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2000年底或2001年初,一個同事從法國培訓回來。他說:“臥虎藏龍”在法國很火,有法國人問我,你們中國人都會在房子上跳來跳去嗎?

“臥虎藏龍”上映已18年,若以人論,今年是它成人禮。18年後回想這部電影,仍能讓人感覺很鮮活,如在眼前。

這種鮮活,來源於人性的真實與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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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虎藏龍”有四個主要角色——玉嬌龍、羅小虎、李慕白和俞秀蓮。

每個人的身份都很炫目:玉嬌龍是侯門之女,私下裡和躲在侯府中的江湖中人“玉面狐狸”學了一身武藝。

羅小虎是極有名的馬匪,縱橫西北,號稱“半天雲”,令人聞名喪膽。

李慕白是武當派傳人,江湖上數一數二的俠客,為人行事頗有些出塵脫俗的味道。

俞秀蓮是女中豪傑,文武雙全,忠誠善良,開了一家鏢局。

四個人是兩對,但卻是十分糾結的兩對:玉嬌龍隨家人外出,被羅小虎一夥打劫,二人邂逅而相識相戀,但由於身份相差懸殊,不能名正言順在一起。李慕白與俞秀蓮兩情相悅,但囿於俞秀蓮早與孟思昭訂親,而孟思昭仗義替李慕白赴約而死,李俞二人不能擺脫道德束縛,只能以義兄妹身份相處。

2

“臥虎藏龍”不同於有的武俠片追求硬橋硬馬的打鬥快感,也不同於有的武俠片沉浸於飛來飛去的炫技。

它的特別在於,既拍出了符合中國傳統審美的武俠意境,如竹林鬥劍、俞秀蓮與玉嬌龍在房屋上的追逐,又如武術動作和打鬥配樂;更處處透出人在現實困境中的掙扎,折射出個體在命運前的無奈與糾結。

中國傳統式淡然疏離的美感與意境和中國傳統式的困惑與糾結交織在一起,形成了“臥虎藏龍”獨一無二的魅力。而後者、即中國式的人性困境,是它成功的最重要因素。

這種人性糾結與困境,西方人或許體會不到,因為在他們看來,兩個人相愛就在一起,那些道德標準根本不是問題;現代人也體會不深,因為當下雖有門第貧富差別,但畢竟換了時代、換了人間。

而最糾結的是,兩對人之間的理解也不同。在玉嬌龍看來,李慕白和俞秀蓮根本不必守著虛無的道德律令,而李慕白和俞秀蓮這對江湖兒女反而覺得玉嬌龍和羅小虎的門第差別沒什麼。

所以,“臥虎藏龍”的片名不但包含了玉嬌龍和羅小虎的名字,更以臥和藏兩個字凸顯了主旨:每個人都不能自由自在,完全將內心展示出來、變成現實,雖是“龍虎”、只能“臥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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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人都很糾結,兩對愛人都因外界的限制而不能自然地在一起。但四個人最終的牢籠不僅是外在,更在於自身。可以說,“臥虎藏龍”中的每個人都有一座圍城,這座城的名字叫“自己”。

羅小虎戲份最弱,但糾結最少。因為他是馬匪,和其他三人不一樣,不屬於傳統意義上的“體制中人”。即使如此,他也是個糾結的馬匪,不同於人們印象中的殺人越貨,而是粗獷中帶著幾分細膩。一個馬匪搶了女人,居然不是馬上進入不可描述環節,而是進入感情互動模式。不能不說,這個土匪也算另類了。

玉嬌龍本來就有敢愛敢恨、爭強好勝的叛逆性格,又學了一身武藝,一直嚮往著行走江湖。在羅小虎、李慕白和俞秀蓮面前,她豪放刁蠻任性的一面暴露無疑。但她仍不能擺脫傳統體制下千金小姐的出身和束縛,最後只能借跳崖遠遁,實際是逃離了矛盾,而無法正大光明地與羅小虎在一起。

俞秀蓮是孟思昭未婚妻,李慕白是孟思昭結義兄弟,但實際他們在一起並不違反道德。因為俞、孟二人是娃娃親,李、俞是自行結識相愛,而李、孟相交時並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電影囿於時長,無法拍全,在王度廬的原著中是如此。)

他們的悲劇還不止於此。更大的悲劇在於,即使孟思昭通情達理,要以一己犧牲成全李、俞兩人,卻也不行。正因為孟思昭為了李慕白而死,李、俞二人對孟的負疚就更多了一重,從禮法上升到道德層面。

李慕白和俞秀蓮不能強迫自己不愛對方,但孟思昭不在了,更沒人能替他們釋開禮法與道德的雙重包袱。他們只能永遠停在精神戀愛層面,做永遠的朋友和知己。

所有的糾結都在於內心,就連最叛逆的玉嬌龍亦不能戰勝“自己”。影片正是透過上、下兩代人同樣困於情與義、情和理,才揭示出這種中國式人性衝突與糾結的普遍性。

4

如果說情愛體現出的人性糾結是四人共性,那李慕白還有一層糾結,來自其武學傳承的使命。

他是武當派傳人,其身負的青冥劍是武學最高精義的代表。他發現玉嬌龍是上好學武之材,就不惜一切讓她拜師學藝。

一般認為名師難尋,習武者會千方百計拜入名師門下。實際上,找不到名師,至少可以轉行;但找不到合適傳人,名師會更焦慮。

在影片最後,李慕白說出“不拜師,青冥劍也沒有用了”這樣的話,寧可把青冥劍拋入湖底。這一舉動很有中國傳統意味,無論是文是武,找不到傳人就意味著這一脈斷絕,這在講究傳承的中國文化中絕對難以接受。

劍不過是武學的外在代表,合適的傳人才是武學的真正載體。找不到傳人,劍就失去了意義。

玉嬌龍是電影頭號主人公,但從某種意義上講,李慕白是本片精神上的主人公。他身上集中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束縛:要有情義,但不能突破禮法與道德;要行俠義,但更要傳承本門一脈。

No easy job!

5

人性之“好看”,正在於複雜與衝突。

如果衝突發生於兩代人理念不同,並不那麼震撼。如同楊過與小龍女相戀,上一代的郭靖、黃蓉等人在道德上絕對不能接受,但只是讓人感覺到矛盾的張力很足,卻不糾結。

也就是說,如果玉羅之戀、李俞之戀面臨來自家庭和上一代反對,並沒有這麼大沖擊力。

只有這種複雜與衝突集中在同一個人“自己”時,才更有衝擊力。他們四個人,最終是突破不了外界壓力,歸根結底是突破不了自己。這樣的衝突幾乎無解。

這就是悲劇震撼人心的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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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這樣的糾結與悲劇,不止於“臥虎藏龍”年代,在其它時候形式或許不同,程度或許不同,但也普遍存在。

從這個意義上講,武俠只是這部電影的外衣與皮毛,人性與傳統才是核心。這才是它成為優秀電影的最重要因素。

“臥虎藏龍”的成功跟好萊塢大片有共通之處,就是成熟的電影工業體系加上普世的人類感情,因其帶有中國式人性困局,則更迷人。

“臥虎藏龍”之後,跟風者眾,但往往只在視覺上追求美感和味道,抓住其精髓者寥寥無多,忽略了電影及一切文藝作品的核心應該是人。

直到2013、14年,“一代宗師”和“繡春刀”先後上映,才重新接續上“臥虎藏龍”的華語武俠片境界與高度。

“臥虎藏龍”的成功,時間越久,越能感受到。

(微信公號:江湖種樹書。本文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