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SD(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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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亞當走出了自己的小帳篷,士兵們都在忙著打掃戰場,沒人理會我們,只有滿地都是的彈殼還訴說著剛才那十幾分鐘的激烈戰鬥。

營地裡到處堆放著那種裝滿沙土的布袋,十分有效地阻止了子彈射入,幾乎看不到這裡有剛被襲擊過的任何跡象。

我們正不知所措,突然一個黑影快速衝了過來,跑到面前,張開雙臂使勁勒著我倆的脖子,大聲嚷道:“哈哈!你們沒被嚇死吧?我跟你們說,我敢肯定,我剛才打中了兩個人!兩個!”

說話的正是約翰。此時的他好像中了六合彩一樣興奮。

待約翰松開手後,我藉著燈光看了看,這小子身上帶有一種無比亢奮的勁頭兒,似乎還沒有打夠,雖然臉上髒得都快瞧不出原本膚色了,但是眼睛卻瞪得賊大。

“你受傷了?”心細的亞當發現約翰下巴上有一道三四釐米長的血印。

“哦……”約翰用他那髒極的衣服袖子隨手擦了擦,毫不在意道,“沒事兒,剛才不知道在哪裡劃的。這些傢伙經常幹這種事兒!”說著,踹了踹身旁沙土袋外面的鐵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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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每個人都有急救包,為他簡單包紮後,約翰剛才亢奮的情緒似乎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靠在身後沙包上大口喘著粗氣。

我和亞當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情緒轉變得如此之快,只能在一旁看著,也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大約喘了一分鐘左右,約翰逐漸平靜下來,低著頭,用極為疲憊和無力的聲音道:“我想回家……”

我們倆則繼續保持沉默……因為我們知道,此時約翰需要用一種發洩來解除自己剛才亢奮緊繃的神經。

“我想回家!”果然,當約翰再次重複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哭了起來,“我想念我的家人了……嗚嗚……我的弟弟才只有12歲,他說他長大了要像我一樣成為一名戰士。可是你們瞧瞧我都幹了些什麼!……嗚嗚……不能洗澡、不能休息,你隨時有可能被一枚打進來的子彈射殺。該死的塔利班!他媽的戰爭!我討厭戰爭!……我現在每晚一閉眼都會看到我的連長。上次巡邏,我們不小心碰上了炸彈,所有人都被炸暈了。等我爬起來,抱起連長的胳膊,卻暈乎乎地看到他的身體趴在十幾米外的地上……連長沒有死,可是他少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我真的不敢想,如果我有一天也成了這麼一副模樣,我還能不能堅持著活下去……嗚嗚……”

約翰慢慢蜷縮在牆角,抱著頭語無倫次地講著此時他能想到的所有事情。雖然營地裡面有幾十號人,但此刻的他卻顯得無比孤獨和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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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我們的營地又在太陽剛落山時遭到了一次襲擊。和第一次一樣,毫無徵兆地開槍、毫無目標地反擊、呼叫空中支援、直升機到來後戰鬥結束、沒有人死傷,也沒有任何敵人的蹤跡,只是地上彈殼的數量又有所增加。塔利班就是利用這樣一種消耗戰術,妄圖打垮美軍的心理防線。

而約翰還是先前的樣子,有時候興奮異常,有時候衝動易怒,有時候脆弱敏感。

他不巡邏時唯一的娛樂方式就是把填滿子彈的彈夾推進槍中、上膛、退出彈夾、再推進去、將之前卡進槍膛的那發子彈彈出,迅速伸手抓住;然後再上膛、退彈夾、彈子彈、抓住……週而復始,經常一玩就能玩上一兩個小時,始終一言不發。

直到第8天,接我們的飛機終於來了。

本是想臨走前安慰約翰兩句的,但不巧他被派去了巡邏。

他在8天時間裡所讓我看到的,也許並不是所有一線戰鬥人員的狀態,但卻極具代表性。

我幾乎在他身上看到了人類所擁有的全部情緒,這些情緒混亂地相互交叉、影響、轉換,帶給我們的只有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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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坐上黑鷹直升機,我沒再像以前那樣激動。

這8天來有太多的事情佔據了我的大腦,如果說之前對戰爭的厭惡僅僅是停留在表面,因為其影響了我在德國逍遙自在的生活,那此時此刻,我開始真正地討厭戰爭了,討厭這些為了戰爭而研發出來的尖端武器。

看過電影《第一滴血Ⅰ》的人應該都能記起影片開頭的情節:越戰特種兵蘭博流浪至一個小鎮,被警察帶到警局盤問,在受到侮辱和人身傷害時,他總是間歇性回憶起越戰中的場景,最後由於無法忍受憤而爆發。

影片看得我們每個人都大呼過癮,其實站在醫學的角度分析,蘭博已經不再是一個心理健全的人,他得了一種病,這種病導致他始終無法走出戰爭陰影,融入現代社會。

這種病叫作PTSD。

PTSD,全稱為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翻譯成中文叫“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心理疾病的一種,雖然普通人也可能會患上,但在部隊一線作戰士兵的患病率則高得嚇人。

其集中表現為反覆思考、回憶曾經發生過的受創情境,並伴隨著精神麻木、過度警覺、驚跳反應增強、注意力不集中及各種焦慮情緒。有些人會因為長期患病而濫用毒品藥物、自殘、攻擊他人,嚴重者甚至可能會自殺或殺傷他人。

PTSD患者多見於退伍老兵,由於在戰場上經歷過難以磨滅的情境,以至於時隔多年仍無法釋懷,加上退伍後社會生存壓力的驟然增大,各種情緒無法得到正確的宣洩和排解,導致病情愈發嚴重,最終造成惡劣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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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約翰的表現就屬於PTSD初期症狀,美軍在一線作戰計程車兵多多少少都會有類似的情況出現。

但由於性格、精神狀態、人生經歷各不相同,大部分人透過一段時間自我調整就能逐漸恢復,但有的人則會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我清晰地記得,2015年國內有一個門戶網站出過一輯專題,講的就是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記者跟蹤拍攝了一個美國海軍陸戰隊的退伍老兵長達半年,詳細記錄了身患PTSD的他從阿富汗戰場回國後是如何生活和自救的。

他在這一個月中,因為毆打女友導致分手、時不時地精神崩潰、失眠、健忘、自殘。

他終日往返於醫院和老兵服務部之間,有時也會一個人進山打獵。但無論怎樣努力,他都無法徹底擺脫戰爭所帶來的心理陰影。

但好在故事裡的主人公始終堅守道德底線,沒有做出更為過激的事情,他不停地去參加和退伍軍人相關的活動,和各個時代的退伍老兵聊天,始終堅信自己有一天能夠走出這片陰霾。

而故事中讓我覺得最慘痛的一件事情就是,這位老兵的戰友同樣身患PTSD,其在一次前往靶場做射擊訓練的途中,向自己最親密的朋友和教練扣動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