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蘇東坡傳並沒有什麼特別理由,只是以此為樂而已。

——林語堂

林先生以寫東坡居士為樂,我們讀者又何嘗不是以讀東坡居士為樂。像蘇東坡這樣富有創造力,這樣守正不阿,這樣放任不羈,這樣令人萬分傾倒而又望塵莫及的高士,有他的作品擺在書架上,就讓人覺得有了豐富的精神食糧。

這本《蘇東坡傳》三個月讀了兩遍,第一遍過程時斷時續,囫圇吞棗,不求甚解,至今第二遍結束才將將體會出林先生筆下傳達的真摯有趣。

與其說是傳記,歷史著作,不如說這是一本告訴你一個今人如何愛一個古人的書。林先生太愛蘇東坡,所以他的筆下難免有些偏袒,不知不覺中將東坡居士描繪成一個完美的人,讓讀者也愛上蘇東坡。尤其是書中將迫害蘇東坡的當權派王安石等人描述為致使生靈塗炭國力衰弱的大奸臣,這也是這本書時而會被人詬病的地方。

至於評判蘇東坡、王安石誰更適合輔佐帝王治理國家,這本書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參照,因為評判一個政治家的標杆絕對不應該重點討論他的私德,書裡過多的以小事呈現了王安石性格的陰暗面;同樣,評判一個文學家的標準也不是他的政治建樹,這本書中也並沒有量化蘇東坡的政治成就。

書分四卷,童年與青年、壯年、老練、流放歲月,分別記錄處於不同人生階段之時,東坡居士不同的心境和文筆變化。

童年與青年這一卷,主要交待了蘇東坡的出身,以評書的口吻分析了一通蘇東坡父母兩家家族的背景,兒時的成長環境,總結為天賦、家族對讀書的重視、因發明印刷術四川省好學之風勃然興起等多方面原因促成了蘇東坡的年少多才。因為他是蘇東坡,所以在讀到他二十歲高中進士,得到歐陽修激賞,才名享譽天下時,我作為讀者並沒有激動情緒,畢竟,他可是幾千年來鳳毛麟角的詩人。不過也或許是因為,我們知道,看似前途光明的他,之後並不會一帆風順官至公卿,命運在這個公元1057年汴京城中最耀眼的少年身上開了個玩笑,將意氣風發的他推出了政治中心,將他推至了文學的峰頂。

第二卷壯年,這是一段蘇東坡的政治上升期,也是他喜好的養成期,他先後任杭州通判、密州太守、徐州太守、湖州太守。這段時間,他作詩甚多,所寫的詩歌很美,以天真快活的心情,幾乎赤子般的狂放不羈,將心中之所感,盡情歌唱出來。

杭州就像他的第二故鄉,“我本無家更安住?故鄉無此好湖山。”“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這個時期的蘇東坡,讓我欣喜嚮往。

“他愛詩歌,但他對人生熱愛之強使他不能苦修做和尚;他愛哲學,但他的智慧之高,使他不會沉溺而不能自拔。他之不能忘情於女人、詩歌、豬肉、酒,正如他之不能忘情於綠水青山,同時,他的慧根之深,使他不會染上淺薄尖刻、紈絝子弟的習氣。”

這樣年輕耽於玩樂的詩人態度,讓人只有羨慕的份,我們都推崇蘇東坡被貶後豁達樂觀的心境,但林先生卻花大量筆墨寫了東坡居士這段年輕時的瀟灑。我想,不僅是因為這是蘇東坡一生中最快樂的時期,還因為這一時期的蘇東坡展現出了自古至今的文人騷客都希望具有的特質——一個多才多藝的天才的深厚、廣博、詼諧,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

卷三起名“老練”,我想我能理解林先生的心意,因為這一時期的蘇東坡經歷了被貶再升的坎坷,因所受迫害不得不表面注意言行,不似二卷的瀟灑,開始嚮往陶淵明那樣的田園生活。

書中還原了當年蘇軾烏臺詩案,因貶得閒的境況。

蘇軾於元豐二年被捕入獄。舊年除夕被釋出獄,共度過了四個月又三天的獄中時光。被貶黃州。

我覺得摧毀一個人的最快捷方式就是否定他。

“嘿你知道嗎,其實你這麼久以來做的事,一丁點意義都沒有,一丁點都沒有。”

這真的太傷人了,初出茅廬,年少成名,文筆冠絕同代,前輩賞識,同儕推崇,三地太守,政績斐然,輔佐君王安撫天下成為一代名臣的目標越來越近,卻因為當權派的幾句彈劾一落千丈。

一個一身才華滿腔抱負品性正直心繫天下百姓的人,就這樣簡單粗暴的被否定了。

就像做了一場夢。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竹杖芒鞋身著蓑,踏過櫻花第幾橋?

想想都叫人難過的掉眼淚。

然而蘇東坡沒有消沉,反而因此攀上了文學的高峰。

流傳後世的那句“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絕不是自嘲,而是東坡居士自悟出平生所成的吟唱,是對流放歲月所悟所寫的坦蕩自信。

我們後世讀蘇東坡,不就是被他被貶後的豁達樂觀所打動嗎?驚歎於赤壁賦所繪之宇宙,深感自身之渺小,並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來激勵困境中的自己。

林語堂這樣寫道:“蘇東坡幸而死裡逃生,至少是個驚心動魄的體驗,他開始深思人生的意義。”、“由現在起,由情勢所逼,要一變而為農夫,由氣質和自然的愛好所促使,要變成一個隱士。”

人間有味是清歡。

“這世界這麼好,吃著野菜也要留著命去看。”

放逐黃州,歸隱於田園生活。在此期間,蘇東坡輕鬆解脫,安然自在,所作之文都充斥著一種光輝溫暖,親切寬和的詼諧,醇甜而成熟,透徹而深入。

“這位天縱大才,所給予這個世界者多,而所取自這個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處,總是把稍縱即逝的詩的感受,賦予不朽的藝術形式,而使之長留人間,在這方面,他豐裕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

卷四描述了蘇東坡人生最後的十年——流放歲月。看到這裡難免心生怨憤,官至翰林學士知制誥的蘇東坡,又一次被新時期的當權派顧忌打壓彈劾,如此忠志之士不能用,北宋氣數盡也。

世人只記得他是個才子,卻少人知道他的劫難。

這一時期的蘇東坡,讓人同情,但他自己卻活得自在。“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他的詩詞大成,完美流露出他的本性及平生所感,亦莊亦諧,生動有力,發乎內心的真篤誠懇,後人讀來,別無理由,只因他寫得那麼遒健朴茂,那麼字字自真純的心肺間流出。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活著,就要活到袒胸露背迎接萬箭攢心,猶能舉頭對蒼天一笑的境地。

容不得一點狼狽,掰不得一點尊嚴。

讀完之後,你會發現蘇東坡是一個你越瞭解就越喜歡、越敬佩的人。他會讓你恨不生於北宋與其同代,於汴河岸或西湖邊與其偶遇,求其隻字片幅;或於黃州東坡,海南茅屋,與其比鄰而居,能時刻切磋廚藝與耕作。宋人何其幸也!

為什麼要讀蘇東坡傳呢?

是因為這個中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文學家,多數人對他的瞭解過於片面,或只停留在幾句朗朗上口的詩詞上。透過讀蘇東坡傳,我們既能瞭解蘇東坡的生平,也可以知曉他的藝術創作的源泉,領略他發明東坡肉的前後因緣,杭州西湖蘇提春曉的由來,以及如何一步步經受人生大起大落的洗禮後攀登上文學的峰頂。

在讀蘇東坡的生平時,我一直在追隨林先生觀察一個具有偉大思想、偉大心靈的偉人生活。蘇東坡已經逝去,他的名字只是一個記憶,這種思想與心靈不過在這個人間世上偶然成形,曇花一現而已,但他留給我們的,是他那心靈的喜悅,是他那思想的快樂。這才是萬古不朽的。

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說“苦難激發人性善是假話,幸福有時會,但苦難大多讓人狹隘和怨毒。那時我還不懂人性的矛盾,不知真情摻雜幾多造作,高尚摻雜幾分卑鄙,邪惡蘊含幾多良善。”

但《蘇東坡傳》告訴我們,一個有智慧、有理想、有愛的人應該、而且可以生活得灑脫、曠達、樂觀。現在我想:蘇東坡並非生在一個完美的時代,事實上,所謂完美的時代或許永不會出現。但蘇東坡可以證明,不完美的時代,也可保有幾近完美的人格,度過幾近完美的人生。我猜,林先生寫作此書,要說的就是此事。

好在,《蘇東坡傳》是一個真摯有趣的人寫另一個真摯有趣的人。

兩個月前第一遍讀完後我嘗試寫讀後感失敗。寫不出來的原因不是蘇東坡不夠好,不是文思枯竭,只是我領會不到,沒有那種經歷。

最近體會很明顯,掙扎專業,考研,出國,自己的定位,再讀蘇東坡,才能發現林語堂為何如此欽佩嚮往。

想必林先生當時也是如此吧,民國之亂,文人之無能為力,安心翻譯做學術,是最有用的嗎?是和魯迅一樣,執筆作刀刃,痛斥社會之亂象,還是像陳獨秀李大釗一樣,尋求制度上的變革,投身於布林什維克黨的大營?讀完全本,再回頭看林先生所作的序,已然明瞭,先生最終選擇繼續自己的翻譯之路,用自己的方式讓世界認識中華文化,讓中華文化繼續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這才是最適合先生的定位吧。

蕭伯納說“我不相信造化弄人,世界上出類拔萃的人,都主動找尋他們想要的環境,要是遍尋不獲,他們就創造一個。”

“林先生的文風有別於他所處時代所主張之戰鬥的文風,而是站在高於現實處,以自由主義精神寫“熱心冷眼看人間”的智慧文章。他的文章雖也講要直麵人生,不過並不綴以慘淡的筆墨;也講改造國民性,但並不攻擊任何物件,他以觀者的姿態把世間紛繁視為一齣戲,書寫其滑稽可笑處,進而追求一種心靈的啟悟,以達到沖淡的心境為最上乘。”

他也許不是近現代最偉大的中國作家之一,但他一定是近現代把中華文化介紹給西方最成功的中國學人之一。

而蘇東坡就是林先生所追慕的完美人格——熱情、真摯、幽默、豁達筆下寫的是他想象、揣測中的那個蘇東坡,甚至是他希望自己可以做到的境界。

讀過那麼多東坡詞,我最喜歡的一句詞還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再多的天賦異稟、灑脫曠達,他也不過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我喜愛他也正是因為他煙塵氣的一面,他的人格註定是人類群星中閃耀的那一顆。每想到世間曾經有一個這樣偉大而溫暖的靈魂生活過,就讓人欣然嚮往之。蘇東坡用他的文,他的行,他的人,讓我們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種境界。

有些人血裡有風,註定一世漂泊。

在沉迷的蘇東坡幾天,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天空冰雷俱下,風流雲散,萬千雨絲像是大海,整條長街水一般散開,只有一個頂頂高帽子的夫子,像一塊礁石,兀自佇立其中。

縱然胸口有雷霆萬鈞,唇齒之間只有雲淡風輕。

紋枰論道中,氣隨天地轉。

定是東坡居士吧。

浮生只合樽前老,雪滿長安道,踏過無盡千山長路知多少?

春風會吹綠冰封的天涯海角

候鳥銜風沙琴聲中旋迴簷下

夕陽的醇香正透枝丫

極南海島岸邊吟詩的他

會不會想念江南的花

飽酒微醺醉步樓,葉墨燈藍風負柔。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