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寶玉首次夢遺——十來歲雖早了一點,但作為富貴少年,發育較早,也屬正常。令人羨慕的是,怎樣的富貴少年,才能夠第一次夢遺後,緊接著就能夠有俏丫鬟提供實戰?要不人人都羨慕富貴呢,不羨慕才不正常啊。

襲人系褲帶摸到大腿根處,應該是對寶玉的夢遺略有知覺,這個動作不算太下流,因為作為負責的丫環,主子衣服髒了,她有責任替換,以保證主子能夠穿著乾爽的貼身,否則那實在是很不舒服的呢。

但緊接著說她“漸通人事”,那麼,她所問的,“你夢見什麼故事了?是那裡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就是一種故意,帶著勾引的意圖了。就算勾引不好聽,用這種方法親近寶玉,肯定是此刻襲人的心思,相比晴雯終身不和寶玉狎暱,結合曹雪芹對性愛的態度,這個情節裡,應該有對襲人的貶低。儘管天下男人,都希望自己的丫鬟是襲人,而不是晴雯。但用天下男人的通病,來理解曹雪芹,一定有偏差。

這裡雖然寫寶玉“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但不能理解為襲人無奈。襲人自我辯解的“亦不為越禮”,則是此地無銀之舉。在這件事中,無辜的肯定是寶玉。試想,天下只要還是正常男人,在女人問了這樣的問題之後,你還不“強”女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那你真是“禽獸不如”了——一個笑話:男女出外旅遊,同居一室一床,女曰,夜裡你過中線,則為禽獸。男人就老實一夜,早上醒來,女人扇男人大耳光,曰,“你禽獸不如。”——當然,如果小女孩問大男人,另當別論,這裡可是大寶玉二歲的女孩子問男孩。

寶玉雖為情痴,但依然是正常男人,何況還是懵懂少年,這個年齡的少年,對女人的勾引,其免疫力抵抗力為零。故而,曹雪芹少年時,遇到家族中的可卿,難免“失身”,並遺憾悔恨終身啊,哈哈,曹公真是情痴,只有情痴,才會遺憾懊悔呢。作為俗人的我,深恨少年時沒有可卿或凱特溫斯萊特(《生死朗讀》)教我如此這般呢。

劉姥姥在八十回裡,出過兩次場,第一次只是走過場,第二次是濃筆描寫。但濃筆寫的,也不是劉姥姥,而是大觀園諸人拿她取樂。劉姥姥在紅樓中的作用,或許是用來襯托和暗示富貴人家種種奢靡和無聊。

在介紹劉姥姥家庭狀況中,隱含著對社會的諷刺,尤其是對官場的諷刺。狗兒祖父本姓王,“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那是昨天,和今天賈雨村自認賈府“宗侄”相呼應,也可以和今天官場的乾兒乾女作聯想,整個官場,就是這麼一個骯髒的場所。劉姥姥勸女婿想想辦法,狗兒抱怨道,“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作官的朋友”,一句隨口而來的話,罵死獨裁政府下的官場和社會!對照今天,依然如此痛快明直!曹雪芹作為偉大的文學家,對社會本質認識之犀利之準確,堪比魯迅!隨筆一揮,社會本質,躍然紙上。只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不願意眼睛一直盯著骯髒看,而更願意看到美好事物,更願意看到黛玉寶釵這一類給人帶來藝術享受的女兒。藝術家能夠創造出美來,自然就能夠反襯出醜。就此而言,曹雪芹是比魯迅偉大百倍的文學家。

紅樓夢的大觀園,到底是在哪裡,一直爭論不休。曹雪芹為了躲避文字獄,涉及年代和地點,就會用曲筆,好比這裡,劉姥姥提到,“如今咱們雖離城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去罷了。”長安自然是曲筆,誰也不會據此判斷,曹雪芹的大觀園在西安。但可以從中推斷,曹雪芹描寫的應該是京城,也就是北京。只是曹雪芹為了模糊地點,或許也是懷念故土,常常把南方,即把南京混雜進去,但身在北京寫作紅樓夢的曹雪芹,肯定更多寫的是北京。

劉姥姥說話的聲口語氣,絕對符合能說會道的民間老太。這種對各色人物語言的畢肖,也是一個偉大文學家的天才特徵。讀海子的詩歌,就常常感概,一個法律系畢業的年僅二十從小几乎就沒有接觸過文學的人,怎麼會擁有如此詩意的語言?除了天才,別無可解。曹雪芹在紅樓中,這種對民間下人口吻的透徹瞭解和生動畢肖,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劉姥姥來到賈府門口,“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豪奴的嘴臉啊,其實不過是最下等的奴才而已。想想今天,遍地都是此等豪奴!獨裁社會的主要特徵,就是生產不同級別的各色奴才,思想和身份的雙重奴才。一層一層爬上去,隨時覺得自己是個主子,好比面對劉姥姥,這幾個“挺胸疊肚”的小奴才,肯定有主子的自豪感。好比今天的小市民,面對農民工,也有這種主子的自豪感!

劉姥姥要進賈府見主子,首先得找一個有體面的奴才——正是等級社會辦事的準則。而周瑞家的願意幫忙,與其說是念及舊情,不如說是“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面”,這裡麵包含著曹雪芹對人情世故的透徹瞭解。你要讓發跡的老同學老朋友幫你忙,你與其送他禮——你出手的東西他基本看不入眼,你不如讓他感覺幫忙有體面。對官場對人情世故都透徹瞭解的曹雪芹,一輩子卻如此潦倒,那是因為對官場和人情,有著發自心底的蔑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自己變得如此骯髒齷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