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是現代中國文學的大師,他一生都自命為“鄉下人”,他始終以“對政治無信仰,對生命極關心的鄉下人”自居。在1936年的《(從文習作選)代序》中,他說:“我實在是個鄉下人,說鄉下人我毫不驕傲,也不自貶,鄉下人照例有著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人截然不同!” 他曾說:“在都市住上十年,我還是鄉下人”。京派作家中以“鄉下人”自稱的並不少見,但像沈從文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執拗地一再認定的很是罕見。可是,這個一再強調,一再認定自己是“鄉下人”的大師,為何鮮少回“鄉下”去呢?

鄉下人:獨屬於鄉下人的視角

關於他的故鄉,《從文自傳》中有過敘述:“若從一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去尋找,當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了一個名為鎮的小點。……我就生長在這樣一個小城裡,”這是他的故鄉,孕育他的故鄉,一座極為偏僻的小城。關於他的家人,《從文自傳》中《我的家庭》一章寫了他祖上的好幾代,毫無疑問,都是這個小地方的。

沈從文這個“鄉下人”,從進入北京城之後,就擁有了以“鄉下人”眼光的都市知識者身份,來看待當時的中國社會。那時,他才領悟了封建社會下農村自然經濟解體的歷史必然性,接受了“五四”啟蒙思想,瞭解了西方現代化文明,運用豐富的鄉村生活經驗,來充當現代中國文化的批判者角色。他寫農村的凋敝和都市的罪惡,但不是從黨派政治的角度;他的作品也表現物質的進步和道德的淪喪,但不是從現代商業文化的角度。他處於左翼文學和海派文學之外,取的是地域的、民族的文化歷史態度。他以“鄉下人”的主體視角審視來看當時城鄉對峙的現狀,批判現代文明在進入中國的過程中所顯露出的醜陋。

在沈從文筆下,鄉下人與都市人構成了鮮明的對照,作者在讚美湘西人民純樸善良的品格的同時,也揭露了遠離邊城的都市人的人性扭曲和道德淪喪。在《紳士的太太》中,他開宗明義的表示,“我不是寫幾個可以用你們石頭打它的富人,我是為你們高等人造一面鏡子”。他這面鏡子刻畫了上流社會的變態生活,《紳士的太太》中,紳士淑女們精神的空虛和生活的糜爛;《有學問的人》中有學問的人勾引妻子的朋友;《八駿圖》中教授學者們的虛偽、怯懦與自私……如此等等,毫不留情的犀利的筆鋒,揭露了城市人的道德面紗,揭示了物質文明下城市人的荒唐與可笑。

從這個方面來看,他口中的鄉下人已經超越了普通意義上的鄉下人,他的鄉下人指的是鄉下人的視角和鄉下人的思維方式。《從文自傳》中有兩篇文章,一篇名為《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另一篇為《我上許多課仍然放不下那一本大書》,這兩篇文章寫了沈從文幼時讀書時的經歷,在這期間,他積累了豐富的農村生活經驗,擁有了與其他知識分子不同的審視世界的視角。這個鄉下人待在城市更有利於讓自己感受工業化下的城鄉差距與西方現代文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衝擊,更容易讓其堅持用一種鄉下人心態使自己置身於酒綠花紅的大都市之外,保持那份平靜的心態,來追尋那個文學夢。

鄉下人:鄉下人理想中的鄉下

沈從文以勤奮忠實的創作,執著地展示偏處一隅的湘西世界的山川風貌、世態人情、名俗風情,從而構建出一個富有魅力的“湘西世界”。《野店》《賭徒》等都以湘西生活為題材,《從文自傳》專寫了離家後自己印象中的湘西,《邊城》寫了第一次回故鄉時所看到的湘西……不能否認湘西在沈從文的文學創作中扮演著非同一般的角色,但更不能否認他文學作品中描繪的理想化的湘西。沈從文的湘西小說整體來說有兩種表現人生的形式,即現實的人生形式和理想的人生形式。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美嗎?那是當然!《貴生》中天真、幼稚,單純的蕭蕭,老實、憨厚、正直的桂生;《柏子》中妓女與水手柏子之間粗野而又真摯的愛情;《邊城》中單純善良而又美好的翠翠,誠實,勇敢,樂善好施,熱情豪爽,重義輕利的村民……這裡的一切都是淡淡的,都是那樣的和諧美好,這是一幅風俗畫,一幅抒情畫卷。但這個世界存在嗎?答案是否定的。林徽因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來到沅陵,風景愈來愈妙,有時頗疑心有翠翠這種的人物在”。所以在我看來,他筆下的湘西,是他出於對現實人生形勢的不滿與厭倦,創造出的自己理想的人生形勢與生活方式,在回憶中構造著理想化的邊城,理想化的湘西。

那真實的湘西是什麼樣子?在《從文自傳》中,就拿殺人這一件事來說。他所見的殺人次數非常多,在鳳凰縣革命失敗後,他是這樣描述的:在鳳凰縣革命失敗後,“每天必殺一百左右,每次殺五十個人時,行刑兵士還只是二十個人”。“河灘的屍首總常常躺下四五百”(《辛亥革命的一課》);在清鄉,民三左右殺了兩千,民五時殺了三千,沈從文所在的軍隊又殺了兩千;在懷化鎮,又眼開殺過七百人。殺人的過程也非常草率:有的人只是捉來問問就胡亂殺了,有的就馬馬虎虎宣佈一下罪狀殺掉。對於殺人,太多人是為了看熱鬧,而對於殺人的人,殺人則成為茶餘酒後的談笑主題。對此,沈從文的評價是“看到許多所謂人類做出的蠢事”(《懷化鎮》)。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是野蠻與優美交織在一起的,他對於這種人生的感情是十分複雜的,他的筆尖洋溢著熱情,又不時傳出一種淡淡的悲涼與惆悵。他它並未一味的陶醉在虛幻的理想世界中,他喜歡湘西自然和諧的人生形式,但也看到了這種人生形勢,現實衝擊下的扭曲和變形,他在客觀表現湘西美的同時,也寄託了他自己個人理想化的湘西。只有從這個角度,我才能真正理解他所說的“美麗總是使人憂鬱”的真正含義,也才明白,沈從文所寫的並非單純的田園讚美歌,而是一曲悲涼的輓歌。在那安寧、平靜的畫面背後,常有出其不意的悲涼悄悄漫上。,沈從文往往用一篇文章的三分之二編織一個美侖美奐的世界,然後又在不到三分之一的篇幅中交代這種美是一種假象的現實,總有回頭望去,物換人非的感覺。

基於這個觀點來說,沈從文這個深深懷念故鄉的鄉下人在離家之後卻鮮少回家的原因,應該還有一份恐懼。沈從文的小說,具有鮮明的現實主義傾向,也富有浪漫主義的風格。這也與他的“鄉下人”心態分不開,在沈從文的心中,總有一個美麗的夢想,那就是湘西。他不願意承認現在的黑暗世界,希望有一個理想中的樂園,所以他不願回到湘西,他怕自己的夢破碎,怕那個湘西消失!

諾貝爾獎終身評委馬悅然曾經說過, “要是說中國作家得獎,沈從文頭一個就是,五四運動以來的中國作家就是他,頭一個可以獲獎的。沈從文沒有文學家的自負清高,因為他是一個土包子,一個鄉巴佬,他懂得下層人民的疾苦,懂得歷史上人民生活的疾苦,所以他會寫《邊城》《長河》那樣偉大的小說。在中國,要得諾貝爾文學獎,除了沈從文,有誰能得呢?”沈從文以自己獨特的視角,獨特的審視方式,獨特的思維方式,加之自己的理想,編造出一幅美麗的湘西畫卷,也創造出一個不朽的文學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