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說2018-10-01 00:03:55

古代沒有朋友圈，但是，也存在著交往門檻降低的情況。在某一時某一地，因為某一事，原本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欣然執手，對對方說，從此，我們就是朋友了。

然後呢，也許真的成就一段高山流水的佳話，有時候，一時的好感或相知，撐不起一段友誼，若能無疾而終還算好的收場，有些，則弄出些許尷尬來。

《紅樓夢》裡賈芸和賈寶玉的一段交往，差不多就是這種情況。

賈芸是榮國府的窮親戚，自小死了父親，和母親住在榮國府旁邊的陋巷裡。等他長到十八歲，也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踏上了謀生之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和劉姥姥一樣，能想到的謀生的捷徑就是到榮國府看看有什麼機會。

不同處在於，劉姥姥只能打秋風，雙手向上地求乞，賈芸則是以找份差事為名。他首先接近的是賈璉，這很合理，賈璉性格溫和，一向同情弱勢群體，有回賈芸又來找賈璉勾兌時，碰到了賈寶玉。

按說賈寶玉和賈芸原本是兩路人，但賈芸有個大優點，就是長得好，書中說他“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只好十八九歲，生得著實斯文清秀”，87版電視劇裡選的演員，也是膚白貌美氣質佳，賈寶玉對他油然而生好感，並這樣表達自己的欣賞：“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象我的兒子。’”

賈寶玉是個外貌黨，喜歡所有好看的人，不管男女。但問題是，上一次，他同樣地對美貌的秦鍾產生好感，自卑得將自己貶做泥豬癩狗，這次見到賈芸，倒大喇喇地要當人家父親了。

除了秦鍾可能是“絕色”人物之外，更重要的，只怕還是寶玉敏感地感到，賈芸跑到榮國府“和他們鬼鬼祟祟的”，必然是有所求，不由自主地口氣就輕慢了起來。

賈璉對此都看不上眼，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作兒子了？”賈芸卻喜不自勝，當著賈璉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俗語說的，搖車裡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寶玉聽得高興，就約賈芸沒事去找他玩。他撂下這句話就走了，賈芸卻看得鄭重，這邊跟王熙鳳行完賄，那邊就去外書房等賈寶玉。偏巧那天賈寶玉就沒來這外書房，賈芸等了一頓飯的功夫，只等到小紅的一句話，說賈寶玉中午沒睡午覺，待會兒又要吃晚飯了，肯定不會來的了。賈芸這才回家去。

第二天，賈芸又來等寶玉，卻聽說他去北靜王府裡去了。書裡說：“（寶玉）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那裡還把這個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懷了”。這話已經說得很冷酷，更冷酷的是，過了幾天，寶玉忽然又想起賈芸來，逼著他的奶媽李嬤嬤立即去把賈芸給他找來。

李嬤嬤一邊幫賈寶玉去喚人，一邊又跟路上碰到的小紅抱怨萬一上面知道寶玉幹這不著調的事，自己又要落不是，小紅說，“那一個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進來才是。” 李嬤嬤道：“他又不痴，為什麼不進來？“

李嬤嬤這話有意思，她認為賈芸來見寶玉有天大的好處，並認為，賈芸也是明白這一點的。

的確，在榮國府，賈寶玉是“鳳凰”般的存在，老太太的心肝寶貝，算得上一個沉甸甸的人物，賈芸能搭上他，好像，是夠上了某種資源，即將實現階層跨越。

但是，當賈芸歷經挫折終於來到賈寶玉面前，那個氣氛有點怪怪的。倆人先是寒暄了幾句，寶玉的口氣仍然是居高臨下的，賈芸應對妥當，但每一句裡都透著緊張。這時襲人端茶過來，早就弄清了襲人身份的賈芸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麼替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裡，又不是客，讓我自己倒罷。”寶玉道：“你只管坐著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樣。”

看寶玉這個譜兒，他以前何嘗稱襲人為“丫頭”，寶玉在賈芸面前一系列反常的輕浮，也許是因為，這個窮親戚激起他某種優越感，他不由自主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跟賈芸說些沒要緊的散話，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緻，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

這樣一個寶玉是不是很無聊？他難道跟賈芸只能聊這些？賈芸是管大觀園栽花種草的，他們就不能聊聊大觀園的花草樹木嗎？與其說是兩人共同語言太少，不如說，賈寶玉本來就是將賈芸設定為了一個顯擺的物件。

賈芸只得順著他說，說了一會，寶玉自己也有些懶懶的了，賈芸識時務地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挽留。

一場跨越階層的交往就此終結，之後，寶玉與賈芸幾無交集，只是賈芸搞到兩棵白海棠，連忙孝敬給寶玉，這一回，他主動提出，天熱，恐姑娘們不便，他就不進園子了，寶玉的回覆很簡單，知道了。讓老婆子把花搬到自己屋裡了事。

這也許是他們最合適的交往方式。你必須承認，友誼這個東西，也是有階層性的，這世上有那種跨越身份等級，三言兩語間就彼此心中雪亮的友誼，但就像這世上確實有牛郎織女或是灰姑娘白馬王子的愛情一樣，都是傳奇，而傳奇可遇不可求，不帶硬往上湊的，即使貌似湊上去了，吃了一頓飯，加了朋友圈，獲得個把點贊，也不過如寶玉和賈芸，毫無根基，也就很容易戛然而止，做不得數，也不需要太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