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五年(227),在漢中勉縣大營中,即將出兵北伐的蜀漢丞相,向皇帝上呈了一封表章,這就是聞名後世的《出師表》。這似乎已經成了諸葛亮鞠躬盡瘁的佐證,也使他成了此後文人效法的楷模。但如果我們仔細品味,就會發現這封《出師表》中的細節,相當有味道。

我們先縱覽一下蜀漢政權的整條時間軸。章武元年(221),當劉備聽說曹丕稱帝后,立即在成都設壇哭祭漢獻帝,而實際上,此時的獻帝劉協被封為山陽郡公,劉備是否知情,我們不知道。

而到了建興元年(223)劉備病死永安,劉禪繼位。而從建興三年開始,朝局剛剛穩定,諸葛亮便領兵南征。南部的戰爭持續了兩年。而根據《三國志》記載,諸葛亮未回成都,而是直接領兵北上漢中,著手準備北伐。

一國丞相本就大權在握,又領著重兵在蜀漢南北來回轉悠,甚至途徑成都也未覲見皇帝。這難免會讓人猜忌,就在這麼個節骨眼,諸葛亮上表了。

熟悉古代政令文體的讀者應該明白,“表”是一種向帝王袒露心跡的文體,這不同於普通的“上疏”,很強調真實的感情。

但就這麼一種十分隱私的表章,卻被莫名其妙的公之於眾、流傳萬世了。

給人的感覺這不像是“表”,而更像是曹操的《讓縣自明本志令》。這是誰公佈出來的?劉禪身為帝王,不會做這種君不密則失臣的事。那會是誰?恐怕是我們的丞相大人。

總之在上表之後,大軍便開始了蜀漢的第一次北伐。軍事不是我們研究的物件,我們還是來看《出師表》。這篇表文初讀下來,你就會發現其中端倪。那就是“先帝”這個詞太多了,文章起首就是“先帝創業未半”,後面又有對先帝用人,先帝跟我(諸葛亮)聊天,痛恨桓、靈,先帝多次請我出山,先帝問我天下大事。七百字左右的《出師表》,“先帝”一詞出現了13次,是全文實詞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詞。

總之這不像是臣子在給皇帝表露心跡,倒像是一個長輩,在用“你爸爸說xx”這種句式在教育晚輩。這一點在下面會有詳細的解讀。

首先《出師表》開篇就與陳壽《三國志》記載衝突,《三國志》中說諸葛亮南征之後,

蜀中“軍資所出,國以富饒”

。但諸葛亮卻說

“益州疲弊,危急存亡”

,這顯然是諸葛亮在有意誇大困難,為其北伐的合法正當性創造輿論。

解釋完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後就開啟教育模式了,但大體歸下類,《出師表》就說了兩件事。一、如何用人。二、你要信我。

而這篇文章的最大靈感來源,也正是在諸葛亮的用人建議上。因為假如前文是我們惡意的揣測,但在用人上,是騙不了人的。也就是在這方面,諸葛亮對皇帝的控制慾可見一斑。

文中諸葛亮提到,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這宮中指的當然是皇宮。而府中這個詞,很多籠統的翻譯都是官府。但實際上古代沒有那麼多泛指,每個詞的指向相當明確,這個府就是諸葛亮的丞相府。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諸葛亮在當時有一向特權,今天叫“開府理事”。

它是指丞相可以在自己的府邸辦公,是一項皇帝不會輕授於人的特權。

大家可別以為這就是在家辦公那麼簡單,按照秦漢官制所說,開府的丞相可以直接在家召集幕僚、徵辟掾屬。從丞相府頒佈出的政令,可以直接跳過皇帝,發往地方施行。這當然是大大提高了行政效率,很符合諸葛亮務實的行事風格。

但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皇帝和丞相,到底誰的政令好使?諸葛亮明顯是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他才強調,

“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

也就是說,宮中府中的政令必須統一。

“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行賞。”

有司指的當然不是皇宮,那指的是哪個部門?諸葛亮相信劉禪能聽懂。

後面諸葛亮點到了幾個人,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首先大家要知道,侍中侍郎這兩個官職在漢代品級雖然不高,

《後漢書·官志》記載,這兩個官職“比四百石”,也就是個縣令級別。但這兩個位置卻相當重要,他們同屬漢代郎官,本指在廊下服侍皇帝,後來直接負責政令的撰寫。

皇帝口頭命令,需要經過他們的粉飾,然後變成書面文章。可以說這是聖旨出宮的第一道工序。而不久後,諸葛亮將費禕調往軍中作為參軍,成都只剩下了郭攸之和董允。

更為要命的是,董允作為侍郎,還兼任著虎賁中郎將,統率著宮中宿衛親兵,皇帝的安危直接由他負責。這三個人文武兼備,只要有他們在,劉禪一舉一動都逃不過諸葛亮的法眼。

之後或許是諸葛亮為了避嫌,還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說,這可不是我故意這麼安排的,這是“

先帝簡拔以遺陛下”

,翻譯過來就是,這都是你爹安排的,你聽還是不聽吧。過分嗎?有點過分。

後面諸葛亮又向劉禪舉薦了個人,那就是將軍向寵。說實話向寵的履歷史書記載的並不多。他不像費禕、董允那樣,在蜀漢後期大放異彩。但陳壽在《三國志》中專門記載,向寵他哥是向朗。向朗是湖北宜城人,是荊州名士司馬徽的學生。而民間野史記載,諸葛亮也是司馬徽的學生。

但即使諸葛亮不是司馬徽的學生,那荊州的名士之間,聯絡也是相當的密切。而且在北伐時,向朗就在諸葛亮軍中任職。

肯定會有讀者質疑,縱使諸葛亮與向朗關係密切,但這並不能證明諸葛亮就能信任向寵呀。這就跟諸葛亮的用人特點有關了。在蜀漢官員的任命中,我們會發現一個十分有意思的現象。

關羽、張飛、馬超等人逝世後,子嗣都繼承了他們的官職爵位。而且諸葛亮在自己好友馬良逝世後,他對馬良的弟弟馬謖視若己出。可見諸葛亮的為人比較謹慎,還是十分倚重這種“紅二代”關係的。

諸葛亮在介紹完向寵後,依然不忘給他加上“先帝Buff”。“先帝稱之曰‘能’”,先帝都說他能,這當然讓劉禪無話可說。

向寵此時擔任什麼職位呢?中部督後升遷中領軍。這個職位不但直接管理宮廷宿衛,整個成都周邊區域各路軍馬,都受將軍向寵節制。他是整個成都周邊的最高軍事長官,任何軍事派遣和軍務調整,都由他直接負責。

現在無論是軍中的向寵還是侍中侍郎,清一色都是丞相一黨,那諸葛亮遠在漢中前線,是靠什麼將這幾個人維繫在自己的身邊呢?下面會講。

反正這麼一來,整個成都無論是宮中府中,皇帝幾乎沒有任何發揮的空間,只能像玩偶一樣被牽著走,正如諸葛亮所說

“事無大小,悉以諮之”。

就這樣,雖然諸葛亮領兵在外,但從這麼一堆人事安排能看出,成都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被他掌握在手中。

在安排完人事之後,諸葛亮就開始了下一個話題,你得相信我。此時諸葛亮為了顯示自己的身份正當性,便引出了一段君臣佳話——三顧茅廬。

按照諸葛亮的說法,劉備曾三次請諸葛亮出山,他這才勉為其難的答應下來。而且陳壽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也提到

“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

兩段史料相互印證,諸葛亮說的似乎是真的。但實際上真相當然沒那麼簡單。因為《三國志》的作者陳壽就是蜀國人。並曾長期擔任蜀漢秘書郎、觀閣令史等職。也就是說在編訂《三國志》之前,他在蜀國的文書檔案中,十有八九就看過諸葛亮的這封表章。《三國志》的這段記錄,很有可能就直接取材於《出師表》。所以說《諸葛亮傳》與《出師表》有可能不是互相印證的關係,而是引用與被引用的關係。

三顧茅廬有可能只是諸葛亮的一家之言,而且我們不是第一個質疑此事之人。裴松之在給《三國志》作注的時候,就已經提出不同觀點了。

他在這段文字下附了《魏略》和《九州春秋》的相關記錄,說“劉備屯於樊城,是時曹公方定河北,亮知荊州次當受敵。”“亮乃北行見劉備。”

《魏略》是魏國的一部史書,它說的意思很明白,是諸葛亮找劉備,而非劉備請諸葛亮。與蜀漢的口徑統一不同,各路史書記載甚至有衝突之處。到底誰說了假話我們不去深究,但至少能夠表明,在先帝及其當時候已經去世的情況下,他作為唯一當事人,確實是有借先帝請自己出山,來抬高自己的嫌疑。這句話給人的感覺,仍是搬出先帝來壓制劉禪。

而且這段話有這麼一句,

“先帝知臣謹慎,臨崩寄臣以大事。”

我們都知道,諸葛亮的確是託孤大臣,但大家不知道的是,他並不是唯一的託孤大臣。

因為根據《三國志》記載,劉備囑咐諸葛亮輔佐幼主,並安排當時的尚書令李嚴為副。諸葛亮扶靈回成都,李嚴手握重兵駐守永安白帝城。

可這兩人對權力的鬥爭相當激烈,並且幾乎無法調和。為什麼這麼說呢?

這與他們背後以籍貫為紐帶的利益集團有關。依照目前史學界的觀點,蜀漢政權內部有三派(或者說兩派)政治勢力。首先就是益州本土勢力,包括譙周、張松等人。還有因戰亂早先進川的荊州名士,最後一派就是隨劉備入川的傳統荊州派。早年入川的名士,後來要麼加入了傳統的益州派,要麼歸入了劉備一派。

而益州派計程車族領袖便是李嚴,因為在劉備入川前,李嚴就已經是成都縣令了,他後來的官職在益州派中算是最高的。而荊州派的領袖可不是諸葛亮,而是劉備。劉備在入川后,一方面有意拉攏益州人,另一方面又有意提拔荊州派,從而壓制益州本土人。

甚至對西涼人馬超都委以重任,可見對劉備這樣的外來者來說,他喜歡益州,但不喜歡益州人。

總之益州派與荊州派的政治鬥爭中,具有著先天的劣勢,體現在李嚴身上,他與諸葛亮相比,始終都處於下風。這也就是為什麼,之前提到的郭攸之、費禕、董允能夠緊密的團結在諸葛亮周圍,正是因為他們清一色都是荊州一黨,甚至不少人都是諸葛亮的老鄉。

而諸葛亮在《出師表》只提自己,止口不提李嚴,也暗示了李嚴幾年後的結局。

李嚴在此後幾年,提出將自己所轄的江州等五郡,從益州分離出來,設巴州,自己擔任州牧。這一提議立即被身為丞相的諸葛亮否決。原因很簡單,因為當時諸葛亮還兼任著益州牧。從益州分走一塊地,這不是明擺著分丞相的權麼,諸葛亮沒那麼傻。之後的北伐戰爭中,二人終於爆發了著名的“李嚴案”。

按照《三國志》的記載,案件大致情況是這樣的,諸葛亮正在漢中與魏軍接戰,李嚴負責在後方督押糧草。但由於下雨失期,李嚴擔心被罰,便以糧草不足為由,建議諸葛亮退兵。可當諸葛亮撤兵回成都後,李嚴卻故作驚訝的當著皇帝百官的面,質問諸葛亮糧草充足,為何無故撤兵。於是諸葛亮亮出二人來往書信,最終李嚴陰謀敗露,被貶為庶民,徙往梓橦郡,永不錄用。

今天來看,這個案件疑點重重,李嚴作為蜀漢老臣,會拿軍國大事去開玩笑嗎?即使退一步說,李嚴就是想陷害諸葛亮,但這麼拙劣的陷害手段,如此容易露出馬腳的理由,完全不像是個久經宦海的大臣能做出來的。

而且讓我們再退一步想想,李嚴位高權重,肯定不會親自督押糧草,這糧草失期的罪,他頂多是監督不力。完全不至於被廢為平民,並流放偏遠的郡縣。

舉個同樣的例子,諸葛亮在第一次北伐時,誤用了手下的馬謖,導致街亭失守,整場戰役功虧一簣。就是這麼一場大潰退,諸葛亮僅僅是象徵性的請罪,並自貶三級為前將軍,後面還跟了一句,“仍行丞相事”。沒過兩年又官復原職,可見諸葛亮對李嚴下手,還是比較狠的。

今天我們能從諸葛亮彈劾李嚴的奏章中看出,丞相下手相當準,奏章中說自先帝駕崩,李嚴心中就全是自己,我(諸葛亮)去西征,讓他留守漢中,他不去。反而要我把五郡合併,讓他當巴州刺史,還要開府理事。我明白他鄙陋的心理,但為了大局穩定,給了他很高的待遇,可他為了利益,處處跟我作對,如果任由下去,國家就得敗亡。

諸葛亮果然是個政治老手,奏章中絕不就事論事,他知道督糧不力這沒多大罪,所以他才會反覆強調,李嚴人品不行,並將此事提到了國家存亡的政治高度,一舉置李嚴於死地。

但我們稍微理性的想想,人家李嚴也是顧命大臣,還是益州本土人領袖,諸葛亮本就無權調動指揮。爭取領州牧,開府這幾件事,也是在爭取自己顧命大臣的合理權力,諸葛亮不給他也就算了,反倒以此為藉口倒打一耙,這顯然是有些過了。

總之諸葛亮依照“前後手疏本末”定了李嚴的重罪。

在處理完李嚴後,諸葛亮又將自己的心腹安排到江州,徹底肅清了李嚴勢力,江州幾郡的軍政大權,又重新回到了諸葛亮手中。

當然這就扯遠了,但就《出師表》而言,諸葛亮刻意強調自己是託孤大臣,絕口不提李嚴,這顯然是有私心的。

《出師表》的最後,諸葛亮依舊是不厭其煩的叮嚀,陛下你要聽話,“以答先帝之靈”,“深追先帝遺詔”,到最後一句煽了一下情

“臨表涕零,不知所云”。

《出師表》就在這裡完結了,我們再來仔細看看這麼一組詞,漢丞相、開府理事、領益州牧、武鄉侯。漢丞相、開府理事、領冀州牧、武平侯。沒錯前面說的是諸葛亮,後面指的是曹操。不一樣的是,曹操在後來在爵位上繼續向前,魏公、魏王。

而諸葛亮在蜀漢的地位,除了那些爵位虛銜外,實際權力顯然是高於曹操的。因為當時曹魏佔據著天下十三州中的九個半,他只擔任著冀州牧,而整個蜀漢,只有一個益州。

由此我們也能看出,歷史上的諸葛亮,也許並不像他說的,淡泊名利,寧靜致遠。是人都會有權力慾,更何況諸葛亮還這麼有能力。

諸葛亮在上《出師表》時,劉禪二十出頭,貪玩是貪玩,但要說他沒有一點勵精圖治的打算,應該不大可能。況且實際上諸葛亮在建興十二年逝世後,蜀漢政權仍存在了四十年。可以說如果沒有一個賢明的君主,在諸葛亮這種權臣死後,國家很難能繼續保持平穩。

至於什麼樂不思蜀的故事,不好意思,《三國志》中沒有記載,這則故事最早見於《世說新語》,《世說新語》的可信度有多高,這裡不再累述。

陳壽在《三國志》中,對劉禪評價相當高,說他能順應天命,整頓朝政。並且深明大義,使自己受辱而保全取國家和百姓,使益州免遭兵戈,不失明智。

經這麼一番解讀,《出師表》完全變了味,人無完人,但我們也不能因為這麼一篇文章否定諸葛亮,從丞相此後的所作所為來看,他的確是一心效忠皇帝,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