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忘機任由魏無羨帶著,也不問去哪裡,四下悠閒地走動。

蓮花塢前的碼頭上還有小攤,魏無羨走了過去,笑道:“不跟他們一起吃飯是對的,藍湛來來來,這個餅好吃。我請你啊!麻煩來兩個吧。”

攤主立刻喜笑顏開地用油紙包了兩個。魏無羨正要去接,忽然想起他沒錢。

藍忘機已經代替他接了過來,一手付了錢。

魏無羨道:“哎呀。不好意思,怎麼總是這樣呢?好像我要請你吃什麼東西,總是沒請成。”

藍忘機道:“無妨。”

魏無羨低頭咬了一口,道:“以前我在碼頭這邊要東西吃都不用付錢的,隨便吃隨便拿,過了一個月攤主自然會去找江叔叔報帳。”

藍忘機在手裡圓圓的餅子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半月形,淡聲道:“你現在也不用付錢。”

魏無羨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三兩下吃完了,把油紙揉成一堆,在手裡拋著玩兒,四下望望,道:“沒什麼其他攤子了。以前這裡不管多晚都擠滿了攤子,賣各式各樣吃的。因為蓮花塢裡晚上出來吃宵夜的人不少。船也很多,不比你們那邊的綵衣鎮差。”

他道:“藍湛,你來的太晚了。沒趕上這裡最好玩兒最熱鬧的時候……”

藍忘機道:“不晚。”

沉默片刻,魏無羨笑道:“當年在雲深不知處上學的時候我說了好幾次要你過來玩,你都不理我。我應該再蠻橫一點,把你拖過來的。”

他道:“怎麼吃得這麼慢?不好吃?”

藍忘機道:“食不言。”

他吃東西細嚼慢嚥,如果非要說話,那就得保證口裡絕對沒東西。魏無羨道:“那我不和你說話了。以為你不喜歡,還想叫你把剩下給我吃算了。”

藍忘機對攤主道:“請再來一份。”

最終,魏無羨把第三個餅都吃完了的時候,藍忘機還在慢慢啃他的第一個。魏無羨已經領著他走得離蓮花塢越來越遠了,一路上到處指東西給他看,不停地說話,對藍忘機描述小時候的自己。

他特別想把自己長大、玩耍、撒潑打滾過的地方都給藍忘機看一遍,給他講自己在這裡幹過的壞事、打過的架、捉過的山雞,然後再觀察藍忘機細微的表情變化,期待他的每一個反應。

魏無羨道:“藍湛!看我,看這棵樹。”

藍忘機也吃完了他的那份餅,把油紙折成一個整整齊齊的小方塊,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棵普通的樹,該有幾十年了。

魏無羨道:“我爬過這棵樹。”

藍忘機道:“方才來的路上,你每一棵樹都爬過。”

魏無羨道:“這棵不一樣嘛!這是我來蓮花塢後爬的第一棵,大半夜爬的,我師姐打著燈籠出來找我,怕我摔了在樹下接著我,可她那麼細的胳膊能接住啥,還是摔斷了一條腿。”

藍忘機道:“為何半夜爬樹。”

魏無羨道:“沒有為什麼。你知道的,我就喜歡半夜出來鬼混。哈哈。”

順著樹幹往上爬,一直爬到接近樹頂的地方,魏無羨才停下來:“嗯,差不多就這個位置吧。”

他把臉埋在一簇茂密的枝葉裡,好一會兒才朝下望望。聲音高高的,似乎帶著笑:“當時覺得高的嚇人,現在看,其實也不怎麼高。”

朝下看的時候,魏無羨的目光是模糊的。

藍忘機就站在這棵樹下,抬首望著他。

他也是一身白衣。沒有提燈。但是,月光流鍍在他身上,讓他整個人都那麼皎潔明亮。

他微仰著頭,神色專注,望著樹頂,朝樹下走近幾步,有那麼幾個瞬間,似乎想伸出雙手。

忽然之間,魏無羨有一種異常強烈的衝動。他想像當年那樣,掉下去。

他心中有個聲音說:“如果他接住我,我就……”

想到“我就”兩個字時,他就撒了手。

見他毫無徵兆地摔下了樹,藍忘機雙目一下子睜大了,一個箭步搶上來,魏無羨在空中轉過身,“哎喲哈哈”的和被他接了個正著,或說,撲了個滿懷。

藍忘機身材纖長,瞧著是個斯文公子,力量卻不容小覷,非但臂力驚人,下盤更穩。但這畢竟是一個成年男子從樹上跳下來,因此他雖然接住了魏無羨,卻輕微地踉蹌了一下,退了一步。不過立刻就站得穩穩當當了,還小小地鬆了一口氣。正要推開魏無羨,卻發現怎麼推也推不動。

魏無羨的雙手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讓他動彈不得。因此,也看不到魏無羨的臉。

魏無羨也看不到他的臉,可是不必去看,閉上眼睛,呼吸間都是藍忘機身上清冷的檀香味。

他啞聲道:“謝謝。”

他並不怕摔,這些年來,也摔過很多次。但摔到地上,畢竟還是會疼。

如果有個人能接住他,那就再好不過了。

聽到他道謝,藍忘機的身體似乎僵了僵。原本要放到魏無羨背上的手,頓了頓,還是收回去了。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不必。”

抱了好一陣,魏無羨和他分開,站直了又是一條好漢,彷彿瞬間失憶,沒事人般的道:“回去吧!”

藍忘機道:“不繼續看了?”

魏無羨道:“看!不過外邊再沒什麼好看的了,再往前走就是荒郊野地,這個咱們這段日子可看夠了。回蓮花塢去,我帶你看最後一個地方。”

二人有折回了碼頭,重入蓮花塢的大門,穿過校場。

路過一棟華麗的小樓時,魏無羨駐足停留,多看了幾眼,神色有異。

藍忘機道:“怎麼了。”

魏無羨搖搖頭,道:“沒怎麼。以前我住過的屋子在這裡……果然被拆了,這些都是新建的。”

他們繞過重重樓宇,來到蓮花塢深處的一片寂靜之地,一座黑色的八角殿之前。

像是怕驚動了什麼人,魏無羨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殿前方整整齊齊碼著一排一排的靈位。

雲夢江氏的祠堂。

他找了個蒲團跪了下來,取了三支供臺裡的線香,在燭火上燎了燎,點燃後插在靈位前的銅鼎裡。

然後,他對著其中兩個靈位跪拜六次,這才直起身,對藍忘機道:“以前我也是這兒的常客,隔三差五就要來。”

藍忘機神色瞭然。必然不是來上香的,沒有那麼多逝者要天天供奉跪拜,那就只能是來罰跪的了。

藍忘機道:“虞夫人。”

魏無羨奇道:“你怎麼知道是虞夫人?確實是她。”

藍忘機道:“略有耳聞。”

魏無羨道:“沒想到不止雲夢,都傳到你們姑蘇那邊了。說句老實話,這麼多年來,我還從沒見過第二個女人像虞夫人脾氣那麼壞的。哈哈哈……”

可是,虞夫人也從來沒有真正做過什麼要害他的事。

他忽然想起來,這裡是祠堂,虞夫人的靈位就在面前,忙道:“罪過罪過。”為了彌補方才的口無遮攔,又點了三炷香,舉過頭頂,正在磕頭,忽然身邊一暗,藍忘機也在他身旁跪了下來。

既然來了靈堂,為了禮數,自然也是要表一番尊敬的。他取下三支香,挽袖在一旁紅燭上點燃,動作規整,神色肅穆。魏無羨歪頭看著他,不由自主的,嘴角微微上揚。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提醒道:“香灰。”

魏無羨手裡拿著的那三支香燒了一會兒,已經積了一小段香灰,就快落下來了。他卻遲遲不肯插入香鼎,反而正色道:“我跟你一起再拜一次吧。莊重一些。”

藍忘機沒有異議,於是,他們各自奉著三支香,跪在排排靈位之前,一起對著江楓眠和虞紫鳶的名字俯首拜下。

一次,兩次,魏無羨道:“好了。”然後才鄭重其事地將線香插入銅鼎之中。

魏無羨瞅瞅身旁跪得端正無比的藍忘機,雙手合十,心中默唸道:“江叔叔,虞夫人,打擾了。

“但我真的很想把這個人帶給你們看一看。剛才這兩拜就算是拜過天地和父母了,就當先定下了。最後一拜我先欠著,今後找機會補回來……”

正在這時,忽然從二人身後傳來一聲冷笑。

魏無羨正在默默祈禱,聞聲一個激靈,猛地睜眼。一回頭,只見江澄抱著手臂,站在祠堂之外的一片空地上。

他道:“魏無羨,你還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帶人就帶人。可還記得這裡是誰家,主人是誰?”

魏無羨不想與他口角,道:“我沒帶含光君去蓮花塢的其他機密之處,只是來上幾柱香。上完了,這就走。”

江澄道:“要走請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在蓮花塢裡再讓我聽到或者看到你鬼混。”

魏無羨眉頭一跳,見藍忘機的右手壓上了劍柄上,忙按住他手背。

藍忘機對江澄道:“注意言辭。”

江澄道:“言辭?我看你們更該注意舉止吧。”

魏無羨眉頭跳得越來越厲害,心中不祥的預感也越來越濃,對藍忘機道:“含光君,走吧。”

他轉身又在江楓眠夫婦的靈位之前認真地磕了幾個頭,這才和藍忘機一齊站起身來。江澄看著他的動作,毫不掩飾地挖苦道:“你確實應該好好跪跪跪跪他們,平白地到他們面前汙他們的眼、辱沒他們的清淨。”

魏無羨道:“上個香而已,你行了吧。”

江澄道:“上香?魏無羨,你就沒半點自覺嗎?你早就被我們家掃地出門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也帶來給我父母上香?”

魏無羨原本已經要越過他離開了,聽到這一句,忽然頓足,沉聲道:“你倒是說清楚,誰是亂七八糟的人?”

若是這裡只有他一個人,忍忍也就罷了,可現在藍忘機也和他在一起,無論如何,他都不想讓藍忘機跟著他一起忍受江澄這些越來越難聽的言語。

江澄道:“你忘性真大。那我就來提醒你吧。就是因為你逞英雄,救了你身邊這位藍二公子,整個蓮花塢還有我爹孃都給你陪葬了。這樣還不夠,有了第一回,你還要來第二回,連溫狗你都要救,拉上我姐姐他們,你真是好偉大啊。更偉大的是,你還如此寬宏大量,帶著這兩位前來蓮花塢。讓溫狗在我們家門前徘徊,讓藍二公子進來上香。”

他道:“魏無羨,你以為你是誰?誰給你的臉,讓你隨意帶人進到我們家的祠堂來?”

魏無羨早知道,江澄一直都念念不忘地要跟他算這筆賬。蓮花塢覆滅之事,江澄覺得不光魏無羨有責任,溫寧和藍忘機也都不能脫離干係,這三個人中的任何一個他都不會給好臉色,何況扎堆在他面前晃來晃去,還都到了蓮花塢,恐怕早就火冒三丈了。這也是魏無羨為什麼只能趁沒人時悄悄帶藍忘機來祠堂的緣故。江澄指責自己,他沒法辯解什麼,可是看到一旁的藍忘機,卻不能如此任他惡語相向。

魏無羨道:“江澄,你聽聽你自己說的這些話,都是些什麼?能聽嗎?別忘了你的身份,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在江叔叔他們靈前出言侮辱世家仙首名士,你的教養和禮數呢?”

他本意是要提醒江澄,好歹對藍忘機留有三分敬意,可江澄最是敏感,在這話裡隱隱聽出了暗指他不夠格做家主的意思,當即一抹黑氣爬上面容,看起來和虞夫人怒極是十分相似。

他厲聲道:“在我父母靈前侮辱他們的究竟是誰?!我請你們二位弄清楚,這是在誰家的地盤上。在外面拉拉扯扯不知檢點就夠了,別到我家祠堂我父母的靈前亂來!好歹也是看著你長大的!”

萬萬沒想到會有這麼猝不及防一記重拳打來,魏無羨又驚又怒,脫口喝道:“你給我閉嘴!”

江澄指著外面道:“你愛怎麼胡來滾到外面去胡來!隨便你在樹下還是在船上,要抱還是要怎麼玩!”

聽他提起“樹下”,魏無羨心裡咯噔一聲:莫非是被江澄看到了他撲進藍忘機懷裡那一幕?

他猜得不錯。

因為宴畢即刻又有要事相商,少不了這兩個人,江澄確實是在宴會即將結束時,親自出去找魏無羨和藍忘機了。他循碼頭小販指的方向追去,心中似乎隱約有個聲音告訴他,魏無羨一定會走哪些地方,尋了一陣便追上他們。誰知剛好就看到了魏無羨和藍忘機在一棵樹下緊緊地抱作一團的畫面,半晌都沒分開。

江澄當場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雖然曾經惡意揣測過藍忘機和莫玄羽原身的關係,但那只是為了讓魏無羨難堪的攻擊言語,並非是真的懷疑。他從沒想過魏無羨真的會跟男人有什麼不清不楚的牽扯,畢竟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魏無羨從未表現過這方面的興趣,看上去一直都及其熱愛姑娘。藍忘機則更不可能了,出名的清心寡慾,不管男人女人他都好像沒興趣。

可這種抱法,怎麼看都不正常,至少絕對不像正常朋友或者兄弟。他馬上回想起來,魏無羨重歸於世之後就一直和藍忘機粘得死緊,藍忘機對魏無羨的態度也和他前世截然不同,幾乎立刻確定這二人真的是那種關係了。

他不能立刻轉身折返,又不想出來和這兩個人說任何一句話,便繼續藏身,且跟著他們走。一時之間,心頭的不可思議、怪異感、還有輕微噁心感加起來,居然超過了恨意。

見魏無羨把藍忘機帶進了祠堂,諸多動作,壓抑許久的憤怒又漸漸瀰漫上來。

魏無羨強忍著什麼東西,道:“含光君只是我朋友而已,江晚吟你……馬上道歉。”

江澄冷嘲熱諷道:“那我還真是沒見過這樣的朋友。但凡你們兩位有點廉恥,都不該到這個地方來……”

魏無羨輕而易舉地看懂了他的目光,氣得渾身都抖了起來。他不敢去觀察也不敢去想,受了這樣的侮辱之後藍忘機臉上會是什麼表情,心頭怒火一躥,腦子一熱,甩手飛出一道符篆:“你夠了沒有!”

那道符篆飛得又狠又快,貼中了江澄的右肩,轟的一炸,炸得他一個踉蹌。他並沒料到魏無羨會突然出手,自身靈力也沒完全恢復,因此被轟了個正著,肩頭見血,臉上一閃而過不可思議之色,紫電旋即從他指間飛出,滋滋地亂閃著抽了過去。

避塵出鞘,擋下了這一擊。三人在祠堂之前混戰,胡亂地拆了幾招,魏無羨突然驚醒:這是雲夢江氏的祠堂。他剛剛還跪在這裡,向江楓眠夫婦祈求他們的保佑,現在卻居然當著他們的面前,和藍忘機一起攻擊他們的兒子。

彷彿被冰冷的瀑布當頭澆中,他眼前突然一陣忽明忽暗。藍忘機看他一眼,猛地轉身抓住了他的肩膀。

江澄的也面色一變,收住鞭勢,目光閃了閃,神色十分警惕。

藍忘機道:“魏嬰?!”

他低低的聲音在魏無羨耳朵裡嗡嗡作響,震盪不止,魏無羨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壞了,道:“怎麼了?”

他覺得有東西從臉上爬過,舉手一摸,摸到了滿手的猩紅。

伴隨著陣陣頭暈目眩,鮮血還在從他的口鼻之中滴滴答答地滑落,墜到地上。

這次不是裝的了。

魏無羨歪在藍忘機的臂彎裡,見藍忘機剛換過的白衣又被他的血染紅了一片,不由自主伸手去擦,心裡不合時宜地犯愁:“又把他衣服弄髒了。”

藍忘機道:“你怎麼樣?!”

魏無羨答非所問道:“藍湛……我們走吧。”

馬上走。

再也不要回來了。

藍忘機道:“好。”

他完全無意再與江澄纏鬥,一語不發,背起他就走。江澄又驚又疑,驚的是魏無羨突如其來七竅流血的慘狀,疑的是這是魏無羨裝出來遁逃的法子,畢竟過往他常常用這招來惡作劇,見兩人要走,道:“站住!”

然後,他聽到了藍忘機的聲音:“滾開!”

避塵挾一股狂怒的氣勢襲來,江澄立即一道紫電游出,兩樣神兵相擊,發出刺耳的長鳴。被這長鳴聲一震,就像一團將熄不熄的燭火,魏無羨閉上眼,頭也垂了下來。

藍忘機登時從混戰中抽身,立即去查探他的呼吸,避塵失了主人的施力,紫電攻勢立刻向前逼近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