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速車王》的英文名是

Ford v Ferrari

(福特對法拉利),在部分歐洲國家叫

Le Mans ’66

(1966年勒芒耐力賽)。無論哪個英文名字都未能真實反映影片的核心衝突,而這正體現了本片的內在矛盾。影片透過藝術手法對原著或者真實歷史進行了遮蔽,置換了精神核心,又不願意徹底向市場妥協承認其商業片的本質,於是用含糊的片名將自己置於嚴肅歷史和娛樂改編之間。

藝術而非學術,如果只是對歷史的等比復刻,既是對藝術的侮辱,也是對史實的糟蹋,古典根源可以追溯到莎士比亞甚至更遠的荷馬。詹姆斯·曼高德的《極速車王》,如何透過對於諷刺藝術對人物和器物、關係與矛盾、符號與意義進行遮蔽,並注入新的悲劇內涵。這裡我對應原著

Go Like Hell: Ford, Ferrari, and Their Battle for Speed andGlory at Le Mans

,分享我的幾點觀察。

首先,是對亨利·福特二世和 GT40 的祛魅。

與電影構造的背景相反的事實是,60年代初福特汽車正值鼎盛,銷量和市場份額不斷創下記錄。福特二世接手公司的前二十年,被美國媒體譽為歷史上最偉大的企業復興。作為擴張歐洲商業版圖的重要宣傳陣地,24小時勒芒耐力賽不可能被忽視。GT40 從某種意義上,還充當著福特向第二任妻子義大利人克里斯蒂娜誇耀的作用,即美國對歐洲的征服。極具眼量和管理才能的福特二世和印著其家族名字的汽車是美國精神和繁榮年代的象徵。

放到今天,福特二世這樣的美國夢已經提不起觀眾的興致了。導演曼高德抓住了當下的“時代精神”,年輕人對國家符號的排斥和對資本主義的懷疑,消解了 Ford v Ferrari 這場世紀對決的史詩意義,轉化為個人主義和男子氣概的頌歌。福特二世參觀試車場這一幕體現了這種轉化的巧妙。

崔西·萊茨在影片中貢獻了本年度最精彩的哭戲。福特二世作為汽車工業的頭號人物,他從未體驗過速度的激情,以至於失聲慟哭,感念先祖。這一絕妙諷刺從精神層面取締了福特家族代表福特汽車的合理性,而賽車手取而代之成為這一精神符號的合法代表。

GT40在美國人心中是力量與美的象徵,與阿波羅11號一樣是60年代工業繁榮的體現。一輛車,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個人功勞。影片中,邁爾斯的改裝技藝和精準預測是多個原型人物和團隊功勞的嫁接,他借誇讚法拉利吐槽GT40,“如果這是選美比賽,我們就輸了”。即便從外形看,這也不屬實,GT40有一種超越時代的經典的美,直到今天,1966年勒芒款的 GT40 海報和車模還在車迷中流通。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對GT40所代表的集體主義和愛國情緒的遮蔽。

第三類諷刺,是對美國人和美國車手的諷刺,膽小的車主把好車當拖拉機開,直升機上謝爾比的狂野把眾人嚇得臉色鐵青,美國房車賽的車手們唯唯諾諾不敢玩命開。美國人的膽小怕死,從側面凸顯邁爾斯冒險精神的崇高,也為影片最後一幕——24小時勒芒耐力賽,達喀爾拉力賽誕生之前世界上最危險和艱苦的汽車賽事——做了鋪墊。

作為片名的另一半,恩佐·法拉利向肯·邁爾斯摘帽致敬,一方面是對福特二世傲慢姿態的進一步貶損,另一方面代表著他與福特二世在故事中心的讓位。從原著兩位汽車巨頭的鴻篇敘事,轉換成邁爾斯個人與集體的對抗與妥協。這也是片名宏大但格局很小的原因,因為影片是對原著中最後幾頁中的一個故事——畢比令邁爾斯減速,讓三輛福特汽車同時進入歷史鏡頭——的擴寫。

《極速車王》對歷史真相的遮蔽和符號意義的消解都做得非常成功,將歷史碎片拼接成了一個嶄新故事。為什麼說嶄新,是因為生活失意、夫妻爭吵、兄弟打架、屢遭刁難,限制參賽,在歷史中都不存在。這些新增並無新意,都是典型的好萊塢敘事套路,一個標準美國夢加反高潮的結尾。但好就好在通俗易懂,加上出色的攝影提升了影片的視覺觀感,很容易贏得觀眾的口碑。

導演曼高德執著於英雄題材的悲劇化處理,意圖增加故事的厚度。或商業妥協或力有不逮,這種努力總是略顯投機,歸根結底只是滿足了觀眾的品味焦慮,使其獲得自欺欺人的安慰感。《金剛狼3:殊死一戰》就是例證。

《極速車王》的悲劇化處理,這種個人與官僚商業機器的對抗,不是大衛與歌利亞式的,而是特斯拉與愛迪生式的。官僚集團偷走了本屬於一位天才的榮耀,讓觀眾產生的共情,是一種簡單粗暴的道德義憤,而非對人物命運的同情。以致於邁爾斯死亡一幕力度單薄,觀眾情緒的頂點在大賽宣告成績的那刻已經抵達,這是這個角色真正的死亡。道德義憤能夠被迅速激起,但不會長久在內心激盪。這種悲劇缺乏藝術張力,也就註定了影片不會在藝術成就上走得更遠。

實際上,新的影片主題下,邁爾斯的死必須淡化,這是影片所不能承受哀傷,也是影片對車手悲劇命運的遮蔽。邁爾斯從車裡甩了出來當場摔死。1955年勒芒耐力賽上,一輛賽車在碰撞後解體衝向觀眾,車手和83名觀眾喪生。恩佐·法拉利視車手生命如草芥,每一座冠軍獎盃上都落滿了骨灰。謝爾比曾多次拒絕了法拉利的邀請,他不願和魔鬼做交易,“那個狗雜種殺了我的朋友,還殺了其他人。”

勒芒是汽車品牌的殿堂,也是車手的墳場,原著標題

Go Like Hell

滲透紙背的寒意即來源於此。這都是題外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