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詞人黃庭堅比起前輩及同代詞人,在詞的創作上有哪些新特點?陳隋景2020-08-07 15:43:20

黃庭堅作為北宋後期具有多方面藝術才能和創新精神的著名文學藝術家,在他的創作生涯中,是反對“隨人後”而主張“自成一家”,走著一條創變的道路。他的詞雖然不及他的書法和詩歌的成就大、影響深,但同樣具有新的特點。

從黃庭堅現存的190餘首詞來看,在數量上少於蘇軾(320首左右),與柳永(190餘首)周邦彥(200首左右)相近,而超過北宋其他詞人。在創作風貌上,他既不同於柳永、秦觀、周邦彥,又有別於蘇軾,具有自己獨特的風格。

北宋詞人黃庭堅比起前輩及同代詞人,在詞的創作上有哪些新特點?

綜觀黃庭堅的詞,在題材及內容上,比起蘇東坡來,雖無新的突破,在藝術上,也不及東坡成就之高,即與秦觀、周邦彥、柳永相比,也不如他們對婉約詞風的發展所作的貢獻大,但他的詞又確有不少異於其前輩與同時詞人的新的特點。

這些特點,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3個方面:

01 創作了較多的通俗詞

黃庭堅是繼柳永之後寫作通俗詞最多的作家。詞從民間到了文人手中,就逐漸失去了民間詞的最顯著的特點——通俗與直率,而代之以典雅、婉麗。

正因為這樣,柳永雖然“變舊聲作新聲”,為詞的發展作出了比其同時代詞人更大的貢獻,但仍然遭到了同時及其後許多詞人的批評與鄙棄,譏之為“詞語塵下”。

早在歐陽炯《花間集·序》中,所謂“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即已露出了以“雅俗”作為評詞標準的端倪,到了北宋中期,這一標準就居於詞壇的統治地位了。對於黃庭堅的通俗詞,大多數人均以雅俗作為判定詞作高下的重要標準而加以否定。

北宋詞人黃庭堅比起前輩及同代詞人,在詞的創作上有哪些新特點?

不論是貶抑者還是辯解者,都一致指出黃庭堅的通俗詞是受了柳永的影響。其實,這只是一個方面。最為重要和直接的一個方面,是在他“以俗為雅”和求新務奇的觀點指導下,有意識地學習民歌和民間語言的結果。

黃庭堅是很注意民歌和民間俗語的。他的《山谷詞》中有一首《促拍滿路花》,他在《序》中寫道:

“一十年前,有醉道士歌於廣陵市中,群小兒隨歌,得之,乃知其為《促拍滿路花》。”

並稱贊這首“俗子口傳”的詞,是“加釀鄙語”。當然,黃庭堅首先看中的是這首詞的出世思想,但確也反映了他對“俗子口傳”的作品的興趣。

這一詞調雖早已見於柳永的《樂章集》,但字數和句逗均與黃庭堅此詞不同,再從黃庭堅的《序》可知,此詞流行於市井間,小兒皆能隨而歌之,並非從柳詞而來,與柳詞當為同調異體。

北宋詞人黃庭堅比起前輩及同代詞人,在詞的創作上有哪些新特點?

而且岳珂《程史》有這樣一段記載:

“紹聖二年四月甲申,山谷(按:黃庭堅,號山谷道人)以史事謫黔南。道間作《竹枝詞》二篇,題歌羅驛,曰:‘撐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頭。鬼門關外莫言遠,五十三驛是皇州。浮雲一百八盤縈,落日四十九渡明。鬼門關外莫言遠,四海一家皆弟兄。’又自書其後曰:‘古樂府有“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但以抑怨之音和為數疊,惜其聲不傳。餘自荊州上峽入黔中,備嘗山川險阻,因作二疊。傳與巴娘,令以《竹枝》歌之。’”

從這段中,就可看到黃庭堅對民歌的關注。而且,黃庭堅在戎州(治所在今四川宜賓)作的《念奴嬌》(斷虹霽雨)以“笛”(屬入聲“錫”部)同“玉”、“淥”(屬入聲“沃”部)、“木”、“竹”(屬入聲“屋”部。“屋”、“沃”二部韻可通用)叶韻雲:

“予在蜀見其稿。今俗本改‘笛’為‘曲’以協韻(“曲”屬“沃”部,故葉),非也,然亦疑‘笛’字太不入韻。及居蜀久,習其語音,乃知瀘(今四川瀘州)、戎間謂‘笛’為‘曲’,故魯直得借用也。”

除了用方音叶韻而外,黃庭堅還大量以方言、俗語入詞,如“囉”、 “忔憎”等。

民間歌謠諺語中,多有用疊字、疊句、拆字、截句、謎語和歇後語等修辭造句的方式,以增強作品的感情色彩和諧趣。黃庭堅也不時把這些修辭造句的方式運用於詞的創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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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更漏子》(體妖嬈)中連用“休休休,莫莫莫”,“了了了,玄玄玄”等疊字;《千秋歲》(世間好事)中“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江城子》(新來曾被)中“看不足,惜不足”,“千不足,萬不足”等疊句。《兩同心》(一笑千金)中,“你共人女邊著子,爭知我門裡挑心”兩句,隱藏著“好”、“悶”二字,近乎謎語。

再如,《西江月》開頭兩句“斷送一生唯有,破除萬事無過”,是擷取韓愈《遣興》“斷送一生唯有酒”和《贈鄭兵曹》“破除萬事無過酒”兩句而成,既將“酒”字隱去,以切詞題“老夫既戒酒不飲,遇宴集,獨醒其旁。”又成切對,並以“過”叶韻,也算得奇巧了。

由於黃庭堅多方面地從民間歌謠和方言俗語中汲取語詞、修辭手段和表現技巧,因而使他成為繼柳永之後,又一個大量寫作通俗詞而能自成一格的詞人。

如前面提到的兩首《竹枝詞》就是作者抒寫謫貶途中襟抱、內容健康而又極富於民歌風味的作品。像這樣的內容和風格的作品,在柳永的《樂章集》中是找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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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同樣描寫男歡女愛的作品,兩人的風格也大不一樣。《歸田樂引》可以作為黃庭堅相思戀情詞的代表:

“暮雨濛階砌。漏漸移、轉添寂寞,點點心如碎。怨你又戀你。恨你惜你。畢竟教人怎生是。前歡算未已。奈向如今愁無計。為伊聰俊,銷得人憔悴。這裡誚睡裡。夢裡心裡。一向無言但垂淚。”

詞以直抒胸臆的手法,用通俗、直率的語言,表現了詞中主人公複雜、矛盾的感情和心理狀態,作風質樸而具有較濃厚的民間詞的風味。只要把這首詞與柳永的《定風波》(自春來慘綠愁紅)相比,就不難看出兩人的不同風格。

柳詞以細緻描繪詞中女主人公的情態取勝,筆調細膩,風格柔婉。黃詞主要以揭示詞中女主人公的內心見長,筆調質直、深切,風格比較明快。

雖然黃庭堅的通俗詞以其通俗的語言、質樸的風貌,獨立於北宋詞壇,不能以一種固定不變的“典雅”作為衡量的標尺,而輕易地加以否定。

但也得承認,黃庭堅的通俗詞確也有因其過分追求新奇和以俗為雅,而大量運用生僻的方言、俗語和特殊的表現手法,造成了語言生硬、句意難明和拙澀、湊逗等弊病。

比如像《少年心》後段詞雲:

“便與拆破。待來時、鬲上與廝噷則個。溫存著、且教推磨。”

這幾句,字字令人難以捉摸。

黃庭堅詞多用俳語,雜以俗諺,多可笑之句。如《鼓笛令》詞雲:

“人道他家有婆婆。與一口、管教磨。”又云:“副靖傳與木大,鼓兒裡且打一和。更有些兒得處囉。”

此類甚多。這一類詞,不僅語言難解,而且在內容上也多屬遊戲或庸俗之作,風味上完全失去了詞的韻致,成了非詩、非詞亦非曲的東西。

02 創作了符合“柔婉之旨”而又自具特色的婉約詞

如果黃庭堅的詞全是失去自五代以來形成的傳統詞風的通俗詞,或者是生硬、湊逗而不可解的作品,那麼,與其同時的陳師道就不會把他與秦觀並提,而列入其他人皆不及的詞人。就連李清照在《詞論》中也不會把他歸入寥寥可數的懂得詞“別是一家”的作者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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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黃庭堅的詞作中有不少是符合傳統詞風的“柔婉之旨”的。下面幾首詞,可作為他這類詞的代表:

“江水兩頭隔煙附.望不見江東路。思量有夢來去,更不怕江闞住。燈前寫了書無數,算沒個人傳與。直饒尋得雁分付,又還是秋將暮。《埋江東》”

這首詞寫羈愁旅思,往復迴環,深婉動人,就連否定黃庭堅詞的陳廷焯也讚賞這是一首好詞。

再如《阮郎歸》:

“退紅衫子亂蜂兒。衣寬只為伊,為伊去得忒多時。教人直是疑。長睡晚,理妝遲,愁多懶畫眉,夜來算得有歸期,燈花則甚知!”

這首詞寫相思之苦,既有環境的烘托,也寫人的憔悴,更展現了人的內心悽苦與盼望之痴情,真可謂委婉深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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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訴衷情》

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滿江南。雨晴風暖煙淡,天氣正醺酣。山潑黛,水挼藍,翠相攙。歌樓酒旆,故故招人,權典青衫。

寫江南春景,清麗可愛。“潑”、“援”、“攙”三字,貼切、生動,表現了山谷錘鍊字句的功夫。

再看《清平樂》: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蒿薇。

惜春、傷春,本是一個爛熟的題材,但黃庭堅這首詞卻能用新的手法寫出新的意境,給人以曲折、新穎、深厚的感覺。詞的結語,顯然是從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亂紅飛過鞦韆去”化出,但黃庭堅化得活,似比歐公原句更耐人尋味。

北宋詞人黃庭堅比起前輩及同代詞人,在詞的創作上有哪些新特點?

詩人本來是向黃鸝問取春的訊息的,但在一陣風過之後,因無人理解其啼鳴的黃鸝也與薔薇的花瓣一起飄逝了。春天確已去得無蹤無跡了。詞的思緒是多麼悵惘,意境又是多麼悽迷。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黃庭堅的這類詞,由於用意精深,語言清麗,顯得清婉而不柔弱,委曲而不纏綿,更無媚豔之態。

03 繼承蘇軾開拓的新詞風

作為“蘇門四學士”的黃庭堅,在詩歌創作上雖然與蘇軾走著不同的道路,但在詞的創作上卻深受蘇軾的影響,而在拓展蘇軾所開創的新詞風方面,作出了積極的貢獻。

在這條新的道路上,他們前後相繼,卻又各呈異彩。與他們在詩歌創作上的基本差異一樣,一以才氣取勝,一以功力見長,因而在詞風上,蘇軾自是才華橫溢,以致曲子縛不住。

而黃庭堅則刻苦鍛鍊,形成他精嚴硬健的風貌。

這一類詞,雖然數量不是很多,但卻是黃庭堅詞中最精彩的部分,並對後來的姜白石等人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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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看這首《念奴嬌》:

“斷虹霽雨,淨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醁?年少從我追遊,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曲。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

這首作於四川宜賓的詞,據《苕溪漁隱叢話·後集》記載黃庭堅的一段話,說當時即有人認為這首詞可繼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但是,只要比較一下,就不難看出,這首詞雖然明顯地受了東坡豪放詞風的影響,但在意趣和風格上兩首《念奴嬌》的差異也是很明顯的。

這首詞是作者謫貶今宜賓之後所作(蘇軾的《念奴嬌》也是貶黃州時所作)。雖然也有些意氣開張的豪放之氣,但他在落筆時,更多的是攝取清幽的景象(蘇軾的《念奴嬌》主要攝取的是雄偉的景象),而在這清幽的畫面中,是作者與朋友共同飲酒作樂,置謫貶於不顧的自得形象(蘇軾《念奴嬌》是把抒情主人公置於漫長的歷史長河和眾多的英雄人物之中,表現出一種功業無成,歲月不留的感慨)。

加上這首詞在語言上的錘鍊精整,如“斷”、“霽”、“淨”、“染”、“修”、“尋”、“繞”、“噴”等動詞和形容詞的運用,“姬娥何處,駕此一輪玉”這樣的語句,並用方音叶韻(見前述),因而全詞給人一種幽而峭的感受。

北宋詞人黃庭堅比起前輩及同代詞人,在詞的創作上有哪些新特點?

如果說黃庭堅這首在繼承蘇軾開創的新詞風方面的詞,還未能充分體現出自己的特點,那麼,下面一首《洞仙歌》就更明顯了:

“月中丹桂,自風霜難老。閱盡人間盛衰草。望中秋、才有幾日,十分圓,霾風雨,雲表常如永晝。不得文章力,白首防秋,誰念雲中上功守。正注意,得人雄,靜掃河山,應難縱、五湖歸棹。問持節馮唐幾時來,看再策勳名,印窠如鬥。”

這首《洞仙歌》共八十五字,與宋代好些詞人用此調此體者,在句讀與叶韻上均有差異,加上全詞中“自”、“望”、“正”、“看”幾個字的運用與停頓,以及語言的錘鍊上,使這首詞明顯地表現出一種峭硬、倔拗的作風,而與其詩的格調頗為相近。

其他如《水調歌頭》(落日塞垣路)、《驀山溪》(山明水秀)、《定風波》(萬里黔中)、《定風波》(把酒花前)、《減字木蘭花》(詩翁才刃)、《南鄉子》(落帽風回)、《滿庭芳》(北苑研膏)等作品,或蒼涼悲慨,或豪邁沉雄,或傲岸,或雄放,或飄逸,或清曠,都是黃庭堅學習蘇軾新開創的詞風,而又溶鑄了自己特點的佳篇。

北宋詞人黃庭堅比起前輩及同代詞人,在詞的創作上有哪些新特點?

值得注意的是,在山谷的190餘篇詞作中,用來反映當時的現實,抒寫自己的遭遇與襟懷,題材比較嚴肅,具有較強的思想內容的作品,絕大多數都是此類接受了東坡開創的新詞風的影響,而又在其詩論的指導下,形成自己特殊風格的作品。

這一類詞,是黃庭堅詞的精華和代表。就連否定他的陳廷焯,也看出這類詞中所反映的作者的倔強的性格,而認為是詞中的“高者”。

可以說,黃庭堅這類詞在拓展蘇軾開創的新詞風,啟迪姜白石在改造婉約詞軟而弱、豔而媚的風氣方面,起了積極的作用,是符合宋詞發展、演變的歷史事實的。

總而言之,無論是黃庭堅的通俗詞,或比較嚴格遵守柔婉旨趣的作品,還是受東坡影響而具有硬健、峭拔格調的詞,其成就的關鍵都在於能變,因而能表現出一種新的風貌、格調,這是主導的方面。他的某些詞的缺陷,只不過是他在追求變新中,或用意過當,或某些創作思想本身有失而造成的。