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杏花微雨,你說你是果郡王,從一開始便是錯了。”

“放肆!放肆!”

我驚坐起身,卻不見立於龍床之前那個面目可憎又恨我入骨的女人,御簾外蘇培盛已經端了夜燭候著,小聲請旨:

“皇上可是夢魘了?這才二更天,皇上明日還要早朝,還是再睡會兒吧。”

我掀開繡金龍祥雲的幃帳,養心殿的夜燭只在窗邊點了兩盞,遠遠的桌案上堆滿了摺子。

“明日……我竟還有明日?”

我不是應該已經了卻君王天下事,忘斷生前身後名了嗎?

我踉蹌下床,桌案上的硯臺裡還掛著半支徽墨,依稀想起從前佳人在側,紅袖添香時,正是溫存脈脈,玉指纖纖,那時我只當是宛宛知我心意,上蒼眷顧憐憫,我才能再得佳人類卿,如何知道最後竟會釀成如此結局!

“皇上莫不是批摺子累著了?明日早朝後就是大選,皇上要是忘了,太后可又要怪罪奴才了。”

大選……那日眾花叢中遙遙一見,你一抬頭,那樣不卑不亢,清水芙蓉一樣的好看,像極了她當年……

如今看來,竟是我錯了。

“蘇培盛,取長相思來。”

玉簫婉轉,我此時拂過簫身,卻只覺觸手成冰,你當年離宮時,不知這簫是否還曾為誰吹響過?

蘇培盛垂首微微一嘆:“從前,純元皇后的簫聲是宮中一絕。”

我閉上眼睛,眼前卻是春水初泮的某日,杏雨沾衣,鞦韆懶懶。

“如今,有人吹的和她一樣好了。”

【二】

早朝後,我還是把金瘡藥賜給了年羹堯。上一世已經與他結盟過也斡旋過,如今看他春風得意的樣子,我不再耿耿於懷急於壓制,反而覺得可悲可憐。如果他此生仍然不懂得盛極必衰的道理,那麼日久年深,即使我不插手,也會有朝臣對其有所怨懟,到時自然群起攻之,其實我根本不必做這個惡人。

只是可憐了世蘭富貴一生,終究逃不過大廈傾頹的潦倒結局。前世她決絕赴死,蘇培盛報於我時,我亦是心下凜然。我知她悍妒嬌縱,知她欺凌跋扈,只因我仍需籠絡她哥哥才由著她放肆些。我本以為她對我的真情裡大半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富貴和榮寵,卻不知她對我痴情至此,倒是我對她不住了。

此生若有機會,我也許尚可彌補一二。

太后的病此時已經有所端倪,大選時相看秀女,一見風就會咳嗽幾聲。我為讓她寬心,只好先隨意指了一個包衣左領夏家的秀女,長得倒是有些眼熟,只是也沒什麼旁的印象。

“松陽縣丞安比槐之女 安陵容,年十六。”

這也是個孽緣。我心裡想起了安氏從前柔順安靜婉轉歌唱的樣子。本是小門小戶出身的秀女,在宮裡傾軋鑽營了一生,白白磨光了自己文靜柔婉的性子,成了個心狠手辣的毒婦。此生放她回家去,倒還能尋個好人家出嫁,不必在深宮裡蹉跎一生了。

“撂牌子,賜花吧。”

“安陵容辭謝皇上太后,願皇上太后身體安泰,永享安樂。”

“你倒是懂事。”

我本不想多說,太后卻開口了。

“旁人被撂牌子都是一臉地不高興,難為你還記得這些規矩。”

安陵容本來要起身,聽太后這樣說,又盈盈下拜:“陵容此生能有幸進宮,見到皇上太后一面,已是最大的福氣,不敢不悅。剛剛見風時聽見太后微咳,陵容情切,一心祝禱太后皇上身體安康,綿延永壽。”

太后沉吟半刻,我亦不置一詞。

“皇帝,你身邊需要這麼個細心的人照顧著。”

太后開口,這便是定了。

安陵容謝恩顫顫站起,欣喜地泫然欲泣。

我心下嘆氣,有的事情恐怕仍是生劫難了。

“臣女沈眉莊參加皇上太后,願皇上萬歲萬福,太后祥康金安。”

太后和前世一樣,一見了她就喜歡,即刻開口問:“可曾讀過什麼書?”

沈家女兒落落大方,像早就預料到似的鎮定自若,答得一字不錯:

“臣女愚鈍,讀過女則和女訓,略識得幾個字。”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你沈眉莊哪裡愚鈍,正是你太過通透清冷,才讓我始終對你有些愧悔。只是你縱然再怨我恨我,怎麼竟敢與太醫……我想起靜和,一時抓緊了手中念珠。

太后見我許久不說話,以為是我不滿她的學識,因而趕緊解圍:“女兒家以針線女紅為主,你能識字就很不錯了。記下名字留用。”

我默然不語。既然太后喜歡,那你少不得要留下,至於我們情分如何,只看你的取捨罷。此生我不會再叫你平白受害,只是你若還是錯了心思,我也斷不會心慈手軟。

“大理寺少卿甄遠道之女甄嬛,年十七。”

司禮太監高聲喊了兩遍。你才踏出一步,朗聲答道:

“臣女甄嬛,叩見皇上太后,願皇上太后萬福金安。”

我手指念珠猝然墜地,心中如山崖崩裂,礁石潰塌,前世種種悲歡、怨懟、情愛、痛恨……翻雲捲浪而來。

鈕祜祿甄嬛熹貴妃,我猶記你在我床前字字鑽心聲聲血淚,恨我將你替作他人,誤了你一生。

你滿頭珠翠,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眼裡卻盡失光華唯有仇恨。你與允禮有私,背叛於我,謀逆犯上,篡位弒君……你斷送了我的性命!

我喉頭甜腥上湧,啞然咬牙:

“抬起頭來。”

恍如隔世,正是隔世。你一抬頭,眉目間盡是清夢星河,微風徐來,將你額髮吹亂些許,陽光正好,你的十七韶華被照映得燦然奪目。

我心頭一震:你並未笑。

原來你從未笑過!

那麼我當年為何覺得你“莞爾一笑,甚美”?

又為何因你“莞爾一笑”而賜你“莞”字呢?

“嬛嬛……”

“嬛嬛一嫋楚宮腰,皇上聖明,這正是臣女閨名。”

我失神,從未想過會再聽你說一遍這句話。

“太伶俐了些。”太后示意,兩側宮女立刻潑了茶水,放了貓下去,這些小伎倆從前沒有難倒你,如今自然也不會。

你處變不驚,依然端莊從容,太后也不好再說些什麼。

蘇培盛撿起我掉落的念珠奉上,我如夢方醒,眼角竟已淚溼。

“皇帝若是不喜歡,不留用也罷。”太后滿臉擔憂,她自然知道些許箇中緣由,卻不知今日之我已非昨日。

“皇額娘是最明白兒臣的。”

“皇帝……”

“那麼皇額娘也應當明白,有的事是想躲也躲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