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9年冬,舉國洋溢著歡樂與合慶,與內陸分離數百年的澳門要正式迴歸了。

而我,因14歲時聽到的一句玩笑話而搭上自己的20年也算正式放下了,來港多年,我也該回家了。

最終的離婚協議,他給了我他個人資產的60%,一個龐大的數字,是我曾經想都不敢想的數字,其中除去阮氏酒店的股份,也夠我和我真正的家人幾輩子吃喝不愁了。

我原本不願接受這樣的贈予,我可以一分錢都不要。

因為嫁給他,從始至終我都是自願的。雖然最終也沒能讓他愛上我,但我也不至於後悔,至少不遺憾吧,我曾經冠過他姓,曾經是他的家人,就夠了。

他說:“我說過要給你很好的生活。”意思是不想讓曾經的阮太太離婚以後過得不夠體面而引得他被外人詬病吧。

他說:“好聚好散。”意思是用錢買斷,以後再無瓜葛了吧。

他唯一能給我的不就是錢嗎?在他的角度,我嫁給他不就是為了錢嗎?反正,他又不缺乏賺錢、賺很多錢的能力。

(二)

今年除夕,我回我真正的家和真正的家人一起過了。真的就像小時候一樣,團團圍坐在烤火爐旁守歲、打瞌睡,我們家人向來不善言辭,所以阿爸阿媽也沒有問過我離婚的事情。畢竟幾年前報紙上就登出了我和阮東廷要離婚的訊息,時隔經年,他們應該也適應了吧。

我們家的房子還是結婚那年阮東廷設計並出資修建的福建當地特色小別墅,我們小地方節奏慢,事物變化也慢,雖然十多年過去了,這棟小別墅依舊沒有過時。

院子裡種著他愛的蝴蝶蘭,跟他香港的家很像,往年每到花季都開得很好,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先看它們能不能挺過今年的冬天吧。如果沒有挺過去,就應允了阿爸阿媽把院子裡種上瓜果蔬菜,我們這樣的人家哪裡懂得什麼種花賞花,好好的土地種上瓜果蔬菜才不算浪費了。

我哥之前在阮氏廈門的分店任店長,應該跟著阮東廷學了不少酒店管理的經驗吧。現在我們離婚了,他說要站在妹妹一邊,所以從阮氏離職了。

不知道是不是藉口,反正我心裡暖暖的,但還是跟他說“沒必要、不至於”。

春節過去,天氣回暖,我哥去深圳了,他說那裡機會更多,雖然之前創業來公司都失敗了,但現在家裡有我照顧,他還是選擇再博一把。

我們兄妹最大的共同點應該就是這股子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強了。

突然有些難過,說到底這些年確實是我太自私了,為了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義無反顧跟著阮東廷去香港做阮太太,家裡一直是哥哥在照顧,儘管阮東廷為了讓家裡人以為我過得很好而在背後給了家裡很多幫扶。但是僅就我自己來說,這些年,我真的沒有盡到孝道,最終幻想破滅,我又回到這裡,足以證明我當年的選擇以及這麼多年的堅持和奢望是多麼的錯誤和不應該!

(三)

我重拾南曲,加入了泉州當地的一個南曲劇團,不過我鮮少演出,在劇團裡主要是承擔教學的工作,因為之前在大學專門修過,並且有香港歸來的背景加持,大家都很尊敬我。

日子過得很平淡,團長器重我,有意培養我做接班人,加上我也確實在南曲上有著天賦和熱忱,所以經常讓我帶團去各地演出。

我意識到這才是我最舒服的狀態,過去十幾年的婚姻生活,我都過得太拘謹和壓抑,幸好抽身離開了,不能說及時,但是對於錯誤的事情,任何時候選擇離開都是正確的。

劇團裡的成員大多已經成年,也有的才十三四歲,青澀得一如二十多年前因為家境貧困而去船上唱曲的我,只是她們有更好的學習平臺和露臉機會,再沒有人會說她們是“歌女”,相反,在觀眾眼裡,她們是南曲演員,是藝術工作者,是文化的傳承者。

2000年冬,天氣陰冷極了,南方的冷不同於北方的冷,南方的冷更刺骨,後勁更足。

難得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廈門大學南音研究專家團來我們劇團考察了,聽說除形式上的交流之外,還可能會要挑選幾個優秀的苗子保送廈大。

我第一次見到了許之堯,高挑的個子、年輕的氣質在同行年過半百的專家裡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另外,和我一樣戴著擋住大半張臉的口罩也讓我不得不留意他。

沒錯,我感冒了,我雖然不是很怕冷,但無奈年紀上來了,免疫力的確不如過去。

(四)

會場上傳來咳嗽聲,聽得出聲音的主人已經在極力隱忍,忍得難受。

我把我自己喝的薑糖水倒了一杯給他,潤潤喉嚨總是好的。

許之堯是廈大的老師,是專家團裡最年輕的男性成員,即使身患感冒也照樣肩負著領隊的任務。

劇團這邊的聯絡員自然是我了,於是我和他交換了電話號碼。

我現在還記得,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剛才謝謝你了,我叫許之堯,堯是堯舜禹的堯。我聽大家都叫你陳老師,不知道名字是哪幾個字?”

明明在會議上都介紹過。

我把胸前的工作牌舉到他眼前,示意他看上面的名字“陳恩靜”。

可是你看,正常的關係應該要先報上本人名姓。

後來,經過一系列標準制定與考核,我把參加保送選拔的學生資料送到廈大,一個月以後,他把錄取的名單和通知書送到我們劇團。

在初夏的時節裡,我們合作好像就結束了,可能以後再沒有需要接洽的契機。

(五)

“陳老師,我有個盛情之請,可不可以陪我過個生日?”

憑我們淺淺的、止步於工作的交情,這個請求實在有點突兀和奇怪,但以我們當地對生日的重視程度,一般是不會拒絕壽星的請求的。

我們一起來到海邊,延著海岸線散步,初夏的風剛剛好,不涼不燥,出生在初夏的孩子真幸運。

遠處有人放煙花,還有年輕的男孩女孩們在奔跑嬉鬧。

突然有人在喊“救命”,有小孩落水了。

我雖生在海邊,小時水性極好,也下水救過落水的人,但是自從去了香港後,便再未碰過水。此時已是不敢了。

身邊許之堯脫掉鞋子就往海里跑,我衝他高喊著“小心”,生來溫婉嫻靜的我大概從來沒有發出過如此焦急的聲音。

萬幸,二人都平安回到沙灘上。頭髮溼答答許之堯有點熟悉,但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由於泡了海水又吹了海風,許之堯在生日這天成功發燒了。

幾近眩暈,卻還說想喝我做的薑糖水。

躺在病床上的他,握著我的手說:“就這樣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我遲疑道:“我結過婚了。”

“可是我聽團長說你現在是單身狀態?”

你看,正常的關係為應該經歷追求、戀愛,最後才能發展成為婚姻。

後來才知道,十四歲那年,我不僅在遊船上遇見了說要娶我的阮東廷,我還救過一個輕生跳水的大學生,而那個大學生,成了真正將我握在手心裡的人。

沒錯,他是許之堯。

他說,我給了他第二次生命,有意義的生命。

對我來說,他又何嘗不是給了我第二次人生呢?真正屬於我自己的人生啊。

(六)

為了讓阮東廷給我的錢不被貨幣日益貶值所消耗,我資助了一個腎病患者互助協會,可以為患者聯絡合適的腎源。

有一天,協會會長告訴我,一位叫何秋霜的患者透過我們的協會找到了匹配的移植腎臟。

真好,這才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曾經以為最幸福的事情是在我的名字前面冠上他的姓,如今我覺得最幸福的事情是用自己的姓名過活,我是許之堯的太太,但我更是陳恩靜,曾經是歌女又如何,我不必遮遮掩掩,南曲依舊是我如今的傍身之本。

我們女兒的百日宴定在廈門一家極具嶺南特色的酒樓,我和許之堯抱著囡囡招呼親朋好友入席,熱鬧極了。

酒席散去,酒樓服務員送給我一個精緻的小箱子,說是他們老闆讓送的,給我們的小囡囡。

還有這驚喜!?

開啟一看,一對長命鎖和一對銀手鐲映入眼簾,雖說不是什麼獨一無二的定製款,但我分明記得它們跟我與阮東廷結婚那年,阮媽媽去寺廟求的那件一模一樣。當時她還滿心期待著我與阮東廷的孩子能夠降臨呢。

世事難料。

年近40的我,選擇生下囡囡已是我破釜沉舟的勇氣和決心了,而她性格跟我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我對待任何物件都是極其珍惜和小心的,而她,太過活潑好動,才早上給她戴上的銀鎖銀鐲,許之堯到幼兒園接她時就發現不見了,她還嬉皮笑臉地說不小心弄丟了。

丟了就丟了吧,好在我的寶貝永遠不會丟。我的囡囡不會成為任何人的替身,她會擁有最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