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協鋒

__________________

1

在陳可辛越來越圓滑的生涯裡,在電影主題上他可以因時而異、因地制宜,全無骨氣,一心討好市場;但在技法上,沒有作者標籤的他卻始終緊抓著“

多年以後

”、“

卡薩布蘭卡

”和“

”這三板斧不放鬆。

就這簡約實用的“三板斧”,陳可辛賴以安身立命。在迴歸後的北上風潮中,它們幫助陳可辛攻克水土不服,使他不至於像其他導演一樣落伍掉隊;而在香港迴歸前,“三板斧”也令陳可辛即便困囿在彈丸之地,依然能螺螄殼裡做道場,創作出中國影史最優秀的愛情電影之一——《甜蜜蜜》。

“多年以後”

“真想在電影裡過日子,下個鏡頭就是一行字幕:多年以後。”

王朔或許就是看著陳可辛的電影,寫下的這句話。

在陳可辛最好的幾個電影裡,永遠潛伏著一個遙遙萬里的時間跨度。

《雙城故事》裡的三大主角從初識到重逢,隔著一個漂洋過海的“多年以後”;《如果·愛》從1996年到2005年跑過了10年;在《中國合夥人》裡,陳的價值觀已經深刻地墮落,但“多年以後”的骨血仍在,全盤復活北京從80年代到新世紀的崢嶸歲月。

《甜蜜蜜》:為了重逢的告別

《甜蜜蜜》:為了重逢的告別

然而將不斷推進的時間線埋伏得最無痕跡的是《甜蜜蜜》,哪怕那是香港最波瀾壯闊的10年,但劇本緩緩催動,年代更迭只是若隱若現,但就足夠一葉知秋意。

儘管我們對年代變換的感知是遲鈍的,但陳可辛只要將背景年代的標誌性事件密密麻麻地織進《甜蜜蜜》裡,如“香港股災”和“移民熱潮”(其實如《中國合夥人》裡的“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和《投名狀》裡的“太平天國運動”,也是採用同樣手法,但是服務情節的斧鑿痕跡太重),就足以營造蒼蒼莽莽的共鳴氛圍,讓觀眾回溯認知歷史、拾掇私人同情,進而從眼睛裡榨出一些晶瑩的小東西。

“卡薩布蘭卡”

陳可辛曾說, “放”才是最愛。

由此我們也能理解,為什麼一觸及男女情愛,他的電影總閃現著“卡薩布蘭卡”的影子——男女主角的曲折固然動人,但第三方側身孑立做出讓步也同樣楚楚可憐。

在陳可辛的電影裡,“情感涉及情義,仍自然流暢”。《雙城故事》、《甜蜜蜜》和《如果·愛》,甚至連《投名狀》和《親愛的》,無一不是三角戀,永遠是三方僵持,最終一方鬆動。

比如曾志偉,為了成全主線愛情,在《雙城故事》和《甜蜜蜜》就死了兩次。

再比如張學友,一個《如果·愛》版的保羅·亨裡德,愛而不得,悻悻承認自己的主要任務是充當障礙和試煉,襯托主線愛情的不可阻擋。“完成任務後大可喝采,無謂搭臺。”

但終究只有《甜蜜蜜》的第三者“豹哥”最為立體,舉手投足盡皆動人,沒人會感覺張曼玉和曾志偉的結合突兀。相反,多年以後,這部愛情經典最膾炙人口的正是來自第三者的那聲“傻女”。

“飄”

陳可辛的故事還一直在孤蓬萬里徵。

從《雙城故事》、《甜蜜蜜》、《如果·愛》到《中國合夥人》,假如主角們不是飄零異鄉,就是預備著飄零異鄉。

在無盡的飄泊裡,雖渴慕遠方但偶爾也意志不堅,對故地與故事的留戀趁虛而入,於是人們無一不身陷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現狀飄搖、前程飄渺而又往昔難回。

即便如此,也只有《甜蜜蜜》能利用鄧麗君的歌聲將各地場景串成整體,不至於飄零異地就要另起一行。

因此,當我們把他的電影捋直對比,就這已經操練一遍又一遍的“三板斧”,能在陳可辛電影裡得到最大程度地糅合發揮的,也只有《甜蜜蜜》了。

2

當然,《甜蜜蜜》的架構和細節如此工整,陳可辛“三板斧”的雕鑿固然居功至偉,但也有諸多意外造就的美麗。

假如,在劇本創作時,鄧麗君沒有驟然逝世,鄧麗君的配樂和“飄泊”意象無法無縫嵌入到這部原擬名為“大城小愛”的電影;

假如,王菲當時對《甜蜜蜜》透露出哪怕一絲興趣,那麼張曼玉就無法出演作為“戲眼”的“李翹”,更無法催逼出張曼玉生涯中最“可親近的美”。——當然,黎明念念不忘,找王菲拍了《大城小事》,那是後話。

假如,曾志偉性格中霸氣的一面沒被髮掘出來,可能“豹哥”會和《雙城故事》裡一樣諾諾卑微。——後來,曾志偉出演《半支菸》,又恢復了《雙城故事》裡的悲鬱氣質。有趣的是,《半支菸》同樣以鄧麗君的歌曲作為線索,而曾志偉的角色同樣叫“豹哥”。

假如,黎明沒有內地移民的根性,可能也無法將他表演一貫的木訥和“黎小軍”配合入扣。——黎明後來在幫他拿下金馬獎影帝的《三更》中,再次飾演流落香港的內地移民,搭檔仍然是曾志偉,導演仍然是陳可辛。

《甜蜜蜜》:為了重逢的告別

《甜蜜蜜》:為了重逢的告別

但拋開以上怪力亂神的天意,《甜蜜蜜》豪奪9項金像獎,直至多年後才被《一代宗師》破掉的獲獎記錄,不能更說明:連同導演在內,團隊裡的所有單位都熠熠生輝,那麼成片絕不至於淪為量產的行活兒。

以“不準導演改劇本”聞名的編劇岸西,以一場躲雨吃餃子戲,就能輕易跳出港片裡以配樂或混剪催化愛情的俗套;

在“黎小軍同志,我來香港的目的不是為了你”的重磅分手戲中,單人特寫和雙人對話來回遊弋,攝影馬楚成只用了一個鏡頭就交代了怨偶決裂的全程;

即使是難以察覺的服化道也沒有怠慢。《甜蜜蜜》沒有後來《中國合夥人》故意做舊的痕跡,甚至為了配合“李翹”和“豹哥”因“米老鼠”結緣,張曼玉的T恤、手袋、胸針、手錶和汽車掛飾等一閃而過的道具統統採取“米老鼠”周邊……

3

1988年,南斯拉夫行為藝術家阿布拉莫維奇和她的靈魂伴侶烏雷在長城告別。2010年,阿布拉莫維奇靜坐716小時,接受上千個陌生人與之對視仍巋然不動。直到闊別22年的烏雷坐下,她才顫抖落淚。

當時報導援引了拜倫《春逝》中的一句“假如他朝闊別重逢,我將何以相迎?以沉默。以眼淚。”

與其說《甜蜜蜜》中男女主角重逢前輾轉兩地、時隔多年造就了所謂的“闊別”,倒不如直接說是陳可辛“三板斧”、岸西“細膩人性”的創作慣性作祟。

在這雙翻雲覆雨手下,棋盤上的所有單位必須按部就班。齋滷味和芥蘭的生死不渝,姑媽Rosie和威廉·荷頓的“何日君再來”,偕同四大主角,據守在棋盤上五段不同型別的戀情,必須全部走完。

直至支線愛情一對對離散,為在貧賤生活尋求愛情理想的眾生畫像完畢,火候到了,黎小軍和李翹才珊珊開蠱。

《甜蜜蜜》:為了重逢的告別

《甜蜜蜜》:為了重逢的告別

但是,就像王實甫《西廂記》裡說:“不見時準備著千言萬語……待伸拆,及至相逢,一語也無,剛則到個‘先生萬福’”;

就像尤袤的詩:“胸中襞積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語無”;

就像張愛玲被說爛的《愛》:“於千萬人之中……‘哦,原來你也在這裡’”。

草蛇灰線鋪陳的冗長時間線,香港、天津和紐約三地的盤桓,對支線愛情的狠心拆散,分明是“闊別重逢”前愛人們心裡翻騰過的千言萬語,一點點貯蓄澎湃巨力,終於澆注為黎小軍和李翹隔世相見,映襯在《甜蜜蜜》的背景音樂下的“

以沉默

”相迎。

還好“

以眼淚

”最終沒有兌現。

就像是陳可辛和岸西犧牲了太多紅塵怨偶,才積分兌換來這份理想愛情,捨不得它再受傷損,終於憂傷疲憊又溫情款款地揭曉——

他們多年暌違,終究不過是為了重逢而告別。

(責編:派派 電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黃協鋒:西太平洋區奇洛李維斯

《甜蜜蜜》:為了重逢的告別

《甜蜜蜜》:為了重逢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