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武松來陽穀縣前,潘金蓮和武大是和睦的。家裡潘金蓮說了算,她是主。武松來了之後,二人變成三人。

幾何學上,三角形有穩定性。但人的相處中,三人最不穩定。三人裡,往往有兩人更近些。這樣,被疏遠的第三人,就容易漸漸脫離出來。就算一家三口,也是這樣。如果孩子和父母的一方太近,近過了夫婦間的距離,家庭就危險了。

健康的家庭應是,夫婦最近,孩子稍遠。孩子會漸有自己的小秘密,日漸成長,擺脫父母羽翼,組建自己的家庭。這也是三人關係的分裂,但這種分裂是健康的。因為獨立出的孩子和父母仍有血緣聯絡在。若夫婦間,將本該留給對方的信任與親密留給了孩子,則會促成家庭之分裂。

孩子不應奪走夫妻間的親密,父母也不應。即便是儒家,也會認為,男人如果對母親比對妻子還近,是不智的。對父母的愛與對妻子的愛是不同的愛。對父母的愛是孝之愛,是基於血緣的,不是基於理解。一個人愛戴父母,應和顏悅色地侍奉父母,卻不能奢求父母理解你。而夫妻相處,則應努力追求彼此間更多的理解。

人要想對世界有著相似的理解,最好生在同樣的時代,長在同樣的環境下,有著相近的閱歷。代際差異讓這種理解變得困難。故而孔子說,“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對待父母,強求他們站在你的角度上考慮問題,就是不仁,因為他們未嘗經歷和你一樣的生命遭遇。對待配偶,若不求對方站在你的角度上考慮問題,就是不義,因為這構成二人共同生活互相扶持的基礎。配偶關係是後天選擇的。當一個人做出選擇,就意味著,應有意願在此後的生活中相伴終老,但父母、子女對自己的陪伴都是有限的。

故而,無論是父母、還是子女,都不應比配偶更近。同樣是愛,但形式和內涵不同。對子女,是慈愛,對父母,是敬愛,對配偶,是親愛。這三種愛,在分量上沒法比較,但在距離上,親愛要比敬愛、慈愛更近。即便單從身體的物理接觸上,也很容易明白。親愛的人,身體可以有密切的物理接觸,慈愛和敬愛就不同。

父母、子女猶是如此,更不用說兄弟姐妹。如果有人和兄弟姐妹的親近程度超過了配偶,必然會葬送婚姻。故而,在武松、武大、潘金蓮的關係中,犯下最嚴重錯誤的,不是潘金蓮,也不是武松,而是武大。

武大看起來是最無辜的。但正是這個看上去最無辜的人,做了最糊塗的事,親手埋葬了婚姻,葬送了性命。

《水滸》的故事,表面上看,是金蓮對武松的追求破壞了三人關係。實際上,這種追求恰恰減緩了三人關係的破壞。家庭分裂的真正原因,是武大和武松走得太近,將本是家庭主心骨的金蓮瞬間邊緣化了。如果有人對兄弟比對老婆還好,兄弟和老婆又同時在身邊,這樣的家庭不分裂才是怪事。

金蓮有個疑問一直在,但直到徹底和武松撕破臉皮才說:

【“我當初嫁武大時,曾不聽得說有甚麼阿叔,那裡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孃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

武大和金蓮結婚一年,卻從沒告訴金蓮自己有個親兄弟。也就是說,武大向金蓮隱瞞了身世。

任何有意的隱瞞,都會造成親近關係的疏離。人之相與,雖不可能第一次見面就把所有經歷告訴對方,不過,但凡親密關係業已建立,若還有意隱瞞故事,一旦發露,便難長久。

親密關係是和隱私互斥的。要互留隱私和空間,就不能絕無隔膜地親密。和一個人親,正因為他的隱私你知道,你的隱私他知道。他沒跟別人說的話,跟你說了。這些共同珍藏的記憶,慢慢衍生成情分。

對潘金蓮來講,清河縣所有熟悉武大的人,都知道他有個弟弟叫武松,金蓮卻不知。二人聽聞有人打死景陽岡上的老虎,武大已想到八成是武松,卻不把猜測告訴金蓮。則金蓮之心冷可知。

這只是其一。其二,金蓮挑逗武松不成,對武大說武松調戲她,武大問都沒問,直接說:“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乞鄰舍家笑話。”

武大問都沒問,就斷定武松不是這等人。依據是什麼?不是對武松的瞭解,而是愛的盲目。一個差點殺死人在外逃亡的弟弟,在他眼裡“從來老實”。更要緊的是,武大雖對考證此事原委一點興趣都沒有,卻生怕鄰居聽到,惹人笑話。武大篤定地認為,他兄弟沒錯,便有錯,也錯在金蓮身上。則金蓮之心冷又知。

這只是其二。其三,武松再次羞辱潘金蓮,是當著武大和土兵的面。金蓮已無法忍受,跑下樓梯,武大在幹什麼呢?他屁股沒動,依舊和武松喝酒。一個男人眼見老婆被人欺負,卻不站在老婆一邊,倒跟欺負老婆的人喝酒。金蓮哭著下樓,武大不哭。武松要走,武大哭了。則金蓮之心冷更知。

長成三寸丁谷樹皮倒罷了,這等不尊重,不能不令金蓮心寒。這三次心寒,一點點蠶食掉金蓮對武大的舊情分,讓金蓮在內心深處,漸漸視武大同路人。

雖是路人,卻還不是仇讎。令金蓮視武大如仇讎的,不是武大捉姦,而是武大躺在病床上無法動彈時,依然不忘拿武松來恫嚇金蓮:

【“我的兄弟武二,你須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幹休!”】

這真是火上澆油。不提還好。不要忘記金蓮對武松說過:“我是一個不帶頭巾男子漢,叮叮噹噹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

8、

金蓮被武松羞辱兩次,明面上的生活依然沒有變化。

沒有變化,不見得是好事。一件事情變壞,人們總以為是眼前的偶然所致。但在佛家看,眼前的事只是緣,是條件,而事情的因、根本,則是一顆業種,在識海里翻滾。

武松對金蓮的兩次羞辱,武大令金蓮的種種心寒,都讓金蓮越發感到這個家裡的死死寒意與絕望,絕望在金蓮心裡埋下種子,種子在泥土下將根鬚越扎越深,外人卻看不見。

武松離開了武大,他的話還算數。金蓮每日同武大生活,但武大的生活卻是一絲不苟地按照武松吩咐展開。武松叫他賣一半燒餅,他便賣一半燒餅。武松叫武大看住金蓮,武大便把金蓮像看賊一樣看住。

【武大道:“由他們笑道,說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

“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這還是把武大當自己人的話,意在提醒武大,我才是你老婆,武松是別人,你莫分不清遠近。

【武大搖手道:“由他,他說的話是金子言語。”】

什麼是金子言語?在武大眼裡,兄弟說的話都是金子言語。在金蓮眼裡,武松留給她印象最深的話是什麼?——“武二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 、“豈不聞古人言,籬牢犬不入。”這些話,不知在金蓮心裡反覆轟炸過多少遍。現在,睡在自己身邊的人,自己唯一可依賴的丈夫,卻說“他說的話是金子言語”。

在武大眼裡,“金子言語”自然不是罵金蓮的話,但武大太蠢,蠢人一開口便讓人心裡窩火。自己沒察覺,卻已深深刺痛了旁人的心,讓人絕望得徹底。雖然絕望得徹底,金蓮卻沒有行動。她已經心如寒灰了。心如寒灰的表現就是,連同武大鬧的力氣也沒有了。

【自武松去了數十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裡,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鬧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裡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武大的糊塗,體現在這裡。他看到金蓮先前跟他鬧,現在不鬧了,順從了,就心裡歡喜。卻不知這順從的背後,是再也無計彌縫的傷口,是恩斷義絕的斬截。

金蓮的糊塗,也體現在這裡。並不是弱者在整個人生當中,沒有一個機會改變命運。只是,時機總在不經意間到來,隱微難見,又轉瞬即逝。除非有足夠的智慧和果決,才可以同往日徹底告別,而金蓮,沒有這種本事。

這個時候,鬧是沒用的。鬧,只是情緒的外在發洩。外在要發洩,表明內裡出了問題。內裡的問題,源於金蓮對武大的不滿,武大對金蓮的辜負。若金蓮明白自己是何等人,就定知絕不可能同武大過一輩子,那就應當使出手段讓武大寫一紙休書。

金蓮不是沒閃過這種念頭:

【“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

但這是一時氣話,不是當真。加上武大並沒有留住武松,金蓮的要求也就被取消了。倘若金蓮能審時度勢,就會明白,“一紙休書”應該是無條件的。不是“你要留武松時,便還我一紙休書”,而是“無論留不留武松,都要還我一紙休書”。一旦有條件,當條件取消,便迷失了處境,以為日子還可以湊合。金蓮願意湊合還因為,一旦被休,好不好再嫁,再嫁會遇見什麼人,都有很大風險。

倘沒有風險,人人都能做出選擇。一旦面臨風險,絕大多數人會選擇暫時安穩。——再忍忍,實在不能忍了再說吧。有這樣心態的人,總要受人擺佈。唯有勇者,才敢當機立斷。武松和金蓮都是硬性子,而金蓮之所以不如武松,是因為武松是真硬,金蓮是假硬。武松有殺人不眨眼的手腳,能一撥便轉,一觸即發,故而武松雖遭險境,卻能絕處逢生,而金蓮不能。

金蓮的“假硬”體現在她並不能干預事情。在王婆處做衣服,王婆讓西門慶出銀子買些酒食犒勞金蓮,金蓮嘴上說“不消生受得”,卻不起身。王婆說,“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金蓮嘴上說“乾孃免了”,卻依然不起身。等買了酒,王婆喊金蓮吃酒——

【那婦人道:“乾孃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饌都擺在卓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

莫把金蓮嘴上拒絕身子不動當成假意,這隻說明金蓮剛硬外表下的怯懦。她的拒絕毫無力量。她嘴上可以硬,實際行動上,卻軟得很。這和武松不能比。後來武松逼供金蓮,金蓮本欲不招,武松拔出匕首往金蓮臉上一抹,金蓮便招了。

金蓮曾說武松,“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也曾說金蓮,“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武松有本事做到心口如一,金蓮卻不能。所以金蓮碰見武松,不能不被碾壓。

同樣是狠,武松是真狠,金蓮是假狠。金蓮殺武大,步步聽從王婆安排,毒藥也是西門慶拿來的。而武松殺人,一切都是自家籌備。金蓮殺了武大,手腳都軟了,幹不了別的。武松殺人時,都不會忘記少付一文錢。

武松這種氣質,構成了對金蓮的極大吸引。金蓮有慕於武松,非但在武松的長相和氣力,還在武松的氣概。金蓮被捉姦,西門慶第一反應是躲到床下,金蓮起身頂住門,罵西門慶:“閒常時只如鳥嘴,賣弄殺好拳棒,急上場時便沒些用。見個紙虎,也嚇一交!”這種唾棄,同時也解釋了金蓮傾慕的會是何等人物。

金蓮與武松略有相似,只是武松走得比金蓮遠得多,金蓮是蝦兵蟹將,武松是巨鯊猛鯨。武松對金蓮,有一種內在的致命吸引,讓金蓮天生臣服。從清河縣大戶到西門慶身上,金蓮從沒在誰面前臣服過,但在武松面前,金蓮臣服了。這種臣服,不是屈於武力,而是人格魅力上的傾慕。這傾慕,也是金蓮喪身失命之由。

9、

從我家到公司的途中,有一條雙柳遮道的青泥路,每到下雨,便有蚯蚓從泥裡鑽出,自在地爬到路上。過往行人很多,於是被踩碎碾死,橫屍遍野。但下次雨後,依然會有無數蚯蚓爬上路面,迎接被碾死的宿命。

奧林匹克公園的下沉廣場裡,常有人賣一尾不知什麼名目的魚,賣家往盆裡放只紅氣球,魚就一刻不停歇地去頂,直到精疲力竭。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無不像這些蚯蚓和魚一樣。佛家把這叫做先天無明。因為無明,不能覷破虛妄,心逐它流轉,墮入輪迴,永無了期。

人可以清醒看出,頂氣球並沒有多少意思。但魚的基因裡有一股衝動,讓它不能抑止地去這麼做。一旦明白這點,再看潘金蓮對武松的渴慕,就會對她的不能自已生起些許悲憫與可憐。

金蓮是對未來抱有期待的人,是不能容忍生活一眼望到盡頭而無任何變化的人。武松的到來,平添了一座雷池橫亙在金蓮面前。金蓮的生命,要求她縱身躍向雷池,就像撲火是飛蛾生命的內在要求。

金蓮對武松之關照,正是在向雷池靠近。她並非不知道,雷池不可躍,一躍便粉身碎骨,卻按捺不住對禁忌的渴望。對武松的殷勤,正是金蓮對禁忌渴望之外在體現。

武松帶了土兵將鋪蓋行李搬回家裡,金蓮“卻比半夜裡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這種內心抑制不住的狂喜,就是危險的預兆。當一個人無法抑制內心狂喜時,遙遠未來的悲劇簾幕可能正在揭開。

【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裡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武松……回到家裡,那婦人洗手易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食。……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裡撥一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扶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土兵來使用,這廝上鍋上灶地不乾淨,奴眼裡也看不得這等人。”】

金蓮對武松的侍奉,不可謂不殷勤。此刻殷勤地侍奉武松,和後來對武松恨入骨髓,二者都是金蓮狂心難歇的必然。要麼,拼死地愛他,要麼,拼死地恨他。總之,狂心需要個安頓處。武松,便是安頓金蓮狂心的指南針。

金蓮對武松的好,不是清水無瑕的好,不是純粹作為親人的好,而是夾雜了愛慾的好。但兩種迥異的動機,卻完全不能體現在行跡上。因愛慾而起的照料,與因親情而起的照料,落在行跡上,看不出差別。這便給金蓮的放縱一個極大的遮掩。她可以借親情之名,行渴慕之私。但難填的慾海,很快就讓火燒到親情的界限。

金蓮對武松悉心備至的照料,在動機上是禁忌的,在行跡上又是允當的。步雷池而不毀,履行雲而不墮,給金蓮帶來難以言喻的刺激。對追求命運新鮮感的人來講,觸碰禁忌是十分令人著迷而欲罷不能的事。而禁忌之所以成為禁忌,在於它可能讓自己粉身碎骨,這也正是它最令人著迷的地方。

金蓮完全不能控制和武松的叔嫂關係。正因無法控制,反而極大地刺激了她的熱情,在她與武大之間,太容易控制,從而喪失了新鮮。她需要服侍一個人,聽他頤指氣使,得到“為奴”的快感,由此重燃自身的火光,祛除生命的塵霾。

“為奴”還是“為主”,並不在表面上。不是說,你聽我的話,我就是主,你就是奴。不是說,我好生服侍你,你就是主,我就是奴。而是說,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可以影響乃至決定二人關係的走向。如若不能,我就是這重關係的奴隸;如若可能,我就有化奴為主的可能。在戀愛關係中,有人低三下四地討好追求,並不代表甘願為奴,恰恰相反,是不甘為奴,是想對這段關係取得掌控的手段和資格。

但是,若究其實,為主為奴,卻全然不在對關係的掌控,因為在究竟的層面上,凡人沒有力量掌控任何關係。一旦緣法變化,關係必然跟著變。一個人不能控制自己愛一個人,也不能控制自己不愛一個人,更遑論控制別人的愛與否。那麼,自己的一切舉動,對慾望的攀緣與追逐,為之付出的一切心力,都不啻痴心妄想。

但這樣的妄想有時候會以虛幻的影像呈現出來,讓人以為真的接近了,以為長久的付出終於有了回報,以為再向前一步就可以掌控,就真能主宰自身命運。而金蓮,就是一步步看到這樣的泡影越來越大,越來越真實。

【過了數日,武松取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

這種甜蜜,更百倍於武松搬來家住的歡喜。正因金蓮有了對禁忌的渴望,一丁點兒的甜頭,就會被她放大許多倍。在她眼裡,這是武松對自己真心的回報,沒有任何懸念和疑慮。

武松不經意的舉動,被金蓮解讀出諸多隱晦和雙關。於是,金蓮就在一念心喜當中被風吹飄,眼見泡影越變越大。殊不知,在它變得最大最真實的一刻,正是破滅前的一瞬。

而所有這一切,都只呈現在金蓮的心地上。生活的水面,不曾生起任何的變化,日子流水一般,日出日落地過。而金蓮之心,卻在業風吹打中,不斷地飄蕩,悄然地改換。她已然在與武松的相處中,一次又一次地被強烈的欲心薰染,同時,又囿於禮法,有一種剋制的力量和禁忌的渴望相抗衡,曠日持久的纏鬥在波瀾不驚的水面下暗流洶湧。

【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裡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怎見得好雪?正是: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

《水滸》的筆法就像中國的山水畫,所謂“深山藏古寺”,紙面上見不到一座寺,卻有老僧在井邊汲水。金蓮內心的洶湧風暴見不得,卻見得十一月的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彤雲密佈。而這朔風、這彤雲,終於醞釀出紛紛揚揚一天瑞雪。當瑞雪落下的時候,鬱積的地火不能不噴湧而出,帶著岩漿將自己燒作灰燼。

這一日,武松清早便去縣裡畫卯,直到日中還沒回來。房間裡的炭火,已被金蓮簇好,酒肉也已備齊。人卻沒有影子。

【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看那大雪。】

漫天漫地的大雪,是最教人絕望的。孤白一片絕無邊際,像灰暗的生活一樣望不到盡頭。倘一個人有所求,又求不得,這無邊的飛雪就會激起她衝破禁錮的心。哪怕墮入深淵,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因為她不能休歇的狂心,業已掙扎到極限。故不能對目下的生活再有任何留戀。只期冀哪怕一丁點兒改換也好。於是金蓮——

【心裡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

心是綿綿密密的,無時不在流轉。流轉至此,亦是不得已之結果。若說金蓮的一錯再錯,歸根是錯在這裡,卻是魯莽的斷見了。因此番之撩鬥,不知已在多少殘漏聲中輾轉反覆,在多少中宵夢魂裡不斷上演。若不瞭解此番掙扎,已然在金蓮心裡重演過千百回,便決計不能看懂如下場面:

簌簌的飛雪正鋪天卷地,閣樓上,火盆已經生了,酒已經暖了,有個女子,冷冷清清站在簾下,等一個人歸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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