那咱們就等等。”安陵容也不著急,揮手叫寶雀著人上了茶點,聊了會兒首飾,果然沒過多久,小常子便來稟報,說年大將軍遭了皇上申斥,要褫奪官職下獄,貴妃娘娘年世蘭這個時候已經去養心殿求皇上了。

“這宮裡該變天了。”敬妃端著茶,看向安陵容,眼裡隱隱有些熱切。自去年皇后毒害安陵容,皇上就藉口她身體不舒服,禁了她的足。好容易跟去了圓明園,回來又趕上安陵容復寵,前腳剛進宮,後腳就又被冷落了,連嬪妃請安的規矩都給免了。人人都知道,皇上是看在太后的面上,方才給皇后留了些許臉面,沒收她的印璽寶冊,但再也沒踏足過景仁宮。這個皇后也是形同虛設,宮務一直是被華妃捏在手裡,後來升了貴妃,愈加肆無忌憚,也就是安陵容盛寵,才勉強與她分庭抗禮,不至於叫這宮裡只有一股風。

“是啊。貴妃娘娘此去,必然見不到皇上。前朝的大事,咱們這些人到底還是避嫌些好。”安陵容自其父調任京中,便安了心,少問家事。以前她羨慕皇后、羨慕華妃、羨慕甄嬛,羨慕這宮裡其他家世好的娘娘,總在心底自怨自艾,只恨自己出身卑微,養不出人家的寬宏做派。這輩子她一早想法子拴住了皇上的心,恩寵不斷,早早升了妃位,原本看不上自己的人也都個個開始笑臉相迎,除了年世蘭,也再無人膽敢當面諷刺她父親官卑職小。這般年年月月下來,她方才放寬了心,不再糾結家世,連帶著對張揚的年世蘭也生了幾分憐憫之心。

“雖說是避嫌,但到底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年進府的時候,貴妃就仗著家世,目中無人,就是現在,宮裡又誰人沒受過她的委屈。怕是過不了多久,她當年所行的惡事就會被旁人揭露,到時候,這宮裡的一切庶務,怕就要落在娘娘肩上了。”敬妃說到此處,著意看了安陵容一眼。那一眼飽含笑意,帶著安陵容上輩子最喜歡的揚眉吐氣,這種熟悉的感覺叫安陵容心神一顫,忽然明白了當年被人所說的小家子氣,到底是什麼樣子。

也許就是這般,面上唯唯諾諾,心內暗生憤恨。

“我平日最煩著些宮務瑣事,連自己宮裡的事兒都不願意管,更何況這些。咱們也不必想那麼長遠,皇上是深情之人,必要顧念貴妃多年陪伴的情誼。就是有個疏漏,也未必肯追究到底。咱們還是放寬心,等著皇上處置吧。”安陵容摸了摸手上的指甲,眼睛一轉,就明白了敬妃所說的“旁人”是誰。上輩子曹琴默幫著甄嬛搬倒華妃,方才做了嬪位,這輩子,怕是要重走老路了。

一輩子就靠著使些陰謀詭計過活,她安陵容看著也覺得礙眼。敬妃上輩子收養了朧月,因此死心塌地地跟著甄嬛,如今沒了端妃,若是把溫宜公主給了她撫養,也算全了她這一年來日日往自己這延禧宮跑的勤謹了。

未等晚上,安陵容便梳妝打扮,收拾齊備了,帶著人去了養心殿。一進門,就看見院子裡跪著的貴妃年世蘭,卸了釵環,換了身極素淡的衣裳,滿臉淚痕地跪在院子中央,一身的蕭瑟落寞。

“去給貴妃娘娘送碗熱薑湯。”安陵容跟著蘇培盛從一旁廊上走過的時候,低聲吩咐了身後的小夏子一句,“若貴妃病倒,叫皇上心疼,那都是你們的罪過。”

“賢妃娘娘說的是,小的這就去辦。”小夏子一聽,深以為然,立時便退了去令人燒湯,倒是蘇培盛知道的更多一些,一邊在前頭領路,一邊低聲笑了一句,“娘娘真是心善。”

“她到底跟了皇上許多年。”安陵容輕聲一嘆。她當然知道這個時候就算華妃跪死在門外,皇上也不會心生憐憫,因此要赦了年家,更不會心疼年世蘭,斥責殿裡服侍的宮人。她此舉也不過是想叫年世蘭心裡還存些妄想,免得她如上輩子一般,撞牆自殺。

“娘娘說的是。”蘇培盛聽見安陵容這麼說,以為她是思及自身,生了兔死狐悲之感,便跟著勸慰了一句,“但貴妃娘娘縱容兄長在外賣官鬻爵,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皇上很是震怒。娘娘千萬別因為旁人,觸怒了皇上,得不償失。”

“公公說的是。陵容知道了。”安陵容自然不傻,更沒想著要幫年世蘭說好話。但這些話倒是不必盡數說給人聽。

“奴才不敢。”蘇培盛聽見這話心裡受用,不過面上還遵著規矩,恭恭敬敬地把人引到了寢殿裡。

寢殿中溫暖和宜,比外頭颳起的冷風舒服多了。安陵容忽然看著面前批閱摺子的皇上,眨了下眼睛。果然是個冷心冷面的,除了心裡的那個,旁人都是隨手可棄的玩物,上輩子的她是如此、這輩子的甄嬛是如此、外頭跪著的年世蘭依舊如此。

“皇上。”安陵容心裡這般冰冷地嘲諷了一句,面上卻帶著溫暖的笑意,屈身道了句萬福,“臣妾恭請聖安。”

“你來了。”皇上說完這話放下筆,揉了揉鼻樑,起身要去拉安陵容,“朕本來還想叫人去接你,正好聽說你到了。這兩天風大,手都吹冷了吧。”

“皇上的手還是這麼熱,總能叫人暖到心裡去。”安陵容一臉戀慕地看著皇上的眼睛,駕輕就熟地開口,微微傾了身子,靠在皇上的肩上。

兩人就這般站了許久,安陵容方才開口道,“臣妾剛才看見門外的年貴妃了,眼睛都哭腫了,看著著實可憐。”

“你去年被人推入池水,差點丟掉命的時候,可沒人說可憐你。”皇上聽見安陵容這般說,心裡倒是分毫不意外。也不知自己懷裡這個到底是怎麼養出來的,甚少在自己面前說旁人的壞話,就連去年秋天被人推入水中,生了半月的病,差點就救不回了,也沒說年世蘭一個字的不是,甚至這個時候,還要幫她說話。要知道下午的時候,曹貴人就來求見,把年世蘭這些年所幸惡事,樁樁件件都說得清楚明白了。

“那怎麼能一樣。那個時候皇上連著來了我宮裡半個月,連太后都特意把我叫去敲打了一番。別說旁人,就是我現在想想,也覺得有些過了。被人妒恨,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兒。無論所做何人,也都是因為戀慕皇上,才對我做出那般事來。我不檢視自己,還要胡亂怪旁人不曾。我現在都已經被皇上嬌慣得不成樣子了。”安陵容自那日聽見皇上醉話,知道自己終於得了他的心,行事也不再謹慎小心,自由隨性了不少,反而愈發得寵。

“也就是你,才這麼多歪理。”皇上嘆息一聲,滿足地抱緊了安陵容。

番外 世蘭(二)

那一晚,年世蘭跪了一夜。等到天矇矇亮的時候一頭栽倒在石階上,磕了個頭破血流。可即便如此,皇上也沒見她,而是命人將她抬回去,下旨看管,不許出門。

等到年世蘭悠悠轉醒的時候,身邊的人早已去了個七七八八。只有頌芝在身邊陪著,哭天抹淚,憋了好久才吞吞吐吐道,“娘娘,皇上下旨,褫奪了您的封號,還將您降為了答應,叫咱們等閒不許出翊坤宮。”

“啪”年世蘭聞言,一伸手就打翻了身旁的茶碗,狠狠地拍了拍身下的床,橫著一雙美目,虛弱地冷聲罵道,“是不是安陵容那個小賤人又在皇上面前說了什麼?我就知道,去年不該一時心軟,給她留了條活路。在圓明園的時候,就該弄死她,也免了今日之苦。”

“娘娘,這事兒,與賢妃娘娘並無干係。昨兒您暈倒在養心殿門口,還是她著人叫的太醫,命人將您好好抬回來的。之前,小夏子給您送的薑湯,也都是聽了她的吩咐。是曹貴人,巴巴地去了皇上跟前,說您用溫宜公主爭寵,害得公主連番生病,又曾毒害了端妃,陷害過賢妃,還有以前在府裡的舊事,全都翻出來了。之後,皇上方才下的旨,說您裡通內外,不尊德行,不配做貴妃。”頌芝的眼睛早已哭腫了幾回,嗓子也沙啞得很。她跟著年世蘭風光的時候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落到這般的地步,只覺這幾日跟墜入了地獄一般,天都塌下來了。

“你說曹琴默?”年世蘭聽見這話猛地一個抬頭,立時頭暈目眩,只好半躺回去,寧心靜氣地想了兩息,方才緩緩開口,“沒想到本宮有朝一日會被自己養的狗咬了一口。你說,是誰告訴她,要背叛本宮?又是誰,給了她什麼好處,叫她這般肆意妄為,真以為本宮不會東山再起了。”

“奴婢聽說,敬妃近些日子與曹貴人走的很近。那個時候,家裡的信兒剛傳來,您正憂心年大將軍的事兒,奴婢也都是聽著捕風捉影的話,根本不敢說出口。沒想到,這才兩天的功夫,連您都被她們給害了。”頌芝說到此處使勁兒眨了眨痠疼的眼睛,她的眼淚已經流不出了,但心裡依舊痠疼得厲害,像有個小刀子,正在心尖上磋磨。

“我算什麼,倒是哥哥,疼了我一輩子,就用上我這麼一次。不行,我還要見皇上,哥哥為大清立下這麼些汗馬功勞,總不該就這麼被小人害死了。你扶我起來,我要給皇上寫信,好好說說我哥哥這些年的功績。”年世蘭躺了一會兒,稍緩了些力氣便要起身。頌芝心裡也存了這心思,連忙上前攙扶。

“年答應是真嫌年將軍死得不夠快,還要給自己的親哥哥再補上一刀啊。”年世蘭剛欠了下身子,還沒起來就聽見外頭安陵容的聲音響了一來。立時抬頭與頌芝對視了一眼,不再說話。

安陵容其實早就到了,只不過來的時候正聽見頌芝在替自己說話,故而放慢了腳步,想多聽兩句誇讚。誰知沒說兩句,年世蘭就又想了個昏招,不得已,只能推門進來,冷嘲了一聲。

“你來做什麼,想要落井下石不曾?”年世蘭看著錦衣華服,頭插點翠的安陵容,眼裡似要冒出火來。這女人就會在皇上面前裝善良裝柔弱,一轉頭就在自己面前冷眼諷刺,偏偏皇上還信她,動輒便勸自己要寬宏,渾然不說安陵容的不是,以致每次見她,年世蘭都心頭火起,恨不得拿把鞭子把人抽死在眼前。

“我若真有此心,只要冷眼旁觀,看著你一次次去皇上面前碰壁也就是了。何必要來你宮中落人口舌?我是物傷其類,兔死狐悲,不忍你被人騙了還一條道走到黑,方才來勸你的。”安陵容此來確實是存了援助的心。年世蘭能得皇上這些年的寵愛,絕非簡簡單單是因為家世,皇上心裡其實也很喜歡她,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如甄嬛一般復寵歸來。況且她早已被歡宜香壞了身子,就算得寵,生下了孩子,也終究叫皇上忌諱。既然有這麼個人能佔著皇上的心,為何要讓其餘鮮嫩的女子來填入宮中,反顯得自己不夠嬌俏賢惠,年紀也長了。

“你有話就說,不必在我面前做個假惺惺的好人。咱們誰還不知道誰呢?”年世蘭眼睛往上一翻,力氣倒是足了不少,也不知怎麼的,只要她面前旁的妃嬪在,她就總能鬥志昂揚。

“既然如此,我也不繞圈子了。”安陵容垂下眼睛,看著地上徒然被撤走地毯後冰涼的瓷磚,慢悠悠地道,“若我是你,現在就修書給你哥哥,讓他自陳罪責,推功攬過,給皇上寫摺子,說他知道錯了。他所經手之事,凡有錯處,都是他一人的不是,能有些許功勞,也全賴聖上英明。只盼皇上念在他勤苦奔波,年家忠君侍奉的份上,饒了他這一遭。不求富貴,能保命足以。如此,你哥哥的性命或許還能保住,否則你寫再多的功勞,也不過是叫皇上忌憚,心生防備罷了。”

“哼。這話也不怪是你說出來的。小門小戶的出身,搖尾乞憐慣了,根本不知世上何為傲氣?何為傲骨?我年家就算是被小人攻訐,不幸殞命,也絕不如此卑微求活。”年世蘭一昂脖子,根本聽不進安陵容的話。

安陵容見她那樣子,自知再說恐怕會適得其反,只能搖了搖頭,反身走出門去。

出了翊坤宮,寶雀便再忍不住,低聲道,“娘娘何苦要來勸她?她那個性子,往日給了娘娘多少氣受,咱們這時候不落井下石,已經是仁義了。至於她年家人的死活,本輪不到咱們操心。”

“你這話也沒錯。只是我往日裡好人做慣了,真要看著她一腳跌下去,也不忍心。”安陵容面上露了些慈悲之色,心裡不知卻不知如何開懷。這宮裡眼看著便再無能越過她之人,等到再過些時候,她便算得上真正的寵冠六宮,再無掣肘之人,到那個時候,她就能安安心心的懷孕生子,為自己的下一步考慮了。

“您上回被人推到水裡,也沒見她半點不忍心。”寶雀心裡還記著華妃做過的舊事,熟知這些落在安陵容眼裡著實是不痛不癢。她雖因此事病了一遭,但與上輩子的羞辱相比,簡直有如天堂。果然,自甄嬛死了之後,這紫禁城的天都藍了不少。

“對了,你吩咐下去,就說我說的。年答應雖然被皇上貶斥了,但不許人苛待、欺負她。若她少了什麼東西,或是被什麼人欺辱,叫我知道了,我必要去皇上面前狠狠告上一狀。”安陵容昨兒得了皇上的意思,知道他還想著要給年世蘭一個貴人的位置,心裡還想著看她忍辱負重,對著自己卑躬屈膝,自然不捨得就這麼白白死了。

“是。”寶雀到底沒鑽到安陵容的心裡去,雖然萬分不願,但還是答應了。

“你說賢妃娘娘,不許人為難年答應?”沒過多久,新進宮的祺貴人就聽說了此事。她當時正坐著架輦,從儲秀宮往養心殿走。聽見這話的時候,心裡還頗為疑惑,特意問伺候的姑姑道,“不是說年答應生性跋扈,曾經故意欺辱過皇后娘娘和賢妃娘娘等人嗎?”

“這就是賢妃娘娘與旁人的不同了。娘娘您初進宮,不知道賢妃娘娘的性子,那真是大度寬和,少與人爭鋒。就算是得了皇上另眼相看,也不驕不躁,待人溫良。在她那一宮的富察貴人借了賢妃娘娘的福氣,生了一子,養在自己膝下。您也真真是有福,上頭得寵的娘娘性子好,要是早進宮兩年,遇見了年答應做貴妃的時候,那怕是……”姑姑看著前頭的身影,慢慢合緊了嘴巴,低眉順眼,悄悄往後落了半步。

“這答應是誰?見了小主怎不行禮?”祺貴人正等著聽故事,忽然就見一旁沒聲了,轉頭一看,方才見前頭一個答應模樣的人帶著個侍女緩緩走來,不由呵斥了一句。

“這位是年答應。”引領姑姑悄聲說了一句,就立馬閉了嘴。倒是祺貴人,上下打量了年世蘭幾眼,見她果然生得貌美逼人,嬌俏豔麗,不由心生不虞,開口便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年答應。可是娘娘健忘,還惦記著滿門榮耀,卻忘了樹倒猢猻散。”

“樹倒猢猻散,這話說得可真好。你依仗家裡的功勞進宮,和我當初有什麼兩樣,你以為做了美夢,只怕會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年世蘭本無心與她多嘴。安陵容勸說她的時候,正趕上心中有氣,因此嘴硬。但後來到底害怕連累家人,還是照著安陵容所說,叫哥哥寫了封認罪求饒的摺子,雖也被貶斥,到底還沒一擼到底,可也夠讓人難堪的了。

這時候看見初進宮的新人,愈發心裡難受。本想著要低頭走過,誰知竟被人攔下。當場就想著要好好教訓一番。

“你,”祺貴人剛要開口訓斥,就見前面又迎頭走來一人,仔細一瞧,才發現是安陵容。

“見過賢妃娘娘。”祺貴人慌忙下轎,年世蘭心裡也忐忑起來,頗有幾分不願見她。說起來,安陵容自始至終都不曾害過她,甚至還雪中送炭,幫著搭救哥哥的性命。見著她來,總做不出剛才那般硬懟回去的樣子,到底還是低了頭,也跟著祺貴人矮到了路旁。

“自家姐妹無需多禮。”眼看著年世蘭也對自己卑躬屈膝,行禮問安,安陵容心裡簡直樂開了花。她早知皇上宣了祺貴人來伺候,因此特意叫人引著與宮外傳遞訊息的年世蘭再次路過,準備再演一次好人。沒想到竟得了意外之喜。

“姐姐可得了信兒?聽說年將軍被皇上召回京中,若有機會,說不得還會進宮呢。”安陵容衝著祺貴人一笑,伸手扶起後頭的年世蘭,也不介意她的躲閃,微微一笑,“到時候,你們兄妹或許還可一見。不過姐姐還是要收著性子,少與人衝突,好好在宮裡活下去。等著皇上回心轉意的一天。”

祺貴人聞言心裡咯噔一下,轉頭去看年世蘭。只見她先是一笑,後又落寞起來,苦笑一聲,“我早就年老珠黃了,如今又得了皇上厭棄,哪還敢盼著皇上想起我來。”

“不急,且等著吧。皇上深情著呢。就算是姐姐去了寺裡出家,皇上也終有一日會想起了,用八抬大轎接回來呢。更何況你人還在宮裡。”安陵容看著面前軟和不少的年世蘭,忽然想起上輩子甄嬛懷胎歸來的舊事,不由微微一笑。

若年世蘭有甄嬛那心氣兒出宮,說不得與她來說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安陵容撫摸著自己的小腹,只覺今日這天藍得耀眼。

番外 餘鶯兒

賢妃安陵容懷孕了。妙音娘子餘鶯兒知道此事的時候愣了一愣,看著面前小太監端來的果子,過了許久才緩過神來,無知無覺地重複一句,“賢妃娘娘懷孕了?”

“是。太醫院陳太醫和衛太醫驗的脈,皇上說了,以後宮中妃嬪有孕,不必要太醫院單指一個人看著,輪值的太醫皆可去診治,群策群力,也免得有人疏漏,壞了龍胎。”報信的小太監是餘鶯兒的宮裡人,見她一臉失魂落魄,心下不忍,到底勸了一句,“小主早年受賢妃娘娘恩惠,與娘娘關係也不錯,就算是後來走的遠了,現在再走動起來也不妨事。娘娘雖得皇上聖寵,到底不方便。若是能因此提拔了小主,咱們也不似如今般受人欺凌了。”

“我知道。你下去吧。”餘鶯兒半點也聽不進去這小太監的話,心裡亂得很。當初曹琴默找到她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能撇了安陵容,靠上華妃這顆大樹,從此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想到,皇上病了一起,安陵容就復了寵,又才過了幾個月,貴妃成了答應,甚至自請出宮為尼,替皇家祈福去了。宮裡只剩下皇后、安陵容與祺嬪。祺嬪那性子,活脫脫一個不成事的華妃,一眼就知道長久不了多少時日。那麼,就只剩下皇后與安陵容了。

到底還是叫人不甘心吶。餘鶯兒捏起帕子,指甲深深地嵌到皮肉裡,眼中全是深深的抗拒和無奈,難道她真要一輩子被安陵容踩在腳下,永無翻身之日?

延禧宮中,安陵容撫著自己的肚子,心裡並不十分喜悅。華妃倒了,皇后卻並沒有被廢,且太后還好好的活在壽康宮裡,一個不小心,就會一屍兩命,活得還不如上輩子。

“娘娘,您似乎每次有孕都不甚高興。上回就是如此。不過這一回,皇上特意命敬妃娘娘管理後宮,皇后也被困在景仁宮裡出不來,祺嬪往日與咱們走得近,應該是萬無一失,沒人有膽子有能力害咱們了。您怎麼還是半點都不高興呢?”寶雀端著保胎藥進來,聽陳太醫說,娘娘這一胎像是個公主,她怕叫安陵容分心,便沒有稟告給她。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安陵容搖了搖腦袋,沒法和寶雀說,自己其實半點也不相信祺嬪,對敬妃也心存疑慮,至於皇后,只要有太后在,她的手就還伸得出來。

“你去鍾粹宮裡傳話給妙音娘子,就說本宮想她了,叫她來陪著說說話。”安陵容摸著自己的肚子,總覺得自己這麼提心吊膽下去不是個事兒。太后在一日,皇后就平安一日,若是太后百年留了遺詔,那皇后也平安百年,自己就真一輩子不生孩子了?皇后死了,宮裡還有其他的女人,總不能一輩子提心吊膽,就算是收養了四阿哥,也還是缺了個親生的。

“娘娘,她背棄過您,您就算再如何寬仁,也不能就這麼放過她啊?”寶雀提起此事就氣鼓鼓的,“如今叫她安安穩穩地坐著答應,已經是念著舊情了。”

“你說得是。這麼去,確實叫人心裡存著疙瘩。本宮得叫她自己來求,才好給她一個恩典。”安陵容到了此時臉上方才一派輕鬆地多了點笑容來,用手指彈了彈面前的瓷杯。

“小主。”傍晚餘鶯兒正準備就寢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頭伺候的小宮女急急喚了一聲,還未等她起身,就見那小宮女推門進來,剛邁了腳進來就回身把門關上了。

“放肆,你規矩呢?”餘鶯兒自做了妃嬪後便最重宮人的規矩,最討厭的就是身邊宮女的親近。見她這般動作,立時便扔了頭上的藤枕,狠狠砸在她的腳下。

“奴婢失禮,小主恕罪。”宮女翡翠入宮的時候雖短,但人很聰明有眼色,見一個東西飛來,立時便跪了下去,垂首道,“小主容奴婢稟告再責罰不遲。剛才奴婢在庫房,發現了個了不得的東西,生怕出了大事,因此才冒罪前來。”

“庫房?”餘鶯兒凝眉,庫房裡都是內務府送來的份例和各宮娘娘所賜的東西,會有什麼不對。

“是您送給賢妃娘娘的錦緞。”翡翠暗暗勾了下嘴角,心中得意自己尋出這麼大一個功勞來,但依舊低著頭,帶著憂慮又焦急的聲音道,“奴婢下午和墜兒查點錦緞的時候,墜兒不小心被上頭的金絲颳了個口子,奴婢因當時沒有流血見紅,也並未汙了錦緞就未曾稟報,只給她拿藥上了。誰知過了一個時辰,墜兒的手依舊血流不止,奴婢心裡害怕,就尋了太醫院的熟識的藥童去看,而後發現那錦緞上被染了紅花。”

“紅花?”餘鶯兒再傻也聽過這東西的藥性,立時就直起了身子,心如擂鼓,猛跳了幾下,一時間幾乎已經喘不上氣來。

若是安陵容因用了她的東西,流了孩子,那她……

“快,快給我梳洗,我要去延禧宮見賢妃娘娘。”餘鶯兒一把掀開被子,從床上蹦了下來,又回頭看了眼床,停了一下,看著腳下的地磚,搖了下腦袋,“不,不用梳洗,我就這麼去見娘娘。咱們快點去,賢妃娘娘的好東西那麼多,一時半會兒應是瞧不上我的。”

“小主,您別慌,現在外頭都落鑰了,出不去。況且您送的錦緞本就是外穿的,根本不貼身,就算是賢妃娘娘喜歡,一時半會兒也做不成衣裳。這大晚上的,娘娘怕也是就寢了,耽誤不了什麼功夫。咱們還是明早去的好,否則鬧出來天大的動靜,惹了端妃娘娘不高興就不好了。”

“端妃?”餘鶯兒這時候才想起宮裡是端妃在理事,內務府送來的錦緞多半也是她的手筆。當然,若說是皇后安排的這一切也是不無可能,畢竟,安陵容才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

“那就等明天。”餘鶯兒點點頭,打草不能驚蛇,她這時候去了,怕是滿宮都要知道她送了藏紅花的錦緞給賢妃。若是皇上因此下令徹查,卻沒查到東西,那這一口又黑又亮的鍋怕就要她自己來背了。

不過餘鶯兒話雖如此,心裡卻完全藏不住事兒,輾轉反側了一夜,快到天亮方才淺淺睡著,沒過半個時辰就又被翡翠叫了起來,梳妝打扮的時候,眼底一片青黑,多少煙粉都蓋不住。

翌日,安陵容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辰時。她剛披了件衣裳,臉都還沒洗,就見寶雀滿臉心思地走了上前,輕輕一福稟道,“娘娘,妙音娘子餘答應到了。”

“她來得倒快。”安陵容輕聲一笑,她還以為,餘鶯兒怎麼也要上幾日才能發覺自己送來的東西被人動過手腳呢。沒成想她倒是精明瞭不少。

“可不是,這才什麼時候。如今早沒了妃嬪請安之禮,娘娘有身懷有孕,正是該好好歇著的時候,她倒好,早早就來了,門鎖一開她就帶著人往裡頭擠。也就是娘娘說過,不許奴婢落人口實,否則就依著她做過的事兒,奴婢早攆出去了。”在寶雀心裡,安陵容就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不必善待。

“人都是會變的。況且她能來,應該也是真心。”安陵容見寶雀氣鼓鼓的,心裡也柔軟了不少,伸了個指頭在她臉上摁出了個小坑倆,柔柔一笑。真不真心的,只要她安陵容要餘鶯兒上自己這條船,餘鶯兒就根本逃不出去。

“你禮貌點,叫她等等,我洗漱後就見她。”安陵容一聲吩咐,寶雀就是再心有不甘也不好多嘴,只能應聲去了。

前廳裡,餘鶯兒正坐立不安地雙手攪著帕子。自從昨日她知道了此事之後,心裡就跟壓了塊大石頭一樣,就是到了此時依舊是坐立不安。她自己心中可以與安陵容有隔閡,就算是進水不犯河水,但她絕不想被人冤枉,平白成了端妃或是皇后的替罪羊。為此,她寧願來求取安陵容的信任,甚至回到最初見到她時的那樣。

“你來見本宮,所謂何事?”半個時辰後,安陵容終於收拾齊備走了出來。只見她穿著一身的香色宮裝,頭上戴了兩個珍珠簪子,整個人都圓潤溫柔了許多,就算是態度冷淡,也叫人心生好感。

“餘鶯兒是來向娘娘請罪的。”餘鶯兒見到安陵容立時蹲下身去,吸了口氣,把昨晚所查之事和推論一一細細將來,最後道,“娘娘明鑑,鶯兒雖被曹貴人蠱惑過,說了與娘娘在一起的私事,但從未想過真要害得娘娘一屍兩命。此次也是鶯兒命大,才叫宮女查出此事,否則若真因此傷了龍胎或是娘娘,那鶯兒就百死莫贖了。”

“是嗎?”安陵容端著架子,坐在椅子上,和這輩子第一次見餘鶯兒時一樣,自上而下地掃了她好幾眼,等她跪地久了,方才懶懶道,“寶雀,去查。”

“是。”聽見寶雀脆聲而去,餘鶯兒終於鬆了一口氣。這一回,她的小命算是保住了。

“就算如此,你以前對本宮所做,依舊不可磨滅。”安陵容看著猛然抬頭的餘鶯兒漫不經心道,“除非,你願意用一輩子來償還,做本宮的一把刀。”

“鶯兒願意。”

番外(完)輪迴

十年後,安陵容一身縞素,看著鏡子裡自己依舊年輕貌美的臉,想要扯出一個微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外頭寶雀等了許久,見安陵容一個人在屋裡半天沒有動靜,心裡害怕,怕她一時想不開,也隨了大行皇帝一道。立時便衝進了門來,正與呆愣在鏡前的安陵容對了一眼。

“怎麼了?這麼慌慌張張的,可不像是你平時的樣子。”安陵容撫了撫心口,緩緩吐出一口氣來。

“奴婢見娘娘半天未曾出來,怕娘娘與皇上鶼鰈情深,一時想不開,就冒失了。”寶雀一見安陵容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裡也覺慚愧得緊,慌忙低頭解釋了一句。

“你說的很是。皇上剛剛山陵崩,我受盡皇恩,本該更哀傷些才是。現在這模樣,確實有些淡漠了。”安陵容聞言點了點頭,走到梳妝檯前看了一圈,最後拿起平日用的螺子黛,在眼底淡淡地畫了一圈,還塗了點口脂。而後照了照鏡子,還覺不足,又滿臉撲了粉,叫自己看上去憔悴了不少方才停下。

“你看我現在像不像一整晚沒睡好似的?”安陵容轉過臉,問寶雀道,“待會兒還要哭靈,可別叫旁人見了,落下什麼話柄來。”

“娘娘何必如此委屈。自景仁宮皇后病逝,您就是這宮裡唯一的聖母皇太后,就算多些光鮮,也絕無人敢多半句嘴。”寶雀上前一步,細細端詳了一番,心裡又開始替安陵容委屈。明明心裡並沒皇上,卻日日要陪著笑臉,裝著深情,噓寒問暖地服侍著,就算是一路做到了皇貴妃的位置,卻依舊叫人心有不甘。沒想到這人都不在了,還要裝模作樣,繼續憋屈著自己給人看。

“說是聖母皇太后,可皇上畢竟不是從我肚子裡頭爬出來的。咱們宮裡的小皇子才兩歲,還有宣德公主,日後都還要靠著皇上。怎麼能萬事由著性子,不給他做臉呢?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和我像的很,最愛面子了。”安陵容想想也覺得唏噓,當年四阿哥在圓明園的時候爹不疼娘不愛,半個理的人都沒有。也是,那時候皇后想著復寵,年氏想著要搬倒自己,只有自己傻乎乎地把他當做個籌碼,想要早早把人養在膝下。不過最後倒也成了,雖然是因著自己小產,皇上為了寬慰一二,方才改的玉牒。沒想到,竟能真做了皇太后。

“娘娘這一輩子,還是太艱難了。”寶雀也想到了此處,垂下眼睛,心裡默默唸著。若先帝再多熬幾年,說不定安陵容親生的兒子就大了,倒時候就能名正言順地做皇太后,不像是現在,總覺得有些不足。

“你這話說出去,怕是不知道真正的艱難是什麼呢。”安陵容撫了撫鬢邊的頭髮,手往前一搭,抬腳就往外走,“待會兒在靈堂你細瞧著些,我總得哭暈兩次才好。新帝的妃嬪你替我好好看看。”

“是。”寶雀低頭扶了安陵容出去。一出門,就看見早已等在院子裡的敬太妃和成太嬪餘鶯兒,臉上也擦得慘白一片,但一看過去眼裡似都有笑意。

“太后娘娘可是身體不適?嬪妾在此等了許久了。”敬太妃看著安陵容依舊纖細綽約的身材暗暗妒忌,她年歲比安陵容大了這麼多,卻因為先帝偏心,要屈居她之下。如今有立了她的養子做皇帝,令旁人再無相爭的可能了。

“我身子倒好。只是昨晚到底睡不著,眼睛就跟決堤了似的,總是想起以前的事兒。”安陵容看見了敬太妃也不著急,依舊一步步慢慢走來,路過餘鶯兒的時候,把手搭在了她的手上,就像對待寶雀一般,“現在想想,當初入宮選秀的事兒就像是昨兒的剛發生似的。這一晃竟是這麼些年了,昨兒寶雀還說,先帝一走,我這頭髮都白了許多,看著平白長了十多歲呢。”

“娘娘說笑了。就算有那麼一兩根白的,也半點不減您的風姿。”敬妃想起自己早上弄了半天,好容易將白髮藏起來,心裡慼慼,連話也不愛多說了。

安陵容見她興致減了不少,方才暢快起來。且等著吧,以前是為了自己的名聲,為了自己在皇上心中的模樣,方才給了她們些臉面。可日後,倒是半點也不用了。

安陵容志得意滿地行了一路,可到了靈堂,看見往日那個與自己言笑晏晏的人變成了靈堂上的牌位,屋子裡站滿了面生的年輕妃嬪,安陵容方才想起,這紫禁城的天已經變了。

“娘娘。”寶雀沒想道安陵容一進來就直直走到靈位前,一句話也不說,直接就跪下了,再一看,眼淚竟已經流了滿臉。

“皇額娘。”原本的四阿哥,如今的新帝也是哭得形銷骨立,走路的時候身子都晃得厲害,被身邊的大太監攙扶著,方才一步步走上前來,“皇額娘節哀。”

安陵容點了下頭,本想回一句什麼,拉拉關係,但眼前卻出現了大行皇帝的音容笑貌,彷彿那個人就站在面前,遙遙地看著自己。

“陵容,等到下輩子,再讓朕補全上輩子欠你的罪過吧。”大行皇帝逝世前的一晚,安陵容依舊守在他的床前。雖然遺旨早已寫好,下任皇帝的位置已鐵板釘釘,但安陵容還是怕最後會出什麼疏漏,依舊帶著人在養心殿守著。整晚都坐在皇帝的床前。

“皇上?”安陵容看著皇上最後的迴光返照,心裡一個咯噔。自己瞞了這麼多年的,沒想到皇上會在這個時候看出來。

“朕早就看知道,朕上輩子對不起你。”皇上抬手,摸了下安陵容的頭髮。自他病重之後,只是這般小小的動作都難過得很,沒想到臨到了最後,竟能如願。

“這麼多年了,你的性子,朕還不知道嗎?最開始,朕曾經迷惑,是喜歡你,還是喜歡的純元皇后。後來朕明白了,你就是你,純元也只是純元。她在最好的年紀走了,朕捨不得,才總想著要尋一個人替她。後來見了你,你那麼熟悉朕,朕也似乎很熟悉你。你叫人在朕面前唱輪迴轉世的小曲,在朕面前看三生石的誌異,朕當時也確實迷糊了,以為純元是你的替身,心裡悔恨,恨不得把一切都給你。因此想方設法給你抬旗、晉位份、養皇子,就是想叫你高興。”安陵容聽著皇上的話,心跳得飛快,似乎馬上就要窒息而死。外頭都是侍疾的妃嬪和大臣,只要皇上一嗓子,她如今所有的尊榮就會灰飛煙滅。

除非,她當機立斷,拿起被子,捂死皇帝。

安陵容顫抖著手,眼裡泛起淚花,矛盾得厲害。她在宮中千尊萬貴地養了多年,手無縛雞之力,皇上的樣子反而精神不少,看起來,根本就不是自己一個人能壓住的。若是皇上掙扎,或是引了旁人來,她這一輩子就全完了。

“但假的終究是假的,成不了真。朕與你這麼些年,看得出你對朕的不滿和恨意。你有時候會莫名地生氣,不愛說話,看著朕對旁人薄情,會心生憐憫,甚至有時候會賭氣裝身子不好。這些朕都知道,朕也不想計較。因為朕明白了,朕心裡最看重的人是誰。就是你,安陵容。”皇上說到此處,緊緊攥住安陵容的手,想要露出個笑容來,卻半點力氣都沒有,只能微微地扯了下嘴角,顫抖著問了最後一句,“如果有來生,你願意再見朕一面嗎?”

“臣妾願意。”安陵容楞楞地答了,還沒等到面前的人點頭,拽著自己的手便鬆了開,她整個人都滑到了地上,眼看著這個讓她又恨又愛的那人在自己面前閉眼死去。

“娘娘,娘娘。”安陵容睜開眼,原來剛才她暈倒在先帝的靈堂裡。原本被她壓在心底,想要刻意遺忘和避諱的記憶又出現在自己的夢裡。她怔怔地看著面前空蕩蕩的屋子,一眨眼,又留下了淚水。

“剛才可真是嚇壞奴婢了。皇上看見您暈倒在地,立馬就叫了太醫來。太醫說,您憂思過甚,光服藥是好不了的,還要排解心緒,敞開心懷。皇上因此特意下旨,搬了好多的東西來,還說待會兒要來給您問安呢。”寶雀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做了太后,不用再擔驚受怕被廢黜冷遇,本來是好事,但安陵容這樣子,倒叫她疑惑了。

“叫皇上別忙了。我好著呢。他是個孝順孩子,我過些日子,自己就好了。”安陵容微微一怔,滿心想著那個舊夢。若有來世,還是不要再度糾纏了。

乾元十二年農曆八月二十,黃道吉日。站在紫禁城空曠的院落裡可以看見無比晴好的天空,藍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沒有一絲雲彩,偶爾有大雁成群結隊地飛過。

安陵容一下馬車就恍惚了一瞬。她望著高高的宮牆,彷彿可以看見裡面的人,不知道這一回遇見的,還會不會是那個與她糾纏了兩輩子的皇上。

而後,“咔”導演遠遠喊了一聲,“過。”

安陵容披上衣服,看著飾演皇帝的男子點頭哈腰地圍了過來,心知他又要來吹捧,滿心無奈,接過助理電話,上車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